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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决 ...

  •   中宫皇后的堂兄平虏伯命丧辽东,坤泰殿上下遍搭白棚。
      绮绫方换上丧服,忽听南边宫舍传来四声云板,不多时小黄门来递消息——隆禧殿内的罪人去了。
      绮绫走回廊匆匆赶往寝殿,梁后呆坐望着窗外的秋雨,不知想些什么。
      “娘娘,吴氏去了。”绮绫捧来织毯给主子覆在身上。
      梁氏懒懒问话:“谥字追封可定?”
      “万岁爷去了隆禧殿,出来听到云板声响随即下旨封吴氏为皇贵妃,谥号给了“恭”字,葬妃陵。”
      “皇贵妃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好听了些。也罢,从此阴阳相隔彼此落个清静。”梁后无声笑了笑,再高高挑起眉梢,“吴家倒了,也不知下一个轮到谁。有本宫在,梁家的门楣就不会倒。”
      绮绫半跪着应道:“娘娘贵为国母,梁家自然非比寻常。”

      退出寝殿,绮绫回转下处,沿途遇到的宫人皆恭恭敬敬行礼,称一声“姑姑”。她为女官之首,衣食住行堪比三品淑媛。小宫女捧来热茶,坐在小杌子上给绮绫捏腿。
      不多时,有宫人进来禀事。
      见宫人吞吞吐吐,绮绫便屏退伺候的小宫女。那宫人取出书信,原是外头使银子送进宫的家书。
      绮绫娘家姓何,本是恪王府的家生子。那年辽阳城破,梁家嫡支只活下来梁振东与梁氏堂兄妹二人,是恪亲王护着两个孩子扶棺进京。后平虏伯开府,恪王拨来许多奴仆,绮绫一家的身契如此转到梁家手里。
      如今,爹娘与弟弟仍在平虏伯府当差,因着绮绫的关系,家人得梁府上上下下高看几分,极有脸面。
      宫人退下,绮绫展开信纸。书信不长,看过忙丢进火盆里烧得干干净净。
      梁振东命丧辽东,平虏伯府上下乱成一团,何家打定主意趁机脱去奴籍,让孙儿读书走科举之路。
      何家脱籍的念头由来已久,绮绫几次想去梁后跟前求个恩典,可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她不敢。
      梁氏嫁到皇三子府上时,陪嫁丫头共计八人。不及一载,等到梁氏入主中宫,八人之中只余下绮绫与木绵二人,那六人的去处,根本无人敢提。
      身契捏在主人手中,便是世世代代为奴。
      她羡慕那些出了宫的,便是自梳为娘子的夏堇,她也羡慕。

      雨停,秋风起。
      吃过晚饭来不及喝口热茶,绮绫被请去后院耳房,那是坤泰殿惩治宫人的地方。
      宫里有尚方司掌管诸女官宫女刑名,效忠皇帝一人。梁后为顾及颜面,单设刑房,若有乱纪的审问清楚直接行私刑,并不报与尚方司。
      坤泰宫大太监汪承恩招了招手,“天一黑,那两个丫头就又发疯了。”
      耳室内死一般寂静,绮绫心有余悸,不敢进去瞧上一眼。“灌了药?”
      汪承恩鼻孔里出气:“真是晦气,三天了,这疯病怕是治不好的。”
      前日,绮绫当值四处查夜,行至东配殿被两个宫女冲撞,二人神色惊恐直说见了鬼,“报应”二字便传扬开来。
      先是宫女见鬼,接着传来平虏伯命丧辽东的死讯,坤泰殿仿佛被下了诅咒。
      皇后素来严厉,宫人并不敢多言,私下却是人心惶惶。
      “按规矩来罢,既不惊扰主子,也能省去许多麻烦。”宫灯摇曳烛影晃动,汪承恩那张白净的脸竟是血红的。
      绮绫捏紧帕子,“再等两日,这几天心里不踏实。”
      “怕什么,又不是当年手生,”汪太监弯起嘴角,“牵机发作满十二个时辰,再也没人能查出蛛丝马迹。”
      “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想想吴家。”
      “怎么,想着吃斋念佛积阴德了?”汪承恩俯身,为她拭去唇边茶渍,“七八年了,现在信“报应不爽”未免晚了罢?”
      绮绫抬眼,反握住他的手,“承恩,秦旻和芮雪已然团聚,我们…”
      “我比不得秦老祖,你也不是芮雪。你我,出不去的。”梁后在一日,他们就别想活着走出皇宫。皇后若去了,近身太监侍女多是殉葬,一样没有活路。
      “不,我想试一次。”绮绫动情道,“哪怕是死路一条,我也想试一次。”
      “为什么?”汪承恩不解,“你羡慕凝和殿的人?”
      眼眶泛红,绮绫垂泪:“我想当个人,不再是旁人的奴才。”
      “出了宫,你就不是我的了。”纵然识文断字,又有一身武艺傍身,他终究是个阉/人,世间最下贱之人。
      “你忘了,我早就喝下汤药不能生儿育女。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将人儿揽在怀里,汪承恩半晌道了声“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内侍彼此倾轧尤为狠毒,他为出头去求大太监邱德福,哪知那人竟是个变/态。险些被活活打死,汪承恩出手误杀了邱德福。时值天降大雨,偶然路过的绮绫发了慈悲之心,二人联手把邱德福的尸身埋进枯井。从此,汪承恩变得越发阴狠,一步一步往上爬,他只想护着绮绫好好活着,在这深宫之中与他一道活下去。
      重重宫闱,活着未必是件幸事,可到了生死关头,他和她还是想活,纵然天残地缺,纵然为奴为婢,他和她依旧想活出人该有的样子。

      一道道密折呈进皇宫,平虏伯梁振东之死渐渐明了。整件事甚是复杂,可简而言之,梁振东死于旁人算计,更死于傲慢与无能。
      带兵杀人敌后的庄靖郡王死里逃生被抬回辽阳城,病榻之上命人代笔上了道奏折,痛骂梁振东延误战机害死兵士无数。
      人死为大,天家自然不会追究国舅爷之责。可皇后忍不了梁家声誉受损,召庄靖郡王妃入宫训斥,王妃烈性,出坤泰殿径直去太庙跪祖宗牌位,秋雨之中跪到晕厥。同气连枝的宣平郡王怒上心头,领家丁砸了平虏伯府门前的石狮子,入宫面圣要以死谢罪,王妃慕氏跪在贵太妃的寿康宫外声泪俱下,直说颜面扫地不想活了。小荣亲王年纪虽小,却也上书朝廷,恳请调查辽东之役,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大明宗室唯有荣亲王、宣平郡王并庄靖郡王世袭罔替,三家联手确是罕有。
      宗室杠上外戚之时,平虏伯的头七到了。
      海印寺诸高僧做法事,景明帝却未亲临,帝后失和既成事实。
      到了晚间,皇后在灵堂念经,猛然之间冲出来个疯女人,口口声声说是三个月前上吊自缢的宫女秋儿。灵堂里混乱不堪,吓破了胆的梁后为自保将绮绫推向疯子,自己夺路而逃,方冲出灵堂,前方又站着个披头散发的宫人,阴阴问话“梁氏,可还记得昭妃宫里的锦湖!”
      皇帝终于踏进坤泰殿的大门,眼前的正妻鬓发凌乱珠翠歪斜,如惊弓之鸟精神恍惚,哪里还有大明皇后的雍容气度。
      皇后宫里生变,景明帝请来贵太妃代为操持诸杂事,东西六宫的人一律拦在坤泰殿外。
      行凶的两个宫人,一个被汪承恩斩杀,一个被尚方司带走。绮绫心脉受损,余生不能再伺候主子了。
      “求万岁爷恩重,奴才去求贤妃娘娘,”汪承恩跪在天子面前,恳请天家放绮绫出宫。宫里养不得无用的奴才,绮绫的身子垮了,今后少则三五年多则数载要靠药材续命,宫外唯有天宝行养得起。
      秋雨停歇,景明帝的彧中穴正隐隐发痛,“你留在这原是为了她。”
      “奴才不敢欺瞒,奴才…”
      “去罢,趁着朕心思未改,滚。”
      汪承恩大喜过望,磕头转身三步并作五步冲了出去。
      陈福取来大枕搁在天家身后。
      “既是同门,为何不替他求情?”景明帝闭目养神。
      陈公公恭谨回话:“奴才的本分是伺候主子。承恩办事不曾出错,这立意却是谬之千里。”
      芮雪等秦旻八载,汪承恩为绮绫去求皇后的死对头,内侍尚有痴男怨女,何况是世间的亿万庸人。
      陈公公偷瞄着,见天子脸色稍霁:“奴才师兄弟三人,承恩性子最是阴狠,其实也情有可原,他不比奴才运气好有万岁爷提点,当年被人欺负得不成样子,还是绮绫…”
      “还说不替他求情,”景明帝睁眼,半是无奈半是释然。宫里一个个都是人精,陈福看着是最傻的那个,实则才是最精的。
      陈福跪得容易:“奴才不敢。”
      “行了,去告诉尚方司,朕要知道当年昭妃究竟怎么死的。”
      陈福退下,景明帝抬眼见窗前的盆景怔了少许,皇后宫里竟有梅花!
      昔日为皇子时,他在西山有处庄子,因容玥酷爱梅花就栽下一片暗香疏影,如今年年还要去种上几株。他盼着有朝一日与他的瑢儿漫步梅林,作几日寻常夫妻,只是一切已成泡影。
      梁振东携带的印信与贤妃手书都是真的,但死到临头方知还缺一样东西——贤妃两手食指血手印。换言之,贤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梁振东活,也没想让皇帝染指天宝行。她安排好了一切,让自己再无软肋。
      “你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渡劫的,那朕呢?若有一日神识归位,你我可会在天上重逢……”

      贵太妃口谕,放坤泰殿女官何氏出宫。既无赏赐,便是惩罚。绮绫是被轰出去的。
      改做姑娘装扮的绮绫在寝殿前磕头谢恩。
      这一日倒是晴空万里,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短短三天,坤泰殿宫人更换大半,近身伺候的俱是眼生的。
      眼前这位素衣姑姑年纪稍长,入宫之后一直在尚方司当差,如今调过来帮忙几日。“时辰已到,绮绫姑娘早些出宫去罢。”
      “请教姑姑,娘娘…”
      “娘娘受了惊吓需将养些时日,姑娘若有心日后在宫门口磕头请安便是。”
      “再请教一事,汪公公…人在何处?”绮绫慌了神,三天了,她只知汪承恩求了贤妃换她余生无虞,旁的,一概不知。
      素衣姑姑似笑非笑道:“姑娘的心愿已经达成,怎么,尤嫌不足?”见绮绫眼含泪光,又道:“这天下没有天衣无缝的计谋,并非是姑娘造化好,是有人扛下一切。”
      “承恩他…”绮绫悔恨不已,“求姑姑说句实情。”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素衣姑姑摆了摆手,两个宫人上前架着绮绫往外走,“求仁得仁,姑娘可要好好活着。”

      浑浑噩噩走在甬道之上,绮绫抱紧包袱,内有衣裳两件,除此之外,便是张薄纸也不准带出宫去。
      八年前,她伴着梁氏的三十二抬大轿打南大门承天门走入皇城,天下女子之中唯有皇后与太后方能走正门,那是何等的荣耀。八年后,“送”她出宫的唯有身后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宫人。
      前方路西有处宫舍,朱漆大门紧闭,有内侍把守宫门。
      凝和殿到了。
      角门开着,小太监打里面拎出个食盒,一转身:“绮绫姑姑?”
      这人她认得,伍燕子,从前在清静如冷宫的隆禧殿当差,前几个月鲤鱼跳龙门去了乾成殿。
      伍燕子紧走几步,放好食盒弯身行礼。
      “我已无品级,这礼数就不必了。”绮绫正是落魄时。
      伍燕子忙道:“您出了宫也有人照料,我是羡慕。”
      “都知道了,”绮绫垂首瞧着地面,“我的出路是旁人求到的。”
      “那可不,汪公公在这宫门口跪了一夜,贤主子才答应见他。”
      “承恩他…”
      “人在尚方司。”
      包袱掉落在地,绮绫惊得抬头,颤声道:“哪…哪里?”
      “尚方司。”
      绮绫听罢猛地扑向角门冲进凝和殿,大喊“贤妃娘娘,奴婢不走了,奴婢求……”
      守门的内侍、送人的宫人连同伍燕子一道涌了进去,跑到后院方将人拿住。
      绮绫仍呼天抢地:“奴婢不走了,求娘娘放过承恩,奴婢以死谢罪。”
      院子西南角有座青砖井亭,亭内闲坐读书的贤妃缓缓起身走了过来。“得了自己想要的,不好么?”
      绮绫跪爬到贤妃面前,泣声道:“有罪的是奴婢,与承恩无关。”
      “他为了保你认下数条人命,原来,皇后宫里枉死过这么多人。”
      宫人身故,报司设监在簿录上除名,尸首拉到宫外吉安所停上一日,小和尚念经超度之后运至义庄掩埋了事。照例,司设监的太监要查验尸首,但中宫尊贵,是从来不查的。
      绮绫俯身不住磕头:“承恩是替奴婢顶罪,杀人的就是奴婢。”八年下来,坤泰殿共报身故近二十人,原来,死因都不简单。
      贤妃轻叹一声:“倒是情深,只可惜,你和他只能活一个。”
      绮绫顿时瘫软在地,呆若木鸡。“奴婢羡慕芮雪,以为凭借一点算计能搏个出路,原来,还是害了他。”
      “出了宫找个好人家嫁了,自然会忘了他。”
      “真心待奴婢的,只有他一个。”绮绫拢好发丝,端正身形再行跪拜之礼,“宫人自戕是大罪,奴婢不敢死在宫里。但出了宫,求娘娘给奴婢和承恩置办口棺材,一口足以。”

      是夜,坤泰殿里灯火通明。
      寝殿门开,走进位青衣女官,样貌姣好身量瘦削,手捧虎皮楠木托盘:“娘娘,该喝安神汤了。”
      灯下读书的梁后略皱眉头,抬眼:“素衣在哪?”
      女官并不行礼,将托盘置于桌上:“素衣值守辛苦,奴婢是她同门师妹青衣。”
      梁后大不悦:“尚方司就是这样当差的,奴才也敢道“辛苦”!”
      见皇后质问,女官略福了福身子:“此处光景不比从前了,娘娘要早些习惯,否则长夜漫漫熬起来不容易。”
      “你…”梁氏随手抄起盖碗便砸了过来,“虎落平阳。”
      “官窑的青花缠枝莲纹碗想砸便砸,宫人想骂便骂想杀便杀,”女官身形未动,任由茶水晕染了衣裙,“娘娘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绮绫在哪?本宫要她伺候。”
      “今晨贵太妃的口谕,放女官何氏出宫,”见梁氏眼露一丝丝的吃惊、怀疑、惊悚,女官笑道:“绮绫姑娘运气好,余生去天宝行享清福。”
      “绝不可能!承恩呢?”
      “汪公公么,”女官俯身掸了掸衣裙,“我们尚方司也不留吃白饭的,万岁爷吩咐这人没用了轰出去便是。”
      皇后向后一仰,惊恐道:“承恩去尚方司作什么?”
      女官但笑不语。
      “本宫要见皇上…”皇后腾得起身,手扶椅背高声呼叫,“你们陷害本宫,说,谁是幕后主谋!”
      “算算时辰,汪承恩与绮绫,不对,是汪云桥与何青秀已在义庄重逢,他们会去辽…”
      “你到底是谁?”
      女官拔出发间一支梅花簪子:“奴婢尚方司青衣,本朝元年仲夏入宫,奴婢还有个同乡,叫锦湖。”

      寝殿前,女官与素衣打了个照面,彼此点了点头,转身朝西南的角门而去。
      廊檐下的陈福望着女官远去的窈窕身影,有些疑惑。
      素衣上前行礼。
      “刚才出去的这位……”
      “尚方司青衣,是我同门。”
      “原来是她,”陈公公这下明了,“她的名字还是凝和殿的主子起的。”
      素衣不解:“这倒是奇了。”
      陈公公甩动拂尘:“称不得奇,宫里最不缺的便是新鲜事,”话题到此为止,转而俯身道:“多谢女官费心了。”
      “公公客气,本就是举手之劳。”素衣还礼,“既是万岁爷不喜的人,尚方司自是听命行事,只是他的代价未免大了些,余生祸福难料。”
      秋风袭来,天上的下玄月时隐时现。
      陈公公望着天,笑了笑:“日子还长,谁又说得准呢。”
      “公公言之有理。我师父有句话倒是在理。”
      “赵副使…哪一句?”
      “人这一生既然投胎为人,总要行几件善事,要不然,连畜生都不如,岂非白活。”
      这话说来讽刺,竟是出自先尚方司副使赵氏之口。
      尚方司正使丘氏、副使赵氏将命卖于贤妃,后揭发太后吴氏恶行,事发后自裁,二人灵牌供在凝和殿西配殿,贤妃日日去上香拜祭。
      “你师父与丘正使走得安详,有海印寺供奉,有天宝行孝敬,不会成为孤魂野鬼,杂家有些羡慕。”
      “留在宫里,就是这样的命。”
      “那…为何要入宫?”旁人自是因为家穷,但素衣不同,她是官宦家的小姐,再不济,总能填饱肚子。
      “公公说笑了,求的不过是荣华富贵、飞黄腾达、光耀门楣而已。”
      陈公公摸了摸鼻子,这是不愿说了,无妨,尚方司的人脾气古怪,往日连句话都懒得说,今儿难得聊上几句。
      秋风渐凉,之后便是难熬的冬日。
      这一冬,还不知要有多少人死于严寒。
      陈福骨子里怕冷,幼时在家里险些冻饿而死,父亲无奈送他净身入宫,母亲抱着他苦,他却不哭,听说进了宫就有棉衣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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