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话》无青

23、月下茗香（四）

　　“这里！”周劼本来是静静地吃着饭的，忽然便看到了谁似的，一下便站起来招着手。
　　不一会儿，便有个人走了过来。
　　一袭红衣，点缀于青山绿水之间，很是好看。
　　走进了，陆新才瞧清楚，那人竟然就是楼佳，因为好好地打扮过了，与前些日子的憔悴模样截然不同，他一时也没能认出来。
　　也许，这也是因为前些日子他并未好好看过她，所以才有了这么点偏差。
　　周劼早已按耐不住地走过去，将人领了过来。
　　楼佳站在这么一群人面前，显得有几分拘谨，只是羞涩地笑着，也不知该说什么，还好身边有个周劼解围，早已将她介绍给了大家伙。
　　“这位楼佳小姐就是公司新开发那个项目的负责人，因为办公地点是在这边，所以没有到总公司去过，大家可能不认识，不过，确实是自己人！”
　　听着周劼的介绍，陆新终于回过味来。这两天他确实新开下一个计划，专攻于传统文化的挽救，但还没见过项目的负责人，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他下意识地转头向明月看去。
　　明月已是站起身，正笑着向楼佳伸出手去：“楼小姐你好。没看错的话，这一身应该是根据《簪花仕女图》复原的齐胸襦裙吧？工作的一部分？”
　　也许是被提及到了感兴趣的点，楼佳也绽放出了一个笑容：“嗯，算是最新的产品吧。”
　　“那么，楼小姐，有没有兴趣接我的单子？有位同袍的及笄礼，需要一套庄重些的礼服呢。”
　　“当然可以，正好最近在收集曲裾的资料，准备展开复原工作。如果是同袍的话，也许我可以说动上司给你打折哦。”
　　这算是融洽的相处吗？陆新呆呆地坐着，看着那两只交握着的手，心情慢慢平静了，打定了不将那段过往告诉明月的主意。
　　楼佳只是坐下喝了杯饮料，便匆匆地走了。她本来也只是因为周劼给她打电话，邀请她来认识一下同事们，才跑来与大家见个面的，自然不会久留。
　　她前脚刚走，李咸便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这回，是明月请来的人。
　　对于李咸，明月是这么介绍的。
　　“这位是李先生，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们这次旅途的导游兼保镖。”
　　李咸的性格中是带点自来熟的，在人际交往方面比沉默少言的陆新多了不少优势，很快便与一群人打成一片。相比之下，只有明月一人作陪的陆新这边就显得冷清多了。
　　“你……不和他们一起玩吗？”陆新夹起一筷子土豆丝放进了明月的碗里。
　　明月轻笑了一声，握着双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捣着碗：“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凑热闹。”
　　“是啊——我怎么忘了？”陆新轻轻地摇了摇头，忽然生出一点淡淡的满足感来了。

　　陆新和明月的关系并未在公司公布出来，所以周劼订宾馆的时候是将两人分开算的，陆新单独住二楼的一间单人间，明月与另外三个女同事同住一楼的一间四人间。
　　凌晨三点，陆新是在睡梦中被浓烟呛醒的，迟钝了许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刻起身冲出房门，却不料与明月撞了个满怀。
　　明月惶急地往他手中塞了一块半湿不干的毛巾，转头便拉着他往外跑。
　　低着头奔跑在窄窄的过道上，身后的热浪不断逼近，陆新能感觉到热汗一波接一波地从皮肤上冒出来，滴落在地上。背部便像是要被烤焦了一般，呼吸也透不出气来。
　　走廊里不是火就是烟，陆新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炼狱，要不是被明月拽着，他绝对逃不出这个地方。他失了知觉般随人跑着，脑子里混沌着，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了。
　　一声爆鸣在耳边炸响，耳膜接近震破的边缘，陆新心下一惊，昏迷之前只来得及将明月扑倒压到自己的怀里。

　　陆新不明白，明明他才是受到爆炸冲击最严重的那一个，为什么他只是伤了背与腿，明月却躺进了重症监护室？
　　他还不能下床走，就只能靠着与医生闲聊得知明月与其他人的近况——加上他与明月，一共有八个伤员，其他六个人已经陆陆续续地恢复了，只有明月，情况时好时坏，但是一直没醒。
　　一是为了养伤，二是明月实在叫人担心，这几天，陆新实在没有心情管接下来的事。
　　幸好李咸还在，安慰伤者、医药费的处理、跟进火灾原因的调查及赔偿之类的事都是他在处理，而且，他明明应该是个武夫，处理起这些事来比陆新还细致些。
　　无论如何，在这件事上，陆新是欠了李咸一个情的。
　　第十五天的晚上，原先一直负责夜里来照顾陆新的李咸有事，于是新员工楼佳便自告奋勇地接替了李咸的活儿。
　　医生帮陆新做了一天中最后一次检查后，仿佛松了一口气般，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笑：“还好，植皮恢复得不错，康复训练还要继续加油啊。”
　　陆新笑着点点头，医生道了声“晚安”，便走过去为下一位病人检查身体去了。
　　楼佳倒了一杯水，放到陆新手中。
　　“有事叫我。”
　　她笑着交代了一句，转身拉过椅子，拼起临时睡觉要用的床来。
　　陆新慢吞吞地喝完了杯中的水，将杯子搁到床头柜上，躺下了，心中却是想着：早点睡，明天要早点起。
　　恍惚间，灯忽地一下灭了。
　　到熄灯时间了吗？陆新愣愣地想着，睁眼看时，床前似乎站了个人，却不是楼佳，而是——
　　明月！
　　他慌忙地想下床，却一头扎在了地上。一双洁白的手出现在面前，他被小心翼翼地付了起来。
　　面前的人轻笑着，将嘴唇附在他的耳边：“这么着急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会一直等着你、陪着你的吗？”
　　陆新顿时大乱，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这绝不是明月会说的话，但面前的人又确确实实是明月没错……
　　他看着面前人那一双如墨般漆黑的眸，想从中寻找些东西确定心中所想，却只是徒劳。
　　“你还不明白吗？我喜欢你呀！”明月的音调忽然低沉了几分，她抬头望着陆新，忽然踮起脚，献上了一个长吻，“你这么笨，可要细心点照顾自己哦！”
　　陆新彻底陷进去了，再睁开眼时，哪儿还有明月？只有楼佳躺在拉出的小床上，平稳地呼吸着。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映着墙上的挂钟，时针染上了银色的光泽，慢慢地向“4”移动着。
　　果然只是个梦啊……望着夜色中浮动着的星星，陆新心中的浪潮慢慢平息下去了。

　　早上九点，李咸通红着一双眼走进了病房。
　　陆新正扶着栏杆走路，只瞧了一眼，便被李咸憔悴的模样吓到了。
　　然而，憔悴归憔悴，李咸的声音依旧是洪亮的。
　　“明月今天早上三点的时候去世了，走得很安详。虽然很想包办了她的后事，但我不大清楚她有哪些家人，所以，还得由你来处理一下。”
　　陆新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手上一软，再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跌坐在地上。
　　明月的死讯传到柳家后，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立刻便赶了过来，到医院时正好遇上陆新的父母。四位向来有所谓“教养”的老人，拼着个不甚健壮的身子，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骂着骂着便扯在一起了。
　　李咸和楼佳慌忙将两家老人拉开时，只有四双浑浊的眼睛相对着不断涌出眼泪。
　　陆新那时因为几顿饭没吃，连好好坐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直到那一刻，陆新才猛然醒悟，他不能就这么死了，至少——现在不行！

　　李咸作为公司的总经理，他要结婚，公司的高层总是会卖他一个面子的，但他还是亲手写了一份请柬，以朋友的身份邀请陆新来参加婚宴。
　　婚礼那天很热闹。
　　楼佳与周劼将他们的儿子抱来了，那小子才刚满月，小小的一团，粉嫩粉嫩的，李咸这种糙汉子，连碰都不敢碰他一下。
　　陆新也来了。自从他把公司托付给弟弟，专心从事传统文化复兴工作之后，李咸与他，已经有三四年不曾见面了。
　　闹腾了一晚上，陆新回到家时，已是凌晨四点了。他放好了洗澡水，把自己浸到了浴缸里。
　　陆家和柳家的四位老人到底是操劳了半辈子的人，身体损耗得太多，在这十年里，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也是在这十年里，陆家与柳家的产业并为了一处，由陆新的弟弟和明月的姐姐共同管理。
　　李咸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登上了总经理的位置，弃武从文这条路，他走得很成功。
　　楼佳现在是李咸的同事，也不知，她为什么会和周劼那小子混到一起去。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有明月，一直停留在二十三岁的美好年华。
　　很多关于明月的事，陆新是在她死后才得知的。
　　原来，那天是明月把他拖出火场的，是她救了他，以自己的一条命作为代价。
　　原来，李咸这个敢说敢做的，早已向明月告白了，明月当场便拒绝了那束娇艳的玫瑰花，于是他们成了好朋友。
　　原来，明月早已知道楼佳的存在，是她发现了楼佳在传统文化研究方面的潜力，私借了她二十万，借她暂时度过了一段危机，并将她聘请到了公司。
　　原来，虽然明月大学学的是工商管理，但她的人生目标，却一直是传统文化复兴。
　　明月死后，陆新出于好奇去研究了这方面的东西。
　　现在，这成了两人所共同拥有的目标。

　　十年了，陆新一直没弄明白，医院那天晚上那个梦里的长吻，到底是他日思夜想所积累下来的幻象，还是明月是在不放心，跑到他梦里来了。
　　他甚至不知道，明月对他，究竟有没有爱。
　　他常会想，如果当初他主动一点，而不是等着明月先开口，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些不一样？
　　不过，这都没关系了，他爱他的妻子，非常爱，他愿意用一辈子去守护曾经的那份美好，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