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竹碧痕

3、牯岭镇

　　庐山的夜似乎比上海降临得早。晚上十点，当上海还沉浸在一片灯红酒绿之中，牯岭镇却已早早的露出了倦容：商店早早的关了门，小卖铺早早的收了摊，人们也早早的温在被窝里做起了美梦。它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安静的沉睡在大自然母亲的襁褓。
　　到达庐山的第一天，章玉阶就将牯岭镇和自己的老家暗暗作了番对比。
　　此时，她正坐在河中路和中土路的交界处——名苑别墅宾馆温暖的大床上，对着摊在被褥上的笔记本发呆。
　　柔和的灯光打在笔记本上，那空白的纸张也染上了淡淡的黄晕，可是她的思维并未因此激出半点灵光，依然是空茫茫的一片。
　　这段时间她正在构思一篇爱情故事。和以往不同，她想换换文风，一改往日悲凉伤感的调子，给自己也给读者带来新鲜感，可是一连几天，思绪都像截断的电流，“嘟嘟嘟”的没半点反应。
　　章玉阶叹了口气，看来自己实在不适合走喜剧路线，更不适合写大团圆爱情。
　　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又怎么写得出来？
　　就算写出来，也只是徒具其表，而无半分真挚的情感，敷衍读者罢了。
　　她苦笑着摇摇头，闭上眼睛，试图在一片漆黑中寻找悬浮在半空的灵感。
　　黑暗中渐渐浮现出一张脸，起初只是朦朦眬胧的一团光晕，然后仿佛有层层浓雾在眼前拨开，那张脸孔越来越清晰，最后好像就隔着咫尺的距离。
　　那是一张男子的面容，清癯秀气，轮廓分明，眉心总是微微皱起，仿佛隐藏了说不尽的心事。
　　“我姓江，江暮帆。”他嘴唇一开一合，淡淡的吐出自己的名字。
　　章玉阶悚然一惊:怎么在这种时候她竟会想到他？
　　虽然认识他总共不到三天，甚至一路上都没怎么和他搭话，可她早已被那位名叫江暮帆的男生深深吸引。
　　她深信：这种吸引根本不是异性间最致命的契合，因为她早已不相信爱情那东西；它只是一种孤独对另一种孤独的注意，只是一名作家对一个故事的兴趣。
　　他总是那么沉默寡言，这使得他显得与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当贾文彬一路上忙着为这位女生拎包，为那位女生送水，自告奋勇的当着护花使者的时候；当叶非旅途中忙着对这位女生品头，那位女生论足，没完没了地夸夸其谈的时候；他就一个人望着路边的风景发怔，显得那样孤独离索。
　　可在通往牯岭镇的路上，就是这位安静得近乎冷漠的男生已经替他们叫好了一趟车，为他们节省了不少体力和金钱，而且看起来他似乎和那名叫陈亮的司机很熟。
　　这个人，真是个谜啊......
　　他来庐山是为了找寻什么东西吧，因为看起来他来过庐山不止一次。她以一名作家敏锐的直觉判断着。
　　至于他要找寻的内容，章玉阶自然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别人的隐私正如别人不知道她的秘密一样。
　　“玉阶！”身侧的被褥轻轻挪动了一下，于是风从口子里灌进来，冷飕飕的。
　　“嗯，什么事，沈婷？”章玉阶回过神，问。
　　“也没什么事，就是看你发呆，想叫你一声，”沈婷抿嘴一笑，“没灵感就别想了罢，好容易来趟庐山，真该放松放松才对！”
　　“说得也是，”章玉阶微微一笑，合上本子，“怎么，还没看够你的纪念品？”
　　“呵，”沈婷这才意识到自己买的纪念品都摆摊似的铺了满床，尴尬的一笑，“看我，都忘了收拾。”
　　“没事，”章玉阶笑笑，看着她忙不迭的将一沓花草标本，一把五彩晶莹的石头，一柄木质倚天剑，一大幅竹壁挂塞进包里，不禁又是一愣，“你......买这么多？”
　　“冲动是魔鬼，”沈婷口里这么说，面上却无丝毫悔色，“幸好当时票子不够用。”
　　章玉阶只能无语。
　　“其实我还真没觉得这些东西有啥好的，值得你这么冲动。”另一张床上飘来一个不冷不热的声音。
　　“何妍，跟你男朋友煲完电话就拿我开涮了？”不用猜沈婷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半开玩笑道，“真过分的啊你！”
　　“拿你开涮，我可没那闲心！”另一张床上，何妍背对着她们，对着镜子往脸上重重敷着霜；透过镜子，依稀可以看到她两片亮汪汪的胭脂唇一翕一合，勾勒出刻薄的线条，“我只是觉得好笑罢了，有钱没处花，尽买这些垃圾玩意！”
　　沈婷顿时气得一阵胸闷，冷冷道：“这些东西在你眼里是垃圾，在我看来偏是宝贝。道不同不相为谋，没共同语言你还是别跟我说话的好。”
　　“哦，”何妍笑了一声道，“那你和谁有共同语言哪，贾文彬？”
　　“你无聊！”
　　“呵，我说错了啊？你今天不跟他有说有笑，挺亲密的？”
　　“我只是觉得他很绅士而已，才......才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呢！”
　　“哦，那你是和叶非合得来咯。”
　　“给我滚！我最讨厌自大肤浅的男生！”
　　“ 那就是江暮帆了，他可是沉默寡言，毫不张扬啊！”
　　沈婷又气又急，刚想发飚，一旁的章玉阶扯了下她的衣服，低声道：“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估计和男朋友闹了点别扭。”
　　“那也不能把气撒我头上啊，我又不是她的出气筒。”沈婷小声嘟囔，“再说她平时也就那德性，说一句话让几万个人都想扁她。”
　　“哎，被惯坏了。”
　　“你们刚才嘀嘀咕咕的干什么！”何妍不是聋子，怒气冲冲的转过头来。
　　沈婷打了个哈哈，放大声音道：“牯岭镇？玉阶，你说这地方怎会取这样一个怪名？”
　　“据说是十九世纪的某个夏天一位外宾途径此地，感觉气候凉爽宜人，情不自禁的高呼：‘Cooling！’牯岭镇由此得名。”章玉阶跟着打哈哈。
　　“还有这段历史？”
　　“野史而已。时间不早了，快些睡觉吧，明天还得赶早看日出。”章玉阶笑道。
　　这句话很管用，沈婷应了一声就钻被窝了，何妍也硬生生闷回一肚子火。
　　台灯拧灭后，黑暗如同无边无际的海浪汹涌而至，瞬间将房间的一切吞噬。
　　章玉阶睁大眼睛，却无法辨清房内任何一样东西的具体轮廓。
　　不同于她所在的城市，庐山的夜晚是深沉的，静谧的。你永远也不必担心会有对面窗户的灯火穿透帘子在自己卧室的墙壁上涂上光斑，你永远也不必担心会有不知何方响起的汽笛声将周公从自己身畔惊走。你只需闭上眼睛，躺在床上，便能遨游整个世界。
　　耳边渐渐传来沈婷均匀的呼吸声，间或夹杂着何妍轻微的鼾声。
　　章玉阶苦笑：其实，真正难以入睡的应该是自己吧？
　　只要一闭上眼睛，回忆就像黑沉沉的大地一样在她面前铺展开来，令她彷徨不知所措。
　　“哐啷郎......”
　　“啪——”
　　“公咚——”
　　“砰——”
　　她不要，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他们和好也罢，离婚也罢，统统不关自己的事！
　　原来不管在什么地方，心事仍不会随着位置的迁移而迁移。
　　深吸一口气，章玉阶缓缓从床上坐起，轻轻着好外套。
　　夜静如水，她听到自己的衣裾细细碎碎轻轻作响，如同飞鸟扑簌着羽翼。
　　到了吧。
　　房间对面是一扇大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布满星斗的夜空以及大片泛着银光的高大丛林。
　　然而，她不得不收住脚步。
　　一个人影伫立在窗前，朦胧的星光勾勒出他清朗秀气的轮廓。
　　江暮帆？她朦朦胧胧的认出了那个背影。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他竟也无法入睡吗？
　　章玉阶一愣，随即和来时一样，踮起脚准备离开。
　　“章玉阶?"清淡的，略带迟疑的声音登时将她定在原地。
　　不知何时，江暮帆已转过身，脸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瞧见白色的衬衫在微风中轻扬，像变幻不定的流云。
　　“呃，是你？”章玉阶尴尬的笑笑，说话竟有些结巴。
　　然后两人一时都不再说话。
　　江暮帆沉默的看着章玉阶，她似乎喜欢穿深色衣服，这使得她原本瘦削的身形显得更单薄，面色显得更苍白，像一块半透明的青玉。头发长而浓密，像两匹厚重的布帘将她脸庞紧紧夹在中间。眼睛是杏核形的，乌黑长圆，非常好看，但其中却充满了冷冷的戒备，这使她看起来像一只受过伤的小兽。
　　关于章玉阶，他也是有所耳闻的，据说追求者可以从前门排到后门，当然不仅仅是因为长相，还因为她有个条件非常不错的家境，至于她家优越到了何种程度，自己是一无所知的，也没兴趣知道。
　　真是个特别的女孩，虽说追求者甚多，却从未有听说她谈过一次恋爱；虽说家庭条件极其优越，她却宁愿发张帖子到学校网站，邀集一帮校友坐一天多的火车，翻好汉坡到庐山。
　　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江暮帆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探究。
　　章玉阶有些不自然起来。不同于贾文彬和叶非，她并不反感这个男生，只是被那样看着，她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会暴露在他目光下。
　　“我先过去了。”章玉阶淡淡道，竭力使自己显得自然些。
　　江暮帆笑了笑，折回目光，算是回应。
　　窸窸窣窣的轻响渐渐消失在走廊。
　　双唇慢慢抿成一条直线，江暮帆脸部线条逐渐绷紧，眼里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落寞与悲哀。
　　这个女孩，应该有很多心事吧？
　　虽然掩饰的很好，可是她的眼神，以及同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骗不了人。
　　孤独，寂寞，无助，朋友很少，秘密很多，和自己一样，这类人往往很容易从人群中挑出来。
　　只是，她似乎是想逃避什么。
　　而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