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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再聚明月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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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台上女子悠扬清婉的歌声落下,室内静了几息,然后爆发出热烈的调笑声。李从嘉漫不经心地闷下杯中的酒,孙狄几人对视一眼,讪讪地收回叫好声。
“郡公今儿似乎不是很尽兴?”孙狄试探地道,“郡公不喜欢这个清倌?若是不喜,在下几个再陪郡公去其他几处楼里逛逛如何?”
此时台上忽的响起一阵浑厚圆润的乐声,李从嘉眉梢微动,似是有了兴致,孙狄连忙道:“这是从胡人那里传来的乐器胡笳,这个清倌有胡人血统,据说今晚准备了特别的节目,想必就是这个了。”
李从嘉眉眼一弯,笑道:“似乎有些意思。”
这时,胡笳声渐低,渐渐的一阵清脆如珍珠落盘的铃铛声伴随急促的鼓点响起,鼓声越来越急促,然而台上却始终无人出现。就在鼓点声达到最密集之时,一名女子身着胡女衣裳,踩着鼓点踏入台上。
女子身段柔软如水蛇,随着鼓点扭动腰肢,轻盈得仿佛整个人都没有丝毫重量似的,赤足踩在地上,就像踩在人的心尖上,让人抓心挠肺的痒,目光里像带着勾人魂魄的钩子,轻易便勾走了台下大部分男人的心魂。
“这……这……”孙狄和其他人一样,痴痴地盯着台上旋转的舞女,一时连和安定郡公套近乎都忘了。
李从嘉皱了皱眉,低头又喝了一口酒,掩去眼里的厌恶轻蔑。
不知道为什么,越是处在喧嚣靡靡的地方,他心里越是不可抑制地浮现一个人的身影。若是……若是那个人在这儿,怕只会从容地坐在一旁,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的眼睛,冷眼旁观。
那个人总是这样,从不接受也从不抗拒,与他相处的时间越久,越觉得他温和从容的表象下面是冷到骨子里的遗世独立,仿佛这红尘纷扰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他一个人站在尘世的边缘,看着世人嬉笑怒骂,而他随时会抽身离开,毫不留恋。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曾从高高在上的地方走下来过,给了自己难以抗拒的温柔。
“先生……”
李从嘉出神地看着手中酒杯里琥珀色的液体,呢喃出声,他双颊微红,半眯着的眼里流光潋滟,比酒水还要醉人。
“郡公您说什么?”孙狄隐约听到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勉强拉回神智,凑过来大声地问道。
“我说,”李从嘉弯眸一笑,“我要拍下这个清倌。”
晚间时分,殷铮应邀来到明月楼,楼里的小厮早就得了嘱咐,一见他进来便引他来到二楼一间包厢内。
邀约之人已经坐在里面了,殷铮照常行了一礼:“草民见过乐安公。”
少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柔和善的笑:“先生请坐。”
比起上次见面,李弘茂的身形似乎更加单薄了几分,脸上几无血色。殷铮落座后不由关切地问道:“殿下身体怎么样了?”
“近几日天寒,等过些日子到夏天便好了,”李弘茂轻飘飘地掠过这个话题,“先生爱食笋,可惜春天快过去了,这是我好不容易搜集到的嫩笋,先生尝尝。”
殷铮夹了一口慢慢吃下,一抬头,便对上少年笑吟吟的眼睛,于是笑道:“殿下有心了。”
“先生喜欢就好。”
说是请吃饭,李弘茂却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意思,殷铮知道他因为身体不好,很少吃外面的菜,所以也并不在意,吃了两口就也放下了筷子。
李弘茂示意知春给殷铮递上漱口的水,并且喊人将饭菜收拾了下去。收拾完毕,知春又奉上一壶茶,这才退了出去,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外。
“如今三皇叔越发信任先生了,这江宁府里,先生的名气可是越来越大了。这次喊先生来,其实也没什么事,”李弘茂捧着茶杯,白色雾气将他的眉眼氤氲得模糊不清,满室的寂静之后,他忽然轻笑一声,悠悠地道,“我只是一直很困惑,先生这样冷漠的人,为何独独对六弟与众不同。”
殷铮有些诧异于他的一个用词:“冷漠?”
“没错,我不会看错的,这世上鲜有能打动先生的东西,但是每每有关六弟,就不一样了。”
一时无人说话,室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就在李弘茂以为殷铮不会开口的时候,殷铮忽然轻声道:“安定郡公,他是不一样的。”
“他曾把我从地狱里拉出来,”殷铮这样说道,“他救过我的命。”
那种感觉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能理解。
来到一个陌生的时空,丢失了回家的钥匙,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四处漂泊。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东西能证明他是存在的。他就像被关在一个单向的玻璃罩里,看着世间众人在水深火热里挣扎,却无人能看得到他。
来到这个时空四年,两年的时间,他都呆在地狱里,体会着从绝望到麻木的煎熬。
而李从嘉带着那枚戒指出现,打破了困着他的玻璃罩,他终于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鲜活,终于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了。
说什么因为历史进程需要所以才要保护李从嘉,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之下,不过是一腔报恩的孤勇之心。
“殿下今日邀我前来,不是想和我谈这些的吧?”
话题终于被拉到正事上,李弘茂摩挲着手中茶盏,勾唇一笑:“不错,我今日邀先生前来,是想问先生,先生想要的东西得到了吗?”
“托殿下的福,”殷铮看着他,认真地道,“这两年里,一直得殿下照拂,草民铭记于心,如今草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是时候履行两年前的承诺了。”
“我想要的,你可能给不了我。”李弘茂抿了抿唇,轻轻地靠在椅背上,烛火摇晃,拉扯着他照在墙壁上的影子,不知道为何竟让人觉得他有些孤独和难过。
殷铮微微皱起眉,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情绪所影响,也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殿下……”
李弘茂轻轻笑了下,眉眼在烛火的笼罩下薄得像一绺青烟,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这样罢,这个承诺,不如继续记下去,等日后我想好了再要如何?”
等殷铮走后,知春进入包厢内,看到的就是自家主子一个人懒洋洋地坐在椅子里,和略带落寞的神情。
她有些心疼地走过去,为李弘茂披上鹤氅,轻声道:“爷,我们也走吧?”
“嗯。”
上了马车之后,李弘茂一反往常闭目养神的习惯,而是仍然神情怔忪地发着呆,知春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道:“您为何会想要和殷先生做朋友,他……他可是安定郡公的人,您就不怕日后若是起了冲突,他会为了安定郡公伤害您吗?”她一直守在包厢门外,里面的谈话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李弘茂收回思绪,看了她一眼,轻轻问道:“你喜欢看戏吗?”
“啊?”知春一脸茫然,不知道这个和看戏又有什么关系。
李弘茂沉默半晌,目光看着车帘,又似乎在透过窗帘看向不知处的虚空里,半晌后才幽幽地道:“看戏的人,总是难免会有些投入,有时候看着看着,就会以为自己也身处戏中了。”
知春还是没弄明白,但是她却没再问了。李弘茂轻笑一声,阖上双眼,不知道为何,那一瞬,知春似乎听到了一声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