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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距离洛阳尚有大约两天的脚程,然而到了傍晚风雪愈发猛烈起来,刮得人睁不开眼,地上很快便积了半尺厚的雪。看随行的仆从一个个精疲力尽,我也愈发疲惫不堪,只得借宿逆旅,避过这场风雪。
      吃过晚饭,我逐渐觉得暖和起来。推门往外看,发现雪已经停了,天气也晴朗起来,甚至能看见云端的半月。然而雪停后风更是冷得刺骨,我赶紧关了门往屋里走,回过头来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墙上的一幅字。那字体清秀之下透着苍劲,一看便出自大家之手,和这简陋的旅店很是不协调。
      那一刻许多记忆闪现在眼前,我呆立半晌,试图理清那些已经沉寂了多年的往事;这时突然听到店主人叫我,问我要不要热水。
      “老板,这幅字……”我的目光停在那落款上。
      “这幅字是先父留下来的,我其实并不知道来自何处,挂了好些年了也觉得没必要摘。怎么,客官喜欢?”
      我笑了笑:“你可认得写字之人的名字?”
      店老板茫然摇摇头。
      想来也的确是如此,这等荒郊野外的小客店,简陋异常,稍微有些身份的人都不肯到这来,平时这里接待的大多是对下里巴人,对庙堂之事一无所知,甚至目不识丁,又有几个人会注意到这个名字?若非今日大雪,就连我也不会寄居于此。
      “不知道也无妨,其实我也并不熟悉此人,只是觉得眼熟,又觉得这字很是独特,所以想要买下来。不知你是否愿意割爱?”
      老板并不是什么舞文弄墨之人,我出了个加码,马上就乐颠颠的接受了,替我取了下来。我小心接过,又看了看那个名字。
      “先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您的墨宝。”我自语道,旋即苦笑了一下。若是真的论名字的话,我倒确实是不熟悉的,然而我知道这个人,以另外一个名字,却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我知道带着这幅字去洛阳上任并不是明智之举,然而故人离世多年后偶遇他的遗迹,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之不顾。我又给了店老板些绢帛,让他不要对别人提起这幅字的事情。他满口答应下来。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审视着这幅字,心里逐渐浮起诸多往事。我清楚那个名字对于当今朝廷来说,是一个不配被提起的叛逆之臣,一个居功自傲的作乱之人。然而对于我来说,他亦师亦友,博学多才,于我有恩有义,不管世人如何评价他,我深知他是一位怎样的人。
      我知道,他为数不多的家人被戮以后,他所著之书以及书法金石等作品,大多被销毁或是散佚。自他去后我时常感慨庙堂多变,此等才情竟不能流传后世,然而最后还是走上仕途,也算是造化弄人。
      如今我在这荒村野店买到他的字,又不禁想到,他的故去,也是在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便更是觉得,似乎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力量,在推我回溯关于他的那些不为人知之事。
      ——距今已有二十余年了。

      他和另外一个人一同到达我家乡所在的深山小镇时,我尚年轻,刚开始读书不久,到了几年之后稍长几分学问,才算是正式结识他。我唤他先生,其实我们算是忘年之交;我以师礼待之,然而比起普通师徒还是随便许多。而与他相伴之人腿上有伤,走路不便,很少出行,看年纪也比他大上许多。从我们相识开始他便没有避讳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人乃是他的恋人。
      虽然是好友,但先生从未向我提及他的来历。后来我才逐渐听村人讲,他们一开始是被救起来的,浑身是伤,又饥又渴,几乎只剩下一口气。尤其是他的恋人,双腿上全都是血,在鬼门关走了几遭才勉强活下来。他和先生相伴了九年的时间,去世时七十余岁,也算是长寿了。而先生在他去世后四年也随之而去。
      我记得清楚,先生的精神和身体就是在他的恋人去世以后一天天坏下去的。在那之前我对他印象最深的是那双明亮的眼,眼神犀利而深邃,令人觉得藏于其下的魂都和常人不同。然而那之后他的目光浑浊多了,也变得不像从前那么健谈,经常一个人默默发呆。他在那人坟前结庐,一个人住了四年。我常去探望他,每次都觉得他多长了些白发,多了些皱纹。
      他去世的那年冬天,也是这么大的雪,他病得很重,时常昏睡。我外出游学将近一年,刚回来时简直不敢认他。除了几个朋友偶尔看望之外他便无人照料,其凄苦场景可以想象。我心中不忍,便搬过去照顾他。直到他的最后几日,看着他深陷的眼眶和那已经失去了光泽的双眼,我忽然意识到,他与这世界的联系本就稀薄无几,而到了临终之前,居然只剩下我一个人。
      而我居然从未知晓他的身世。
      我看着他睁开眼,往我这里看了看,微微笑起来,轻声唤我的字。
      “这些天辛苦你了。你有情有义,又聪明好学,我知你将来大有长进,必有一日飞黄腾达。”
      “多谢先生吉言,若我真的学有所成,也多亏了先生教诲。我如果真的能谋个一官半职,必然好好报答先生。”
      听了这句他苦笑了几声,轻轻咳嗽起来。
      “说什么报答……咳咳,这些年能平静地活着,又有你这么个朋友,我已经很知足了。”
      他似乎话里有话,我想再问,他又叹了口气:“你这么说,我知道也是在宽慰我。我清楚我的身体坚持不久了。”
      “先生……”
      “别多说,我明白……其实他走后我就该随之而去了。不过他那时候对我说让我好好活着。这些年我就犹豫该不该听他的,到了现在还是觉得不该。”
      他笑,一边笑一边咳嗽,“咳咳……我早就不该听他的,如果是那样大概还不会到今天的地步。”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给他递上热水。
      “我就要活到头了,临死前有点东西想给你,也算没有白白相识一场。”
      他让我从箱奁中取出一个匣子,打开来看,里面是几卷书。光是看了那字我便是一愣。我记得先生说他右手受伤不能写字,向来都用左手,写的虽然还算整齐,但是谈不上什么字体。如今看了这几卷明显出自他手的书,我才意识到他似乎隐瞒得比我想得要多很多。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笑着点点头。
      我继续往下翻,书中谈及老子和易经,以及才性之辩,凡此种种,颇有见地。我素来知道先生是学问高深之人,然而并没有想到他如此深藏不露。
      “抱歉我隐瞒了很多事,然而也是无奈之举。”
      “先生的字……颇有些眼熟。”我想起自己收藏的一些字帖,“您可是模仿钟元常的字?”
      我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有很深很深的东西在他的眼睛里,一瞬间点亮了那长久黯淡的眸子。
      “我几乎忘了我是谁……”他喃喃道。
      “先生?”
      “或者说,原来那个我早已经在十几年前死了,死在成都之乱里……如今的我啊……”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闭上了眼,一滴泪水滑落下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心里盘算自己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又听到他提到成都之乱,脑中灵光一现,推算了一下他到来的日期,觉得事情之间有了联系。
      “您可是中原人?”
      他点了点头。这倒是显而易见的,他是中原口音,行为举止也像是中原人。
      而他的恋人,口音有些奇怪,说不上是哪里的,不过大概能确定是西陲一带。那人虽然身体不大好,但是看起来有些学武的底子,身上颇有为将之风。
      我看着他,想起自己听过的种种传闻,我觉得自己的猜想有些疯狂,但或许并不是妄念。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您确实算是死过一次了。”
      他颇为心有灵犀地点点头:“你果然聪明过人。”
      “先生过奖,其实您给我的提示已经很清楚了。”
      “你知道了我是个乱臣贼子,还会把我当成老师和朋友么?”
      我笑了:“这是什么话,这些年了,我知您也算不浅,怎会因为世人的评价改变心意呢?不过,我倒是好奇……”
      “好奇他是不是如同人们传说一样么?”
      “正是。”
      先生看起来有些疲惫:“你听说的传言都有哪些?”
      “他……”我犹豫了,如果我听说的是真的,那么对于先生来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我从未想过那些遥远的陈年往事,居然在这一瞬间距离我如此切近,迫使我思索,流传世间的种种,到底和现实会有怎样的天差地别。
      他瞪大了眼睛,嘴角弯起,却不是在笑。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如果先生不喜欢,就不必回答我了。”
      “无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把这些秘密埋藏在心里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说说了。”他拍了拍床边,“坐下来吧,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我想问什么呢?我并不知道,其实也并没有问什么,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默默地听他说。他说得很详细,我不需要再多问些什么。我安静地看着他苍老的容貌,有时候难免一时走神——他从成都的刀山血海中逃出来的时候,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肯定不是,我记忆中最初与他相识的时候,他的眸子还是亮的。我不免开始想象他更年轻的时候,刚刚出仕那会,是怎样一个青年才俊。他也是这样说自己的,语气中毫不掩饰当年的骄傲和英气逼人。是的,他那个时候就应当是那个样子的,我闭上眼就能看到。
      自他兵败以后,世间盛传他种种劣迹,以及人们说他如何久后必反。我看着现在的他,觉得那些言语也并非无稽之谈。然而当时那种世道,乃至现在……世间早已无忠心二字可言,又何来反不反一说。
      “……他可是个真忠臣啊,而且手段也极为高明,若他不说,我还真的没有察觉。”先生说到了伐蜀大军大获全胜之后的事情。
      “这么说他是真的要利用您来完成复国大计?”
      “是的,然而我并不知道,一直到我们兵败出逃以后我还是不知道。我把心都给了他,只以为他也是一样,为了我才冒险去谋反的。”
      “若他真是忠臣,计划失败了至少也该殉国?”我半开玩笑地说。
      “其实他并非没有求死之心,只是他……”先生微微笑起来,“他后来对我说,临死前至少希望帮我活下去,也算两不相欠。”
      “好一个两不相欠!”我不禁轻呼,心替先生稍稍揪了一下。那人的心太冷,就算情至深处,也还是能够以如刀的言语,斩断所有牵连。
      “我听了也是这般反应,但是都是过去的事了。他活了下来,我也一样。他这条命,还不够还的。”
      然而先生也是执着之人,无论是学问,还是功名,乃至最后只剩下那般绝望的爱,能够去把握的,他都尽力去把握。飞蛾扑火也罢,至少那一瞬间的绚烂是实实在在的。
      “我们当时一起逃出了成都。我一心以为他全心全意为我,虽然身上有伤,还是咬着牙忍着,就算为了他也要活下去。我们一路逃到这座山里,不知道路上经过了多久,真的是精疲力尽。当时又是冬天,你知道的,这里一入冬,冷还不说,没有吃的才是大问题。”
      我点点头,继续听他说下去。
      “我们就这样不知道又走了多少天,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我们越疲惫,也就越难捕捉到猎物。最后只能吃树皮充饥。我记得有一次饿得昏了过去,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说让他一个人逃。然后他便离开了。我当时觉得难过,又没力气难过,再次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在身边,正在用破头盔煮一锅肉汤。”
      “他捕到野兽了?”
      “我当时不知道,但是饥饿之下,完全没有意识去问那是什么肉,他给我,我便一口气吃了,让他吃他说吃过了,我也没有客气。我并非不顾及他,只是真的很想活下去,那种感觉,非要濒死之人才能明白。”
      我没有经历过那种情况,无法想象。但是听镇上老人讲,人快死的时候,真的是和平日不一样的。
      “后来这种事又发生了一次,还是我醒来的时候他找到了肉。他说是蛇肉,我没有怀疑。但是第三次就不一样了。明明他都已经饿得走路跌跌撞撞,身上的旧伤还反复撕裂,满腿都是血,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找到蛇并且将其杀死?而且为何偏偏是我饿得快要不行的时候他才找得到蛇?”
      我点点头,继续听他说下去。”
      “第三次我说什么都不肯吃,让他先吃。他喝了一口汤,把剩下的塞给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冲他大吼大叫,说要死我们一起死。”
      “他说什么?”
      “他……”先生沉默了很久,忽然露出一个无比复杂的表情来,“他也没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给我看。我看了以后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一直以来只想利用我,从来没有真心要帮助我自立为王。”
      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手指都有些发抖,然而表情却是微笑的。
      “他看我愣怔不已,又说他对我也不曾有真心,所谓相恋不过是逢场作戏,更容易迷惑我罢了;如今和我一起逃,只是不想亏欠我所以才勉强为之。他说我可以杀了他,然后吃他的肉活下去,这样我们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居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下说出来的。我心头一震,莫名地觉得眼睛有些湿润。
      “我当时没说什么,默默地吃完了头盔里面的肉。我想从此以后我就要靠自己活下去了……或者一个人默默地死去。大概还是后者吧,我当时已经心如死灰。”
      我摇摇头:“如果是这样……”
      “他又一次骗了我。”
      “唔?”
      “感谢上天,让我再走出去以后,回了一次头。”他轻轻叹道,“我当时什么都没说,几乎是木偶一般,拖着两腿走出去的。然而……然而我还是舍不下他,就算这么长时间来他的心意是假的,但是我对他的感情……我……”
      我看见他眼中的泪光,便紧紧抓了他的手,那瘦削的手凉冰冰的,但是手心里还有一点温热。不知道那点热是来自他最后的生命,还是最后的回忆。
      “我看见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便摔倒了,站不起来,腿上满是鲜血。我往回走了两步才看清,他的下襦被扯破了一块,露出里面的腿来,大腿上的肉被切去了一大块——绝不是战斗时留下的伤。”
      我深吸了一口气,“原来……”
      他点点头,“我冲回去抱住了他,要看看他的伤,他死活不让;然而他身上有伤,又没吃东西,连路都走不了,就算他武艺高强当时也拧不过我。我背起他来,说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他说了一些……有些伤人的话,可是我没丢下他一个人。”
      我想问先生他都说了什么,可是又有些张不开嘴,不过先生倒是很坦然地继续说了下去。
      “他说我一直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又说他一心为国,早就想死在这里,我是多此一举;还说我带着他肯定逃不出去,这么做实在是愚蠢至极……诸如此类。但是我……这一次无论他怎么激我,我都坚持要背着他,死都不放手。”他说着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眼中又有无限深情,“最后他昏了过去,失去意识之前,他用近乎哀求的声音对我说:你放手吧,我真的很想让你活下去,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不想再失去你了。”
      不知不觉眼前一片模糊,泪眼朦胧中我看着先生,他还沉浸在回忆里,声音都有些渺远。
      “我背着他走走停停,挣扎走了一天一夜,现在想起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最后我看到有人活动的痕迹,我一路追随而来,在镇子附近昏了过去。”
      “后来的事情,我大概就知道了……”
      他点点头:“我先被救活了,因为伤势并不重,又吃过东西。而他……他的情况反复了几次,有一次几乎连呼吸都断了。我割下我手臂上的肉作药引给他吃,听说这是有效的,就算没有,也算我尽力还他了。”
      “真的还得清么……”我轻轻叹道,手指轻触他小臂上那块狰狞的伤疤。他一直以这块伤为借口说右手不能写字,其实我知道他可以的,他可以用右手做很多事。然而我从不知道,这块伤疤的来历竟然是这样。
      他摇了摇头,“当然还不清,我也不想还清。然而那时候我太绝望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在最后他还是度过了难关,后来虽然身体一直不好,走路也需要用拐杖,但是毕竟活了下来。”
      “后来他有没有实话实说?”
      “不实话实说还能如何……他难道真的想骗我一辈子么?他这一次,算是逃不出去了。”
      又是那样得意的笑容,就好像我最初认识的先生一样,虽然饱经风霜,仍旧骄傲而充满朝气。虽然隐姓埋名,不引人注目,但是那股英气还是隐约可见。
      如今他将要和心爱的人再次相见,心底的期待,让他在死亡到来之前,再次拥有了鲜活的生命。
      我想世间挚情挚爱,也不过如此。

      那晚我彻夜难眠,回忆种种萦绕心头,我把他的那幅字拿出来看了又看,同时回忆起先生临死前的嘱托。
      “把我和他葬在一起,这是我的最后一个请求了。”
      他死在那个大雪初晴的夜晚,临死前一直念着他恋人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埋葬先生的时候,我把先生的一支最喜欢的笔,和他一直留在身边的作为纪念的拐杖作为了陪葬;之后我又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亲手刻了二人的墓碑,那上面刻上了他们的真名。在那荒郊野外,谁又会注意到路边这一座孤坟?正因为无人注目,他们才能在这里以自己的真实名姓长眠——然而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这行为荒诞无用而又意义非凡。大概其中的真意,只有我自己明白。
      而先生和他的恋人,也会明白的。那些消失在旧年岁里面的隐秘之事,终会消散于时之洪流中,然而终究会有什么沉淀下来,给这世间留一个微小而永恒的回忆。
      如果我有告老还乡的一天,再去祭扫他们的坟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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