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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番外 不周之梦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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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狗与天狐的战斗原始野蛮并且变化难测,同样是天地间独一无二且属性相反的异物,一朝碰面打得你死我活并不奇怪。
蛱蝶已经分不出那是扑抓还是撕咬,只见黑与白混在一起快速卷动,云海被打上半空,变成一缕一缕羽毛状的发光淡痕。
势均力敌。
一波波热浪不断冲刷着大椿,不周山山脚冲出许多黑气,魔物发出各式各样的哀叫声企图爬上神树,大多却避难不及就被「日」烤熟了。蛱蝶也被热风吹得站不稳,长发乱舞,睁不开眼。
蛱蝶只知道这样下去侜张不会赢,因为他不像天狗吃了许多「日」,即使侜张没有输,恐怕也只能和天狗无穷尽地打下去。才一会儿功夫,侜张的型态已经连狐狸都不太像了,变成某种更适合与天狗缠斗的怪异形状,如电如虹。
「你们帮帮他啊!」蛱蝶对那只「日」喊道。
金色翼蛇迟疑了一下,才深深吸气朝天狗吐去,一颗火球不断旋转,到了天狗前方已近乎半座不周山大小,扎实击中目标。
问题是,天狐和天狗正纠缠不清。
「为什么是无差别攻击?」蛱蝶又朝「日」怒叫。
「日」尴尬地转开头,有如在说它只会这招。
幸好天狐看似没受重伤,反而天狗的动作变慢了。
一道无影无形的攻击伴随恶意冷不防砍向大椿,连带掀起蒸腾耀眼的滔天云浪,看来是天狗对「日」的偷袭生气了,蛱蝶首当其冲。
蛱蝶抱紧长剑站在原地,云啸蔽日,被阴影笼罩,蝶精下意识抬起脸,什么也看不见,忽然冒出他会死在这里的预感。
和底下那些弱小魔物一样承受不起幻兽争斗的余威,理所当然的灭亡。
白衣男孩忽然闪现在蛱蝶身前,以冰雾之阵及时挡下冲击。
「噢,紫天大人来了。」
「你这妖精,口不对心,双重标准。」神人后裔指的是蛱蝶逼他发誓战斗时要做到自保,自个儿却傻傻站着等死。
「我相信侜张的长剑结界。」蛱蝶心虚的说。
「剑不会坏,但是你会。」
紫天的意思是蛱蝶连当剑的支架都太烂了,蛱蝶则想到侜张没直接叫他逃回去,则是太了解蛱蝶素来不听话,索性给他选择撤退时机的空间。
岂料,蛱蝶迟迟不退。
「我必须待在这里。」战况瞬息变化,蛱蝶只想确认侜张安危。
「你不够强,便连旁观的资格也没有。」紫天淡淡说出事实,随即抚摸蛱蝶身前的枝叶。「母亲大人,请将这只虫子送到安全的地方。」
一阵香风将蛱蝶往下卷,回神后他已经掉在天狐的巢穴里。
蛱蝶仍然抱着侜张托付给他的武器,愣愣地站在草地上,头顶天光漏洞也被不知何时生出的枝枒遮起,大椿内部仍然日夜不分,一旁的木屋透出烛光,,更显得周遭静谧无比,浑然不觉外面恶战正酣。
他是某种雪白明亮的力量化身,蛱蝶忽然懂了侜张说以人身死时是人,狐身死时是狐的意思,那个存在不能切割,一体两面,非得要赋予形体时,才会变成蛱蝶熟悉的轮廓。
侜张的真面目让蛱蝶比目睹金汤沸腾的「日」还要喘不过气来,和众生相较,那个家伙更接近神灵。
可望而不可及。
可恶的白狐狸和更可恶的白衣青年都像是虚幻雾气。
过往蛱蝶从来不明白哭泣的感觉,忽然间,那股巨大压力就在心中爆开,他紧紧抱住长剑痛苦地弯下腰,品尝彷佛破茧而出的刺痛瞬间。
但他不曾让泪水落下,只是睁着萤萤发亮的眼睛,蛱蝶终究没有钻出那个无形的茧壳,一如往常恢复冷静,只是那条裂缝还是出现了。
不要注视会令他哭泣的东西。蛱蝶很久以前就下定决心。柔弱的妖精为了不被束缚也不染上杀戮,必须快乐潇洒地度过每一天,执着无法到手的宝物对整个世界失去兴趣,蛱蝶的生命就结束了。
枯竭狂乱而死,就像许许多多纵欲贪情的妖精下场一样,毫无特别之处。
蛱蝶仍旧坐在屋檐下仰望,等着,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实际上还不到一天一夜,只是蛱蝶感觉彷佛等了好几个月,侜张回来了。
他看上去毫发无伤,但彼此都知道表象做不得准。
「打完了。」
「赢了吗?」
「既然我还在这边,天狗跑回无明海,自然是算我赢,那玩意杀不死。」侜张坐在蛱蝶身畔,用力伸了个大懒腰。
「剑还你!」蛱蝶猛然起身,将长剑扔到天狐头上,跑到水缸边趴在青苔石头上,舔了两口露水后假寐。
「我回来了,你怎么不高兴?」天狐踱到蛱蝶旁边摸摸他的头。「总是这样任性伤势何时才能好?」
「很快就会好,我不出去玩了,要专心养伤。」
「小蝶儿这么认真也很好,但不用勉强赶进度,就是带你来大椿这边玩的嘛!」
幸好蛱蝶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睡醒以后便又主动找侜张聊天了,但他再也没碰只差一笔就能完成的花纹画,侜张也不催他完工,就这样闲置着,蛱蝶之后不曾吵着无聊,更无踏出天狐巢穴一步。
侜张因此明白,这只蛱蝶异常地顽固。
侜张有时装睡不理他,想逗蛱蝶主动,蝶精却径自找地方呆坐着,天狐以眼角余光偷瞄,发现那道单薄的背影就这样动也不动好几个时辰,那身红衣使他俨然一朵坠落的大桩之花。
蛱蝶的伤势的确飞快痊愈中。
「小蝶儿,你真的没有和我赌气吗?总觉得你最近有点闷。」
「平常一个人就是这样过,再说疗伤要专心消化大椿灵力,我在这边已经待了不少时间,侜张应该也有其他事情要办,我们总不能一直在大椿住下去吧?」蛱蝶一脸疑惑地反问。
「走是会走,但不是现在,过来。」天狐朝他招手。
蛱蝶不疑有他走近,却被侜张冷不防按在走廊上剥掉花瓣长衣,蝶精还来不及叫骂,就被侜张撇了一嘴颜料,只见天狐拿着一管毛笔,黑眸笑成弯月,漾着满满的邪气。
「我帮小蝶儿设计了一款花纹,你以后变回原形务必参考,保证精彩。」
「去你的,我不要!」
「别客气,我也有喜欢的花色,只是放在自己身上不适合,就便宜你了。」天狐笔尖一转瞬间在蛱蝶额头留下星状印记。
「涂你自己啊!丑死了!这什么烂配色!」蛱蝶见侜张意犹未尽拚命画他的背,终于爆炸了,怒吼一声将满袖颜料全糊到作恶的天狐身上,之后累了半天才将身体洗干净。
侜张仍带着那些糟透了的染色,托腮懒洋洋地斜躺在走廊上。
「再过来一次。」
「你当我傻子吗?」
「帮你吹干,怕你着凉唷!」
蛱蝶白了他一眼,径自进屋端出好几根蜡烛,排成一个圈,变回原形就在侜张眼前藉烛火烘起翅膀。
「这么聪明真不愧是我的小蝶儿。」
就当蛱蝶被暖意包围昏昏欲睡时,手指无声靠近。
「上来,你快被蜡淹到了。」侜张说。
蛱蝶攀上侜张的手指,被他举到胸前,接着变回人形站在走廊上,一只手搭着天狐指尖。
「小蝶儿来不周山后,对哪件事印象最深刻?」
或许是他说这句话的语调太温柔,蛱蝶暂时忘了追究他乱画自己的仇,在侜张面前跪坐思考。
「照理说应该是你跟天狗打的那场架,但我没看完也看不懂,这边的风景不消说一定刻骨铭心,但我最难忘的大概还是干掉一只土蜘蛛的事。」蛱蝶歪着头说。
「舍身战斗的成就感?」
「不,是杀戮的狂喜。」蛱蝶垂下透明睫毛。「我不喜欢那种感觉,会上瘾。」
「说得也是,小蝶儿不适合打架。」侜张用手指刮了下蝶精的脸颊,很轻佻。
蛱蝶往前凑,搥了天狐肩膀一拳,他果然完全不痛,却说了声有点痒。
「本来就没办法打,只能杀掉对方,不然就得被占便宜求敌人饶命,这什么讨厌的体质啦!」蛱蝶怒道。
「真可怜。」天狐听起来不是很在乎,幸好蛱蝶也不需要他的同情。
就这样,天狐和蛱蝶又恢复平常的互动。
蛱蝶的伤势顺利痊愈,头发眼眸恢复原先颜色,能吃的食物都吃光了,肚子有点饿,开始幻想新鲜的花蜜。
「侜张,你几时要送我回去?」蝶精主动问起离开的事。
「你很想走?」天狐反问。
「你不是说没空陪我吗?」
「现在有空了。」
「怎么反反复覆?」
「因为当时我们不熟,现在相熟矣。」
蛱蝶仔细想了他的话,感到微微心慌,不懂为何会冒出那种感觉,于是压下懒得在意。
「如果我说不走了,你我就住在这里,我找东西给你吃,你陪我聊天解闷如何?」天狐询问躺在大腿上的蛱蝶。
「这怎么可以?不行。」蛱蝶吓了一跳就要站起,却被侜张按了回去,大掌压在他喉咙上,令蝶精无法动弹,很温暖却霸道无比。
「若我坚持呢?」天狐慢条斯理道。
「那我就算一个人也要走。」事已至此,蛱蝶反而放弃挣扎,冷冷望着他。
「开开玩笑,这就生气了?我只是想给小蝶儿一个忠告。」
「忠告?」
「愈是你害怕的事情,愈该去尝试看看,累积经验,才不会有一天完全栽在上头。」
「我害怕啥了?」
「被强者束缚。」侜张毫不留情地指出事实。
「……闭嘴,侜张。」
「试试吧!等你真的受不了,我再放你走。你不能遇到无法跨越的难关就一死了之。这可是坏习惯,小蝶儿,我认为你该善用天赋。」他轻轻抚过蛱蝶忧郁的眉眼。「不懂吗?我在教你竭尽所能活下去。」
「我真的不懂,侜张,这样活碍着谁了?当初也不是我愿意当一只妖精,还生成这副德性,至少我想自由自在,不管时间有多短暂。我要离开,我现在就想走。」蛱蝶伸出双手触摸他的脸,发自内心哀求。
天狐叹息,这只蛱蝶还是无意识地发挥天分诱惑他,而且他买账了。
「我答应过带你回去就不会食言,但是,再留一天,我们来玩个游戏,当作给大桩的临别礼物。」
想起大椿母子对自己的照顾,蛱蝶无法拒绝。
「游戏怎么玩?」
「我与你一起来说些故事,假设我们一起旅行可能会发生什么?」
「故事难道不是指已经发生过的事?」
「谛听还未发生或永远不会发生的故事也是一种情趣。」侜张这样教育蛱蝶。
「原来如此。」
于是他们一起假设了各式各样的故事,唯独轮到蛱蝶收尾时,他总是给出一样的结局。
「某天,我在花里醒过来,侜张不见了,他可能去找其他朋友或敌人玩,虽然很想念他,但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侜张的结局却是:小蝶儿吃饱睡着了,天狐带着蛱蝶到另一个有趣的地方冒险,他们越过无明海,甚至抵达许许多多奇怪的世界。
「但我不可能活那么久,也没足够的体力陪你到那么多地方,再说侜张你其实很容易对同样对象感到腻味不是吗?还有,你编的故事地点太高难度,我只能当你的跟班,但我也有自己的目标!」蛱蝶出乎意料看重现实。
若非事先约好不许干涉对方编故事的喜好,天狐真想揍他。
后来天狐还是带蛱蝶离开不周山,两人在当初侜张攻击鸟妖救起蛱蝶的地点告别。
蛱蝶恢复原形停在天狐额头上,用鳞粉为他画了朵大桩之花,侜张任其施为,不以为忤。
「下次见面,小蝶儿可别忘了我。」侜张朝蛱蝶笑了笑,笑容却像涟漪般短暂。
「知道啦!白狐狸,你笑起来很好看。」蛱蝶喜欢美丽的事物,否则也不会被天狐吸引了。
「表情这种事总是随着心思变化,没事不会想笑。」
「你变女人时就很爱笑骗人。」蛱蝶嘟囔。「这样好了,以后见面我来逗你多笑笑。」
「那就这么约定了。」
侜张凝视着蛱蝶翩翩飞舞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故事里天狐经常不告而别,现实中每次主动离开的却不是侜张,而是嚷嚷着有事赶时间的蛱蝶,尽管他们罕有事先商量再会之期,天狐却总是能在某时某地逮住这只蝶精,这是他们的游戏。
蛱蝶独自旅行赶路时,总是选择山上最高那棵树的枝枒栖息,望着月亮发呆,想得最多的是天狐在故事里常常说的两句话。
『要跟我一起走吗?』
『没出息。』
每当天狐这样说时,眼中淡淡的无奈与纵容总是让蛱蝶感到满足。
真的是很没出息,但是蛱蝶乐了。只要不勉强在一起,蛱蝶就不会因自己弱小无能而怨恨侜张,反而能坦然怀念一切,期待下次相遇的契机。
侜张,跟着你,我就没有自己的故事了。
但你的重要是故事无法形容的,所以我的自由即是你的自由。
这些话蛱蝶相信不说出来侜张也能明白。
有生之年,蛱蝶不时会梦见年轻时和天狐在不周山居住那段往事,梦里天狐亲手制作的小柜子放在角落,上头的彩绘里停着一只黑翼蛱蝶,翅上有处空白还未涂满。
那份静谧一直盈满蛱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