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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质问 ...

  •   天气很好,上官金虹的脸色却很不好。

      即使马车上的黄缎垫子很柔软很舒服,上官金虹的腰身却依旧笔直,肩膀和嘴角像往常一样紧绷,看上去是那么的高不可攀。

      因为要跟着李寻欢的缘故,不得不坐了马车,但上官金虹从不允许自己懒洋洋地坐着。

      另一边,荆无命的腰身同样笔直,笔直得如同他手上正拄着的那把剑,也静寂得如同一把剑。

      他整个人都如同一把剑!冷,锋利,无情,无声。

      剑,在主人不使用的时候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但今日这闪着寒光的剑,却忽然发出了冷冷的铮鸣。

      “你的心乱了。”

      这句话一说出,上官金虹的嘴角肉眼可见地绷得更直了,冷冷的目光一下子射到了荆无命的脸上。

      若是往常,荆无命就该自动闭嘴了。

      但是这次,荆无命却未闭嘴,他死寂的灰色眼眸像是忽然活了过来,迸发出了惊人的寒芒。

      “......你已因他心乱过两次!“

      上官金虹:“......”

      荆无命拄着剑的手握得更紧,几乎已可听到骨节在响。他嘎声道:

      “李寻欢会这么快就走,是因为看出你想杀龙啸云。“

      上官金虹的目光更为冰冷,嘴角绷得更紧。

      前方拉车的马忽然不安地长嘶一声,似乎已隐隐感觉到身后无形的威压。

      荆无命继续:“这本是意料中的事。“

      上官金虹一向谨慎,又曾间接在李寻欢手下伤过,即使荆无命不是很明白上官金虹这次为何会谨慎到如此地步,但上官金虹结交李寻欢的目的,荆无命并非不能理解。

      人非草木,金环无情,但飞刀有情。

      刹那间九百生灭,被上官金虹如此用心对待,哪怕李寻欢面对上官金虹时飞刀有不足一生灭的动摇,那便是他的死期。

      这本是阳谋,是李寻欢也无可奈何的阳谋。

      “他若真不防备你,你只会当他是傻子。”

      李寻欢若真因为上官金虹的示好就开始信任他,那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

      上官金虹“嗤”地一声。这世上能看透他几分的,只有荆无命。

      他的面容随即沉了下去。

      也许,还一直有个李寻欢。

      荆无命灰色的眸子却似是突然泛起了漫天血光,紧盯着上官金虹,缓缓道:“但是,你却因为他防备你而感到不快。“

      话音未落,上官金虹棕黄色的瞳仁已似是骤然缩成了针尖!

      荆无命厉声道:“难道你竟希望他把你当作朋友?”

      上官金虹并未回答,只冷冷地瞪着荆无命。

      无形的杀气似乎忽然在车厢里弥漫,小小的空间容纳不住,拉车的马儿忽然长嘶一声,似是也被这忽如其来的威压惊着了。

      荆无命的脸色也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

      人会怕死,太久未见血的凶剑,却已铮然出鞘,即使是上官金虹的威势也已压不住那刺骨寒芒。

      自从跟上李寻欢开始,荆无命就一直在沉默地观察上官金虹与李寻欢的相处。

      他本是个很冷漠的人,无情无心,除了上官金虹以外,谁都引不起他心里的波动。

      他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似忽然活了过来,吹去剑尖上的鲜血的时候,他的眸子是有生命的,或残酷,或讥嘲,或厌倦,还有经常性的无聊。

      但李寻欢真是个很奇特的人,连荆无命都不得不承认,任谁跟李寻欢接触久了,都很难讨厌他。

      甚至,会不知不觉地开始信任他,想要做他的朋友。

      需要朋友,也是人之常情。

      旗鼓相当的对手彼此惺惺相惜,产生一种奇特的友情,更是人之常情。

      但上官金虹是谁?

      能够把一个七岁的孩子关进密室日日与虎狼搏杀的上官金虹,心中除了权力再无其他的上官金虹,为了安抚自己甚至不惜连自身的躯壳都施舍的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岂会有情?!

      可是,面前的躯体又的的确确是上官金虹的。那一晚刺穿他身体的火热,也的确是来自于上官金虹的躯体,甚至连弥漫在马车里的杀气和威压,也是那么地熟悉。

      七岁以后,荆无命便不知恐惧的滋味。

      但是此刻,荆无命却像忽然堕入了冰水之中,瞳仁已因寒冷和恐惧而颤抖,脸上也一粒一粒冒出冷汗。

      深灰色的瞳仁又凝视上官金虹片刻,荆无命缓缓道:“你不是他。”

      声音嘶哑无比,像是破碎的剑划过粗糙的岩石,又像是冬日枯脆的树枝嘎然断裂。

      但他的眸子却从未如此有生命力过,似是突然燃起了欲焚烧一切的妖异火焰,带着末路野兽的狂暴与凶狠,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上官金虹:

      “你到底是谁?!”

      上官金虹:“......”

      马车走了很久弯弯曲曲的山路,最终豁然开朗,在青山绿水间停了下来。阿飞与李寻欢先后跳下车厢。

      阿飞长吸一口气,又是那个小酒家。

      已经入秋了,敞轩栏杆旁,金灿灿的野菊开遍,在其中三三两两走动赏景的游人笑语隐隐,天光云影美妙如画。

      酒家的主人是个发福的老者,一看就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正笑得一团和气与客人攀谈。

      每一次来到这里,阿飞的心境都不同。

      他曾在飞雪的冬日在廊下拔剑杀人,也曾在柱子上刻下留给李寻欢的字句,更曾在朱红的栏杆旁默默看着李寻欢喝下一杯又一杯苦酒。

      上官金虹与荆无命下车的时候,阿飞与李寻欢已经在走廊下的桌前坐定,李寻欢正闲闲地拈起酒杯。

      另一只手闲适地搭在桌上,一捧阳光落在他手背,修长的五指于阳光之下,剔透一如玉雕。

      上官金虹锐利的眼眸落在那只手上。

      这是上官金虹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只手:干净、修长、优雅,非常白皙,却很有力量感。

      一种纯男性的美。

      沉默地凝视着那只手,上官金虹缓缓走过去。

      无风,无声,一如阳光下的旷野,狮子在草丛里无声无息潜行。

      李寻欢恍若未觉,低头嗅一下酒香,轻轻喝下一口,眼睛微微一眯,仿佛在品鉴酒的味道。

      锐利阴森的目光扫过修长的脖颈,扫过滚动的喉结,扫过棱角清晰的下颏线,直而笔挺的鼻梁,再落到那双湖水般温柔的眼眸上。

      淡棕的眼眸阴沉晦暗,深如风雨欲来的海面。

      荆无命仿佛迸出鲜血的一声暴喝“嗡嗡嗡”地在耳边回响。

      “你到底是谁?!”

      上官金虹,是谁?!

      死去的那个上官金虹,是谁?

      活着的这一个上官金虹,是谁?

      李寻欢仍旧仿佛不知道上官金虹在看他,他坐在初秋的柔风里,英挺的眉间带一丝寂寥,发丝轻扬,垂眸看着杯中酒,仿佛酒杯是他的情人,清黑的眼眸在阳光下有着极优美的轮廓,长而直的眼睫留下疏淡的影,就像蝴蝶的薄翼。眼眸深处一抹若隐若现的忧郁更是给他增加了一种优美的破碎感。

      男性立体英朗的长相,因为那双温柔的眼睛,变得像一首诗,像一场梦,是一个眼神就能让无数少女心碎的情郎,举止间的矜贵与清雅让这份美更上了一个台阶。

      但上官金虹见过那双眼中的锋芒,见过中刀后李寻欢俯身看向他的脸,疲倦、孤独、憔悴,发丝凌乱,眼中没有战胜了龙凤双环的庆幸和得意,只有深深的忧郁与哀伤。

      那是他大睁的双眼里最后的影像。

      惊骇与痛苦似乎突然消失了,在意识渐渐远去的过程中,上官金虹只怔怔地凝视着那双眼睛,凝视着那双英气的眼睛里的疲惫,什么也想不起,直到他自己的眼睛失去光亮。

      映在李寻欢瞳仁里的他,是什么样子?不可一世的金钱帮帮主,兵器谱实质上的第一人,倒在地上,喉咙上插着一把刀,惊骇,悔恨,不甘,死不瞑目。

      甚至不值得李寻欢开心一下......

      李寻欢眼里的上官金虹,是谁?

      喉咙间一阵窒息......

      阿飞倏地抬眸。

      原野上长大的孤狼,即使是空气中的一丝波动,也逃不过那警觉竖起的双耳。

      目光与目光相撞,一瞬之间,阿飞全身的肌肉倏地绷紧,手已先于意识握上了剑柄。

      上官金虹想杀了李寻欢!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如今的阿飞,精神力量自然比前世同龄时强大太多,但方才那一瞬间,上官金虹的目光让阿飞立刻再次产生了闷得想吐的感觉.....

      但等阿飞凝眸再看去,上官金虹的脸色却似并无异常,甚至比往常的样子更平静,目光中虽然有着一贯的锐利和阴森,但那仿佛地狱鬼火似的暴烈和愤怒却消失了。

      可是阿飞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漆黑的双眸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上官金虹。

      只要上官金虹有任何异动,比闪电还快的剑光就会立刻划破空气!

      上官金虹目光凝住,冷冷看向阿飞。

      少年的脸比记忆中的更年轻更稚气,明明五官还没有完全长开,整个人看上去却比记忆中的更英俊。

      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英俊,令人想起飞雪的冰原,凛冽的寒风。

      被林仙儿磋磨了两年的阿飞,锋利与野性消失了很多,但是他眼里暗藏的火焰似的光芒,仍然是荆无命不具有的。

      他精心地把荆无命打磨成了一把无情无心的剑,锋利极了,却晦暗无光,一眼望去,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传说中的大凶之物,有种令人心惊的凶煞血腥之气。

      阿飞,却像漫天风雪里静静伫立的白狼,那种既野性又寂寞冷峭的气质太过特别,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却能令上官金虹的呼吸也微微一滞。

      看着眼前的阿飞,很难相信这与那双眼通红,站也站不稳,发着抖欲弯腰捡起银子的少年是同一人。

      也不知在他死后,这小子是一蹶不振地醉死在泥地上,还是被人捡起来珍惜地拭去尘灰。

      看那时李寻欢追出去的样子,想来是后者。

      这匹孤狼,还是记忆中那般,眉目漆黑,刀锋似的冷与厉的雪亮,但是眼神中曾有的浓郁的迷茫和痛苦却已消失不见。

      少年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冷硬削薄的唇抿得很紧。

      他的眼里仍有灼热的火焰跳动,但是可以看出,这年轻人已经可以掌控这火焰了,不会轻易地被风雪熄灭。

      面对几乎冷凝成实质的杀气,他的态度依旧沉稳,冷静。

      警惕,但不紧张。

      这脸庞还带着稚气的年轻人,竟已隐隐有着重剑无锋的绝顶高手气度。

      是因为在李寻欢身边长大?

      金钱帮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缉骑,早已将这个阿飞是如何遇到李寻欢,又如何从六岁起就跟着李寻欢,十年间足迹踏遍关外和西域的事情,调查得清清楚楚。

      是把好剑,难怪李寻欢两世都上心。

      他曾看错荆无命,李寻欢却不曾看错阿飞......

      上官金虹的视线实在停留得太长了点,李寻欢慢慢放下酒杯,秋水般的明眸一转,对上了上官金虹阴森的目光。

      目光与目光相撞,上官金虹却只淡淡看他一眼,若无其事地坐下,仿佛刚刚那一瞬的杀气只是错觉。

      荆无命也跟着坐下,他的神色却很奇怪。

      似是一潭死水,忽然泛起了涟漪,那双空寂的灰眸中甚至露出一点点恍惚。

      如果阿飞此时出手,荆无命绝对抵抗不了。

      李寻欢心中微微一叹,拿起酒壶给自己倒酒,还像往常一样顺手给上官金虹也倒了一杯。

      每日坐下来吃饭,李寻欢给自己倒酒时,都会顺手给上官金虹也倒一杯。

      李寻欢倒的酒,上官金虹有时候喝,有时候不喝。不喝的时候远比喝的时候多。

      他若是喝了,李寻欢就会给他再倒一杯。

      像一场游戏。

      若有若无的桂花香飘出,落入酒杯的酒液清亮澄澈,金黄中隐隐透出青碧之色,一看就是好酒。

      上官金虹嘴角凝着一丝冷笑,盯着酒液缓缓注满酒杯。

      能不知不觉间令他心乱,简直妙极了。

      淡棕色透明的眼眸,像是卧在草丛里的老虎,盯着远方漂亮的麋鹿优雅地走过。

      但在有十足的把握之前,饥饿的老虎并不会扑出草丛。

      李寻欢修长的手指端起酒杯:“我敬帮主一杯。”

      酒杯与胸齐平,另一只手搭在执杯的那只手上,是一个很郑重的双手敬酒的姿势。

      淡棕色的眼眸凝注到了李寻欢脸上,凝注到了那双明亮干净的眼眸里。

      李寻欢的眼睛很亮,却不是带着侵略性的那种亮,而是柔和的、令人愉悦的。被他温和地看着的时候,会让人打心底感觉到被他关注着,尊重着。

      “为什么?”

      上官金虹淡淡道。

      “你知道为什么。”李寻欢微微一笑。

      笑容也很淡,却很温暖。

      上官金虹沉默片刻:“你想我放过龙啸云?”

      李寻欢神色不变:“与他无关。”

      上官金虹长久地凝视着那双眼睛。

      李寻欢长久地回望。

      端着酒的手很稳,始终没有放下。

      “这杯酒,我早就想敬你了。”

      阿飞在一旁静静地凝视着他们。

      少年的眼睛也很亮,那种亮,却好像直接看到了人心底去,似乎所有的秘密在那双透澈的眼前都无所遁形。

      心里有鬼的人,在这双眼眸前会很不自在。

      荆无命灰色的眼眸也不再空寂,而是晦涩地凝视着他们,视线从上官金虹脸上,落到李寻欢脸上。

      淡棕眼眸深处凝结的刺骨寒意,很慢很慢地褪去。

      上官金虹似乎听懂了那些李寻欢没有说出来的话。

      因为那些话,都由李寻欢温柔有神的眼睛说出来了,也由每次李寻欢都会给他倒的一杯酒说出来了。

      谢谢你,把我作为对手,给予了最大的耐心和尊重。

      谢谢你,因为我而忍耐龙啸云。

      谢谢你,尽管非常想战胜我,却没有倚多为胜,更没有使用任何阴谋诡计。

      谢谢你的骄傲,我虽不认同你的作为,却不妨碍你是个令人尊敬的对手。

      上官金虹终于慢慢接过那杯酒,凝望着李寻欢片刻,仰头一饮而尽。

      他冷冷道:“如果龙啸云不蹦跶到我面前,我不会为难他。”

      “谢谢你。”

      李寻欢微笑,上官金虹这样的人,是不会承认他肯喝下这杯酒的真正原因的。

      笑容柔和,那双好看的眼睛似乎又更明亮了些。

      上官金虹的脸却又板了起来,似乎很不满意:“这家店不老实,这桂花酒闻起来不错,喝到嘴里却淡得要命。”

      李寻欢笑了起来:“简直比水还淡,但是景色确实不错,所以许多人还是情愿来上当。”

      上官金虹嗤一声:“愿者上钩。”

      “听说酿得最好的酒都在江南,荷花虽谢,三秋桂子却正盛,帮主可愿与我这个酒鬼一同去探访?”

      上官金虹瞧他一眼,冷冷道:“幸好我只打算跟着你三个月。”

      “哦?”

      “任何人若跟你在一起呆久了,迟早也会变成酒鬼的。”

      李寻欢大笑起来。

      阿飞看着他们,握着剑柄的手渐渐放松。

      温柔永远比暴戾更具有力量。

      他凝望着李寻欢的目光是那么尊敬,那么专注,仿佛这世上除了李寻欢之外,再没有人值得他关心。

      如果他此时分一丝关注给桌子对面的荆无命,就会发现荆无命灰色的眼眸忽然抬起,冰凉的视线慢慢从李寻欢脸上扫到他的脸上。

      生平第一次,荆无命瞧着上官金虹以外的人,眼睛不再是冰冷空芒得让人胸口发闷,而是有了十分激烈的情绪。

      彷佛被压在地底最深处的火焰,正缓慢地不甘地蜿蜒、翻滚。

      只是,光与热都被埋得太深了,暂时还透不出地底。

      但是,如果任这火焰烧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呢?

      是不是只要有一丝缝隙,烈火就会挟着滚烫的岩浆怒吼着喷涌而出,焚烧一切,摧毁一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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