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咎》七茭白

3、第一章（3）

　　七日后。

　　夜。王府书房。

　　明明夜深人静，枢密使蒋之才还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折子，压在手底下推了过去：“请王爷定夺。”

　　悦亲王容毓抖了抖那张薄薄的纸，大概扫了两眼。

　　蒋之才说：“这几个人便是‘那位’在裕陵的耳目。王爷多加小心。”

　　容毓低笑一声，说：“辛苦你了。能把这几个斥候首领挖出来，怕是费了不少功夫。”

　　蒋之才连忙起身，道：“不敢当。”

　　容毓微微一点头，拿笔在手心上写了个“王”字，在蒋之才面前晃一晃，道：“我投桃报李，为你除掉这个人。从此知院里，蒋大人一家独大。”

　　蒋之才眼眶登时红了，双唇颤抖，看着容毓一时说不出话来。

　　容毓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道：“我早答应过你，此仇必报。以前我不动他，是怕乱中出错。现在是时候了。明日人头送到府上，以慰令尊令慈在天之灵。”

　　蒋之才扑身拜倒，重重的一个头磕下去：“王爷！”

　　容毓淡淡的“嗯”了一声，突然低唤：“韩绪。”

　　书房里烛光照不到的地方，突然一个阴影闪现。他跪在地上，应声道：“主人。”

　　容毓说：“你去处理。”

　　韩绪答：“是。”

　　话音刚落，书房里已经不见了人影。

　　蒋之才很是诧异，抬头看了半天，问：“王爷，可是身边收了人？”

　　容毓一边示意蒋之才起身，一边漫不经心的说：“是啊。裕陵不比皇城，还是身边留个人方便些。”

　　蒋之才有些急了，道：“身边有人，王爷夜里怎么安睡？王爷，身子要紧啊！”

　　容毓淡淡的说：“习惯了就好了。”

　　蒋之才道：“这么多年留下的病根子，哪里是习惯得了的？王爷要是心里不安，我叫继岚过来为您守夜，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容毓摇摇头，冷冷道：“一个影卫而已。”

　　蒋之才还要再劝，被容毓打断：“蒋大人，皇城诸事，以后就拜托你了。”

　　蒋之才紧握住容毓的手，低声道：“王爷大可放心。但我却不放心王爷。让继岚和您一起去裕陵吧，对他也是个历练。他办事妥当，照顾您我也放心。您要是不答应，我就打了包袱自己跟您走。”

　　容毓挥了挥手，不再说话。

　　等送了蒋之才离开，容毓便在众人服侍下安歇。这几日他睡不安稳，常常神思恍惚。梦里边又回到小时候，深宫里帘幕低垂。他在里面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好不容易隔着轻纱握住了母妃的手，使劲一拉，溅了一头一脸的血。

　　容毓一个哆嗦，猛地睁开眼睛。

　　窗外狂风大作，吹得树枝划着窗棂，哗啦啦响。

　　要下雨了。早春的天气，一阵雨之后，就要返寒，冻得人骨头发僵。

　　也不知道韩绪回来没有。

　　容毓闭上眼睛，默默感受了一下。

　　身边有人，他睡不踏实。身边没人，他也睡不好了。

　　他披着锦被坐起来，床下满地清光。容毓眯着眼睛在房里看了一圈儿，屋子里没人。

　　他试着叫了一声：“韩绪？”

　　“是。”

　　床脚下的阴影里，突然一个黑色的身影闪现。韩绪伏在地上，说：“主人。”

　　容毓松了一口气，问：“你藏在哪里了？”

　　韩绪便摊开双手，给容毓看掌心的结印，说：“是遁阵。”

　　他微微一动，领口的一点血色就现了出来。容毓居高临下，看得清楚，连忙去翻他的衣领：“你受伤了？”

　　肩膀上斜斜一道伤口，一直延续到肩胛骨下，血迹早干，伤口已经结疤。

　　容毓怔了怔，说：“好得可真快。”

　　他用指腹轻轻蹭着韩绪低垂的侧脸，小声问：“你会高兴吗？变得这么厉害。”

　　精致而沉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要不是指尖上还有他冰冷的吐息，容毓几乎要怀疑自己在和一尊玉像说话。

　　容毓轻轻叹了口气，解开了韩绪的衣服，帮他把血迹擦干净。

　　清冷的月光下，韩绪宽阔的胸膛坦露出来。那上面大片大片暗红的痕迹，随着衣服的脱离，又迅速的消散。

　　容毓急忙扯下了韩绪的上衣，惊道：“怎么回事？”

　　随着身体的裸露，那些暗红的痕迹迅速消失了。

　　容毓忙道：“脱掉裤子，我看看腿上。”

　　韩绪背对容毓而站，他健硕笔直的长腿和挺翘的窄臀上，也全是成片的暗红色。只过了一小会儿，肤色又恢复如常。

　　容毓扶着他的腰，仔细看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衣服。这料子太糙了。”

　　他随手扯过床上的被褥，在韩绪身上蹭了蹭。接触织物的一小块皮肤迅速的泛红，又很快好转。

　　容毓低声说：“这是丝缎的，要好一些。”

　　他扳过韩绪的身体，抬头问：“你……”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么多天，你一句话都没有对我说。

　　韩绪平静的与容毓对视。

　　他的眼睛曾经明亮又清澈。

　　现在却变得那么深。

　　容毓咽下了没有出口的话。

　　他怔怔的发了会儿呆，才问韩绪：“穿这件衣服让你不舒服吗？”

　　韩绪没有回答。

　　他的身体，是盛放疼痛和苦楚的容器。多一点少一点，似乎没什么差别。

　　容毓并没有指望他回答。

　　他在床上，慢慢的解开衣服。

　　他本来不想理韩绪的。

　　留在身边，就当做寻常影卫对待。或者干脆放到外头去。

　　不能为他，变得软弱。

　　再让他成为肆意伤害自己的一把刀。

　　在确定韩绪无害之前，得把自己妥善保护。他明明做得很好，坚持了很多天。

　　容毓轻轻的叹口气，脱掉最后一件衣服，然后说：“韩绪，你过来。”

　　韩绪便从床脚上床，慢慢爬过来。他蜜色的脊背在月光下缓缓的起伏，如同温顺无辜的羔羊。

　　却要人拿血来祭。

　　容毓在心中说：“皇兄，我就如你所愿。”

　　他把韩绪抱了满怀。

　　他让韩绪趴在自己身上，又拉过搭在床边的紫金貂裘把两个人包裹起来。动物厚实的皮毛触感柔和，容毓拿着貂裘一角，随手在韩绪脸上蹭了蹭，说：“软软的。”

　　韩绪被蹭到了鼻尖，忍不住猛地一抖。

　　容毓笑了，说：“这几天先这么对付吧，等到了裕陵，专门给你置办一套被褥。明天，你先穿我的衣服。”

　　他又挪了挪韩绪，让他在自己胸口趴得舒服些，抚摸着他的脊背说：“你可真凉。很冷吗？”

　　韩绪没有回答。

　　容毓叹了口气说：“你在想什么呢？我都不知道。你有没有不舒服，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看我的眼神，跟看一个东西也没什么区别。你现在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他心念一动，突然想了起来，轻轻把手搭在韩绪额头上，说：“韩绪，让我看看你。”

　　韩绪在他掌下微微瑟缩着，茫然的睁大了双眼。

　　容毓连忙抚上他的眼睛，说：“不要怕，不会像上次那样。我会很小心很小心，你要是不舒服，我就立刻撤回来。”

　　他牵引了一丝真气，小心翼翼的探进韩绪的心里。

　　他以为会和上次一样遇到屏障。他不打算突破，只是想稍微刺探一点点，看能不能感知到韩绪的想法。

　　可是他刚一触碰，就掉进了韩绪的心里。

　　他坦露的，毫无保护的，一无所有的内心。

　　好像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门窗大敞，等待被主人随时侵占。

　　容毓猛地把真气收了回来，他心中砰砰直跳，抓起了韩绪叫他：“韩绪！”

　　韩绪答：“是。”

　　这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容毓的心揪紧了。

　　上一次李敬带领他，竟然毁掉了韩绪所有的保护。那颗心已经如此彻底的，暴露在自己面前。

　　容毓感到一阵透骨的凉意。他使劲去扳韩绪的脸，强迫他抬起头来：“韩绪！你觉得怎么样？心里难受，还是觉得疼？”

　　韩绪本来不想回答。可是主人不停问不停问，又紧抓着头发，不准他转移视线。于是他费力的想了想，找了一个最相近的感觉说：“冷。”

　　容毓心里好像被狠狠掐了一下，骤然间松了手，又立刻疯了似的在韩绪身上乱抚，说：“不冷不冷，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他把手脚全缠在韩绪身上，到处使劲的揉搓。可是他的体温丝毫不能温暖韩绪冰冷的身体，怀里的人像玉一样凉，肌肤在月光下泛着蒙蒙的光泽。

　　“嘘嘘，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容毓抚弄了半天，自己反被韩绪冰得直打颤，他无计可施，干脆把韩绪按在身下，双手搭上他的额头，再次将真气探了进去。

　　他在韩绪的心中缓慢移行。那柔软莹洁的心房，被迫展露出所有脆弱和隐秘的褶皱。容毓小心翼翼的，沿着李敬带他走过的脉络摸索，终于找到了本来有屏蔽的地方。

　　他内息顺行，带动真气流转不休，贴着心脉，将韩绪的心层层环护。等这一道真气围成的屏障足够坚实了，他又将韩绪的心团团探了一遍，在上面轻柔的打着旋，确定没有遗漏的地方。

　　韩绪突然轻哼了一声。接着，长长的吸进了一口气。

　　他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平静和温暖将他埋没。

　　容毓忙收了手，仔细看了看韩绪的神色，问：“是不是疼了？”

　　韩绪眼眸涣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没有回答。

　　容毓紧盯着韩绪的脸，一边慢慢的将真气推送进去。他牵引着护心的真气运行了一个小周天，然后像之前那样，用真气依次轻柔梳理韩绪的心壁。

　　韩绪再一次流露出迷醉的神情。他的手臂垂落，和床褥摩擦，带来一阵小小的刺痒。可是还不等他觉出痛就被握住了，重新又拢回被窝里。

　　容毓抚摸着他的肩胛骨，喃喃自语说：“你好像很喜欢。”

　　韩绪还是没有回答。

　　他睡着了。

　　容毓盯着他的睡颜看了好半天，很是纳罕。

　　他听说过用西疆秘术制成的影傀儡，是完全不用睡觉的。看来韩绪不仅能睡，还可以睡得很香。

　　可惜他睡不着。

　　他内功本就不甚醇厚，又渡了大量真气到韩绪体内，此时只觉得两眼发黑，浑身酸软。容毓微闭着眼睛，慢慢挪着手，在韩绪后背上轻轻抚摸。那身体的线条优美得不可思议，肌肤的触感如同水银在指间滑泻，每一处的凹陷和隆起都像宿命一样不可脱逃无懈可击。

　　容毓低声说：“看你一眼，就忘不掉。就这样还当影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