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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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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傻愣着不动?莫不还留恋这里?”莲娘子瞧李霆傻站着不动,心生不悦。她轻哼一声,松开李霆的手,稍微走远,自己去聚拢余下五十六名少年。
李霆回过神来,赶紧去帮忙。莲娘子专注指挥,未曾发觉李霆来到身后,待感觉身后有人时,她惊地拔刀,李霆立即后退,一个转身按住莲娘子刀柄。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自觉反应,本能地半蹲,接刀落地。
少年们都吸气出声,有说“好险误会”的,也有喊“精彩”的,莲娘子却轻蹙眉头,紧盯李霆。
李霆与她对视。
莲娘子勾起嘴角,笑了,问他,“南人习剑北人擅刀,你如何能将刀接得这般熟练?”
李霆正要作答,却有与他交好的少年抢先出声,义气解释,“阿挺精通六艺,什么不会?这位姑娘,您是没见过阿挺哥的本事。”
莲娘子却仍盯着李霆,她轻轻笑着,既没有表示相信,也没有表示存疑。
李霆的嘴角也旋起弧度,直视着莲娘子的双眸,道:“‘我们为甚么总打不过敖贼?’我心头常存着这样的疑惑,为此焦愤、忧虑。后来,我想,如果学习敖人的技艺,是不是就能更好的制服他们?所以,我开始练刀。”他发现莲娘子缓缓松开紧锁的眉头。
莲娘子问他,“听你口音,是广阳人?”
“不是广阳城里的,在底下的村县。”
莲娘子点头,再问:“你叫什么名字?令尊令堂是做什么的?”
李霆答得既坦荡又愤慨,“陶挺。父母皆是耕农,在敖贼第七次围剿广阳城时遇害了。”莲娘子望他的目光中,添了两分怜惜。
莲娘子没有再多言语,她利落地组织少年们远离水军,而后飘然离去。倒是有几名少年,对莲娘子的美貌念念不忘,交谈议论莲娘子的底细。
李霆在不经意间听到了这些议论:“天子爱风流,道士守国门”,这一句里的“道士”,指的是唐国国师——水星河。他本是为皇帝炼长生丹药的道士,近些年却逐渐成为掌管军国要事的权臣,皇帝与以“师臣”相称,百官都称其为“周公”。水星河有一独女,名唤水银莲,年十七岁,恃宠而骄,据传水家家仆,只要冒犯了水银莲,她就会去水星河处诉苦,水星河宠女,立即将家仆秘密除去。不仅仅是家仆,有一次,张翰林的车不小心冲撞了水银莲的马,竟被她当街鞭笞,可怜翰林耄耋高龄,哪受得了这般侮辱,当天回家就上吊了。有官员替张翰林鸣不平,因此上奏,谁料皇帝只听信水星河的说法,竟赞“莲娘子是真性情”,还赏了她……
少年们议论到这,嬉笑打闹,“这种婆娘,就算国色天香,你敢娶?”
“嘘,不要让莲娘子听到!”
少年们一片哄笑,独李霆默不作声,便有少年过去捉弄李霆,问他是不是相中了莲娘子?
李霆脸不红心不跳,不紧不慢道:“我只想报效国家,达成父母心愿。”他说的是实话,潜入唐国一年,他只是在完成任务,并不想与唐人交友。更何况,水星河贪财好利,又贪生怕死,早就暗地里通敖了,这类小人,并不是李霆的目标。
李霆的目标是赵盛江。
赵盛江,四十三岁,广阳太守,天下名将。此人铮铮铁骨,磊落赤忱,固守广阳。他治军铁纪,兵法诡谲,敖人围剿十三次,十三次失败,始终没有攻下广阳城。敖庭也曾想收买他,软硬兼施,许以高官厚禄,却被赵盛江唾痰痛骂回去。
李霆一直想同赵盛江打打交道,苦于没有机会。他寻思许久,才制造出一个机会。李霆命人买通了唐帝的宠妃,向唐帝进言:整体训练选拔出的少年,今日水军明日骑营,今日你家明日他家,这样练下来,杂而不精。不如将少年们分拨给诸位将军,长期随军历练,各工专长。唐帝不听将军言,却特别听从贵妃的话,不出三日就下了旨,将少年们分成两组,每组各进行一轮武试,一轮文试,排名分等,由良至劣,逐一分给诸位护国将军。
李霆被分在第二组,他才学出众,比武之前,大家预估排名时,都说“阿挺肯定是二组第一”。
李霆却摆手,“我昨日感了风寒,现在身体热得厉害,双眼模糊,怕是不行。”便有少年伸手一摸李霆的额头,果然滚烫。好些少年窃喜。
李霆发挥失常,只取得第二组第七的名字。
次日,分配下来,每组头三名都分给了国师府或者皇宫,四五六名分到一些外戚府内,七至十名才分至广阳前线。
李霆面无表情听完分配,领命,心中发笑:赵盛江为人钢直,不懂变通,平时又不请客送礼,还屡次顶撞唐帝,前几名哪会指派给他!所以第七名,刚刚好。
李霆得意洋洋,却听见快马蹄声,众人寻声望去,见一官员策马飞奔而来,一面策马,一面高举右手卷轴,“先都莫慌离去!派遣有变动!”
官员翻下马,气喘吁吁告诉大家,水银莲知道了派遣分配,把负责分配的官员大骂一顿,她自己提笔蘸墨,重新分配。
官员说着,把卷轴摊开给大家看——这本是分配名录备份卷,现在被水银莲在上头打叉涂改。两组一至三名,全分给赵盛江。四五名分入皇宫,七八名入国师府。
李霆仍是面无表情,只是紧紧盯着那张改过的名录,她的字又大又丑,此刻他觉着真是碍眼难看。
本不会有过多交集的两个人,又再次相遇。李霆第一天去国师府报道,银水莲就认出了他。管家领着李霆去拜见大小.姐,他刚抬了右脚要跨进门,水银莲就已在屋内惊呼,“陶挺?!你还记得我吗?”
李霆故作思索回忆,后道:“在下记得小.姐。”
“你怎么才得了第七名?”莲娘子先是惋惜,随即生气,“你是不是没舞弊没贿赂?所以沦至第七?”她咬牙切齿,拍了下李霆的肩膀,“我帮你找找主考理论去!”
李霆的目光扫向自个肩头,淡淡道:“是我自己的原因,考试那天风寒高热在身,发挥不佳。”
“那现在病好了吗?”
“好了,多谢小.姐关心。”
水银莲微笑点头,与李霆作别,两人各忙各的,再次交谈起来,已是七天以后了。
这次两人是私下相遇,晌午时分,庭院转角,四周无人。本只是互相打个招呼,擦身而过,水银莲却唤住李霆。他微微低头,平静听宣。
李霆第一次听见水银莲用如此轻细的声音说话,平时她的嗓音都是高亢的。她嘱咐他,“以后,无论何种情况,只要你见着我和阿爹在一起,千万不要靠近过来。你立刻离远,不要看,不要听。”
李霆抬起头,看着她。水银莲面露哀色,告诉李霆,有一回,她在家里同水星河争吵,吵着吵着她就非议了皇帝。水星河担心言语传出去,对她不利,就把那些仆从都杀了。
李霆听完,问道:“大小.姐没有仆从,独来独往,也是这个原因?”
水银莲点头,这时有其他家仆朝这边走来,水银莲就转身与李霆分开了。
那家仆走近水银莲,说了几句,水银莲脸上即刻露出李霆从未见过的喜色。接着,她便奔跑远去。
水家那天夜里,灯火全亮,李霆觉着蹊跷,向仆从打听,得知是夫人来探。
夫人?
他再细问,十五年前,水银莲父母和离,水星河出家做了道士,母亲回了广阳。一开始,水银莲跟随母亲,在广阳长大。后来母亲事务繁多,无法照料女儿,水银莲十岁时回了京城,改由水星河抚养。
如今,水银莲的母亲还居住在广阳,一年探望女儿一次。
之后的三日,李霆见着水银莲两次,她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笑靥如花。
第四日,李霆第三次遇见水银莲,他出门办事,她是闲逛,两人在城西集市相遇。
“巧了碰见你!”水银莲心情不错,骑着一匹骏马,毛色漆黑油亮。她问李霆,“你这是要去哪里?”
“刚办完事,正要回府去。”
“我也要回去,那一起走呗!正好你也骑了马。”
双马并骑,水宅在城市的最南端,京城方正,城中道路拥挤,两人便挑挨着城墙的外围阔道,走折线回去。
马行至西南角时,水银莲仰头一瞧日头,才未酉之间,她便有些不想回去。
水银莲问李霆,“你今天还有事要办吗?”
李霆摇头,今天要办的事都已经办完了。
“那随我去城外走走吧,这西南城外有山林,颇有仙气。”
“遵命。”
水银莲便勒缰,令马快踏一步,超出李霆一个半马身,在前面领路。她偶尔说几句话,隔着不远,语言断断续续传入李霆耳中。
“这片山林我以前常去,心情好的时候去走走,心情会更好。不爽生了气,去林子里走一走,立刻就会好很多。总之十分喜爱……算是京城附近,我最喜欢的地方了。只是近一两年忙,去的少了。”
“都是一个人去吗?”
水银莲沉默片刻,道:“首次是爹娘领去,之后都是一个人。”
出城以后,道路宽阔,人马稀少,银水莲干脆策马驰骋起来,李霆在后追随,只一刻钟功夫,就行至林前。
这里其实是一座孤山,参天的桦木林从山脚一直植上山顶,间隙狭窄,马难进入。水银莲和李霆栓马林外,步行入林。
两人并排而行,肩与肩只有毫厘差,李霆能清楚听见水银莲均匀的呼吸声。
当然,他也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有时粗重。
走着走着,银水莲的脚步越走越慢,她似乎是真心喜欢这片山林,表情是愉悦的。
银水莲驻足,抬头,呢喃道:“这天真美。”李霆闻声抬头,见桦树枝叉比拼着向上生长,将天空围成一个圈,层层白云,又围成一个里圈,圈里是灿烂的阳光,从天里透出来,将天映衬得愈发湛蓝。
李霆皱眉,伸出右臂,档在银水莲身前。她不明就里,疑惑地望着他。
李霆道:“不远处有人。”
银水莲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主,立刻就说:“那我们过去瞧瞧。”
“若是高手在里面,你这样过去,是会被发现的。”
“那该怎么办……”银水莲眉一挑,冲李霆笑道:“那你保护我?”
李霆心头一跳,面色平静,回应的声音波澜不惊,“在下不一定有这个能力。”
李霆很快教会银水莲屏气之法,让她自己保护自己。
两人尽量隐去呼吸,蹑手蹑脚,靠近李霆说的有人的地方。
那一带树林茂密,叶叶相遮,瞧不见人影,只能听见一男一女,大声且激烈的吵架声。李霆侧耳倾听,大致是男子斥责女子,一年不见,回来不是见他想他,而是骗他。明面上与他和好,暗地里却偷跑去宫里告密,唐帝本来不知道广阳困境,这下好,全知道了,已经下旨降了他的级。
隔着林子,都能想象男子的咬牙切齿,他说,“她回心转意全是假意”。
女子却痛斥男子昏聩,广阳城断粮一年半年,战事吃紧,连着三场小败。男子却为了一己私利,欺骗唐帝,不援不报,骗奉“诸路大捷,广阳围解。宗社危而复安,实万世无疆之福”。
两人吵到最后,都提“道不同不相为谋”,听见“唰”“唰”两声拔剑声,似要白刃相向。
水银莲忽地要冲进去,李霆赶紧伸手拦她。她脚步快,他没抓住。
水银莲走了半步,却自己停住,她记挂起李霆安危,转头手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手势,接着摆手,示意他莫出声莫冲进去。
银水莲自己冲了进去。
接着李霆就听见里头水银莲喊出声,“阿爹,你杀了阿娘!”
李霆先藏好自己,然后才透过一丝微缝,窥视林林。水星河胸背挺直,右手握着一把剑,剑锋向下。宝剑似引水竹器,鲜血似那流水,顺着竹器往下滴。
地上血泊一片,一女躺在血泊中。
按着剑上血这染法,水星河应该是刺穿了女子的身体,然后将剑抽出来。
水银莲就蹲女尸旁边,能听见她的哭声。阳光树影,李霆不能清楚瞧见水银莲的表情,他有些焦急。
水星河缓慢走向水银莲,似乎要蹲下来,但他才刚弯了腰,水银莲就立即后退。水星河要伸手去抚摸水银莲,却被她狠狠打开。
水星河向水银莲解释,“我失手结果你娘,是个意外”。
水银莲却大喊大叫,“你走!远远地给我走开!你若待在这里,或是待在离这在不远处,我就再也不认你!”她不能骂她父亲,只能叫他离开。
水星河点头,继而微笑,“好、好。为父这就走开,莲儿你气消了,早些回家来。”和离十五年,他似乎对地上女尸恨多于爱,夫妻清淡,竟真地掉头走了。
李霆担心水星河会折返,依旧藏身不出来。他瞧着水银莲将母亲尸首抱起来,往山顶方向走。李霆藏了一会,方才现身。他先往水星河离去方向走,确定水星河的确是离开回城了,这才折返,奔也似的跑上山顶。
水银莲跪在地上,徒手刨坑挖坟,已经刨出三分之二的墓穴,她十指皆被沙石划伤,皆渗鲜血。李霆上前蹲下,默默地跟她一起挖。不一会墓穴挖成,水银莲将母亲尸首放入,跪拜三拜,要洒土盖墓,似有不舍,又再跪拜,再要洒土,依然不舍。水银莲趴在母亲尸守上,嚎嚎大哭。李霆在侧面瞧着,水银莲的脸颊和双唇皆无血色,惨白一片。
他不知道该安慰什么,于是默默在一旁看着。待水银莲哭够了,开始往女尸上洒土,李霆就跟着一起洒土,埋成土丘。接着,水银莲自劈一木,就着指上鲜血,书写题碑。先记录母亲生平,然后清楚记录水星河杀前妻。指头出血不够,水银莲就把手指放入嘴里,干脆咬破。水银莲写完,碑立好,她却盯着墓碑发呆。
李霆瞧见她的眸子里是空洞的,死是很沉重的事情。
从未时一直呆滞到黄昏,太阳开始落山,人在山顶,仿佛触手就可以摘到太阳。水银莲慢慢站起来,往悬崖边走,脚步散漫。李霆担心她要跳崖,水银莲却挨着崖的边沿坐下来。
他心里想:要是她翻身坠下,他就纵身去抓住她。
水银莲坐了许久,侧过头来问李霆:“你是要劝我回家吗?”
李霆睁大眼睛:没有劝啊!他一直默不作声啊!
“我不会回水府了。”水银莲告诉李霆,“我要去广阳,即刻动身。”
李霆依然没有做回应。
“广阳太守赵盛江,是我的恩师。”
李霆心中一喜,脱口而出。“我跟你同去!”他见水银莲蹙眉,连忙解释,“男儿理应去阵前杀敌,马革裹尸,在所不惜。”
“你不怕我爹知道后要你性命吗?”
“不怕。”李霆这两字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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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广阳。
李霆和水银莲快马加鞭,仍赶了半月,才到目的地。炎炎三伏,穿单衫都浑身是汗,银水莲却坚持着厚重孝服,李霆……跟着她一起穿。
水银莲下马时,几乎全身湿透,她瞟了一眼李霆,没见他额头上有一滴汗。这一路上也是,再急再赶再热,他也不曾发汗过。
银水莲摇头,“阿挺,你是个怪人,都不发热。”
李霆不答,心是静的,就不会发热,就会一片冰凉。他现在心里最期待的,是结识赵盛江。
银水莲石阶而上,急叩太守府府门。少顷有一老仆开门,与水银莲交谈。言毕,水银莲回头唤李霆,“你把马给杨翁,他去栓,你跟我先进来。”
李霆随水银莲进门,见太守府既小且陋,柱褪漆画掉色,正堂也缺乏修缮。府里除了方才开门的杨翁,再无仆从。杨翁拿了一盒茶叶和热水进来,要在给两位客人沏茶。
“我们自己来。”水银莲不由分说将茶和热水夺过去,麻利沏了,给李霆先沏一盏,递给他。李霆喝了一口,粗茶,水涩。
水银莲给自己也沏了一盏,喝上。她告诉李霆,“师傅还在城墙那边,我们先自己收拾住下,师傅夜间会回来一趟。”
正说着,外面又有叩门声,因为府邸小,正堂里的人都能听见。
杨翁去开门去了。
水银莲脑袋往外瞧,口中道:“也不知道是谁来了?”渐渐地,她瞧清来人,嘴角有了笑意。水银莲放下茶盏,起身迎接。
是一小少年进堂,他脸上稚气未脱,年纪应该比李霆还小。少年喜道:“师姐,你也在这里。”
水银莲高兴点头,遂向李霆介绍,来者是她的师弟温琢。接着,水银莲又向温啄介绍李霆。
介绍完毕,温琢先向李霆行礼,寒暄数句,方才告诉水银莲:“师姐,其实这趟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还有谁?”
温琢却卖个关子,“他待会就到,到时候你自个瞧吧!”
果不其然,数分钟后,就有一身型高大的男子进门。水银莲起先是探着脑袋,盯着门口的,但是看清来人面目后,她却立刻转过身去。
水银莲第一次变成了结巴,“大、大师兄怎么、怎么也来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已经听不到。
李霆站在水银莲侧面,见她捂住胸口,耳后深红一片。
李霆移开目光,向窗外望去,府里的小池塘没怎么料理,莲花开在绿藻上。这时候忽然下起暴雨,池塘里的水很快涨起来。
广阳城真的很闷,下了雨,仍然不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