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卿骨》瓜哥

3、讲课

　　授课前一日下午，殷铮在李从嘉的安排下提前入宫熟悉一下环境，午时刚过，一辆华贵的马车便停在了醉园外，殷铮早已收拾妥当，在内侍的引领下上了马车。车轱辘慢悠悠地转起来，穿过渐渐喧嚣的闹市，又安静地行了一刻，渐行渐缓。

　　殷铮忍不住掀起车帘一角，只见砖红的城墙连绵不绝，拦住其后的绿瓦飞檐，那是皇城，经历风雨的洗礼，以半旧不新的姿态静默于此地，俯瞰着世间一切。

　　下了马车，原本以为等在门外的最多是一名内侍，却不想竟是锦衣华服的少年亲自等他。

　　殷铮讶异：“郡公今日不该在白鹿书院读书么？”

　　“先生第一次入宫，学生理当作陪。”李从嘉轻轻一笑，引着殷铮往里走。

　　两人都没有注意，一辆不起眼的青木马车从后面缓缓驶过，车帘微微掀开一角，露出苍白瘦削的指尖。

　　一双如墨般漆黑幽静的眼注视着宫墙外的那一幕，片刻后，车内人饶有兴致地道：“那人便是六弟拜的布衣了罢。”

　　车夫答道：“回爷的话，是的。”

　　车内人语调微扬：“父皇也同意了？”

　　“皇上原本是不同意的，但安定郡公缠着皇上缠了很久，说一定要报恩的，而且白鹿书院也太沉闷，在那里学不到什么，出来后多见识见识，反而能学到更多东西，皇上于是才同意。”

　　“多见识见识……”车内人轻轻一笑。

　　正要跟安定郡公往前走的殷铮似有所感，忽然回头。

　　车身恰在此时颠簸了一下，阳光从车帘的缝隙里溜进车内，惊鸿一瞥间恍惚可见是个单薄的少年，阳光落在少年的鬓角上，如镀了一层柔软的鎏金，又随着车帘落下而了无痕迹。

　　“先生？”李从嘉疑惑地跟着转头，看见那辆绝尘而去的马车，随口介绍道，“哦，那是二皇兄的车。”

　　殷铮心里一动：“乐安公？”

　　史书上有过记载，元宗李璟有一次子，名弘茂，字子松，十四岁时封了乐安公。

　　李从嘉快人快语：“先生淡泊名利，对这皇权中心的事倒知道不少。”话一出口，他便觉不妥，脸上不由露出一抹尴尬的神情。

　　还好殷铮并未放在心上。

　　掠过这一插曲，二人复又往宫内行走。

　　一边走，李从嘉一边给殷铮介绍行经的一些场所建筑，不多时，二人走过一段长长的宫墙，来到一座宫殿外，上书“微著宫”三字。

　　“到了，这里便是父皇赐下的微著宫，”李从嘉回过头来，指着宫墙另一边提醒道，“墙那边是东宫的崇文馆，多是年幼皇室与宗族子弟在那儿读书，先生日后言行千万要小心，切莫冲撞了什么人。”

　　“多谢殿下提点。”

　　语毕，殷铮又抬头将眼前的微著宫打量一番，宫殿并不算大，旁边只有一个侧殿。跟着李从嘉进了半月形的拱门后，才见殿前空地上栽了几株腊梅，此时已是初春，梅花早已凋落，光秃秃的树枝上冒着点点新绿，拐过正殿，后面是个小花园，有一渠清水池塘，几曲白玉桥连着一栋四面透风的阁子，名唤“清暑阁”，顾名思义，应是夏天避暑纳凉用的。池边还有一座假山，山上建了个亭子，他们只从山下绕过，离得尚远，却是看不清亭子叫什么。

　　一圈转下来，殷铮只觉心惊，早就听说李从嘉自幼便得皇上宠爱，就算封了爵位皇上也仍舍不得让他搬出去住，仍住在皇宫里。只是不曾想李璟对这个儿子竟偏爱至此，不仅同意了他单独拜先生的请求，并且还特地为他准备了一座宫殿读书，虽说这座宫殿从外面看并不大，但里面布置精巧，玲珑有致，可见是花了很大心思的。

　　看着身旁谈笑风生似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殷铮忍不住轻叹。这份偏爱……对这个少年来说，却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这日看过微著宫，殷铮又着意认了下路，便回了醉园，第二日一早，寅时末他揣上宫牌与书，坐上徐长风驾的马车出了门，到宫外时天才刚刚亮。

　　出示了宫牌之后，殷铮一路往前，此时正是出勤点卯的时间，许多官员三三两两走在宽阔的广场上，看到他身穿布衣，不由纷纷侧目。殷铮却神色不变，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步伐稳健地拐入一条无人的宫道，将那些窃窃私语都抛在了身后。

　　微著宫内早已准备妥当，一入正殿大门便见墙上挂着孔圣人的画像，另一边则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图，干净平整的案上摆着一只镂空的香龛，里面燃着清淡的熏香，白烟袅袅，满室清香。李从嘉坐在案后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砚台，见到殷铮过来才眼睛一亮，站起来行了礼：“先生。”

　　在外面，他们的身份天差地别，然而在这里，却是师生，既然有师生之名，这一礼殷铮自然当得。

　　殷铮将他扶起，拂袖而坐，他脸庞浸润在晨光中，如玉一般温凉。

　　“既如此，郡公，我们便开始罢。”

　　时光如水，殷铮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不觉间，月余过去，醉园院子里的杏花开了满枝。

　　这一个多月里，殷铮每过一日便会入宫授课，说是授课，其实他并不像那些严厉古板的夫子，一板一眼地传授知识。更多的，他会如同一名朋友一般和李从嘉一起探讨各种史实，挖掘其中的大小道理。

　　因着这样的相处，师生二人的感情倒是迅速见长，李从嘉对他从疏离有礼，变得愈发亲密。

　　这日，二人就当年淮阴侯失败的原因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论，殷铮认为淮阴侯作茧自缚，李从嘉却觉得错不在淮阴侯，而是他的主公心胸太窄。眼见即将到宫禁时分，李从嘉仍觉意犹未尽，拉着殷铮出门，大有一副要与他路上继续争辩的意思，使得殷铮哭笑不得。

　　岂料刚一出微著宫，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柔和温雅的嗓音：“六弟。”

　　殷铮跟着李从嘉驻足回首，便见两侧高耸的宫墙之间，深邃的甬道中，一名未满弱冠的少年缓步而来。他看上去比李从嘉要略微年长些，身量颇高，五官灵秀，却十分的单薄羸弱，明明已经是春天了，他却仍围着一件雪白的轻裘，领口一圈白色绒毛衬得他肤色苍白，就这么几步路，他一路走来，一直在轻轻咳嗽。

　　李从嘉收起嬉笑，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嗓音：“从嘉见过二哥，二哥近来可好？”

　　少年挥挥手，轻声道了一句“无恙”，目光便落在了一旁的殷铮身上，笑道：“这便是六弟的师长，殷先生了罢？久仰先生大名，今日终于一见，倒是名副其实，六弟眼光果然不俗。”

　　李从嘉的二哥，便是乐安公，李弘茂了。

　　不同于其他几个长命的皇子，史书上关于这位乐安公着墨不多，不过寥寥几笔一带而过，只因他十九岁那年便早早夭折，比起留下大篇令后人惊艳的诗词的李从嘉，和为了夺嫡亲手杀害亲叔叔的李弘冀，李弘茂的一生在历史中就宛如一只掠水飞鸟，匆匆而过，了无痕迹。

　　然而此刻一见，煦日和暖，风轻云淡，少年裹着雪裘笑吟吟地站在那，殷铮始觉那些白纸黑字的苍白无力。

　　殷铮心中叹惋，语调不由也放柔了几分：“见过乐安公”

　　乐安公轻轻点了点头，咳了两声，漫然道：“我正要出宫，不若一起。”

　　不知为何，每次见到这位二哥，李从嘉总觉得拘谨，此刻有他在，倒是不好再拉着殷铮继续讨论了。三人随意聊了些话题，这一路倒也不冷清。

　　临上车前，乐安公朝殷铮笑了笑，那笑容极淡，一如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

　　“六弟很看重先生。”

　　殷铮不知该如何答话，只能道：“乐安公谬赞了。”

　　本以为以后都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谁料好巧不巧，第二日殷铮一下车，便与相邻马车旁的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怔。

　　殷铮先反应过来，行礼道：“见过乐安公。”

　　李弘茂点了点头，笑道：“好巧，又见到殷先生了。”

　　殷铮与他错开一步，一前一后朝宫门走去。

　　李弘茂看起来安静，相处起来之后才发现他是个十分健谈的人，不论是天文地理，还是风土人情，都能有所见解。而殷铮虽然不通诗词，却博闻强识，胸有沟壑，无论李弘茂提起什么话题，都能迅速跟上，一路下来，引得李弘茂数次看向他，想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本以为连接两日碰上已是够巧，没想到第三日竟然又碰上了。

　　这回连李弘茂脸上都露出几分惊讶，笑道：“看来与先生委实有缘，近日得了一壶好茶，先生若是有空，不若过府一叙？”

　　殷铮婉言拒绝，李弘茂笑笑，也不气恼。

　　上课前，殷铮不由问了句关于乐安公的事，李从嘉不以为意，道：“二哥就在崇文馆读书，每日卯时入宫，先生若是遇上也属正常。”想了想，他忽然笑了起来，“怎么突然问起二哥的事，他是不是请你喝茶了？”

　　殷铮一愣，李从嘉便知道自己说中了，笑道：“若二哥请你喝茶，必是二哥看中先生，起了结交的心思。先生有所不知，二哥是个茶痴，他府上有全江宁最好的茶，很多人想喝都喝不到。当然，二哥的茶也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喝的，他曾经和礼部侍郎的幼子王昶一起喝茶，王昶烹茶，一沸时忘了放盐，二哥大怒，一点也不给他面子，直接将他轰出府门，打那之后，便鲜少有人敢和二哥喝茶了。”

　　殷铮听得直挑眉，李从嘉感觉自己好像在说二哥的坏话，又有些不好意思，补救道：“不过二哥为人平时是很和善的，每逢灾年，二哥都会将积蓄全部捐出，以后先生若有什么事，找不到我的话，可以去找二哥。”

　　与李弘茂的见面不过是个小插曲，接下来数日都没再见到，渐渐便被殷铮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