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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隐姓 ...

  •   十几个日子,顺江而下,从此,她成了钟怀德的“女儿”,不曾娶妻的他对外宣称她是他的私生女儿。不过,在家里她仍然只肯叫他“钟叔叔”,而且颇有些愤愤不平的意味。

      不久,她意外地见到了她的慕容哥哥“慕容哥哥,你太厉害了,你又来救我吗”慕容豫腼腆地笑了笑说“是钟叔叔接我过来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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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怀德虽然辞了官,却依然经营着内廷织造生意,整日与各路官员打交道,算是官商。按说内廷织造是个肥缺,可他并没有赚到多少钱,和她住在朴素简单的两进院落,仍是那对老仆服侍。他要慕容冲跟随自己的好友香料大王曹陵学习做生意,慕容冲学得很刻苦,很快便练就了八面玲珑的处世手段,和以前那个偏激孤介的少年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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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暇时慕容豫总来陪她玩,在她面前他还是那个百依百顺的大哥哥,尽管这个大哥哥有时会给她气受。她觉得钟怀德不很喜欢慕容哥哥,他没有让慕容冲跟着自己学织造生意,对他也是淡淡的,可是为什么还要栽培慕容哥哥呢?慕容豫在钟怀德和其他人面前的时候,总是很安静、很谦恭,人家常夸他好学上进的后生。

      当和她在一起时,他变了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以后和我一起回故乡好么?我们身上流着鲜卑的血啊!”他眼中隐隐跳跃着火焰,“也许,我们能做一番大事呢!”她低头不语,他有些失望:“为什么?你怎么能忘了……”她忽地展颜笑道:“我逗你玩儿呢,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抱起她绕了几圈:“这才是我的好芳儿。”她从小到大一直喜欢被抱着绕圈。她对汉人没有特别的好感,可对故国、对同胞……她的心有些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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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她也在慢慢长大。她讨厌女红,喜欢武功,可惜她的武功没什么进益,和街头小混混打打还差不多。钟怀德摇头叹气“一点女孩儿样儿都没有。”

      她反驳道:“成天憋在家里学缝缝补补有什么意思?我要学你们男人入庙堂、上战场”

      他说“既要学男子,六艺中的礼、乐、射、御、书、数你又会多少?”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似乎只有“射”技还不错,于是乖乖地学起了其他“五艺”。学了许久,“书”和“数”小有所成,“礼”她了熟于心却从不实践,“乐”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分,“御”她力气还小钟怀德建议她过几年在学。除了习武,她最喜欢读书,虽博览群书,却从不求甚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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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怀德说:“如今你能上得厅堂了,也得要下得厨房,这才算完满。”她撅嘴转身进了厨房,她对吃向来很感兴趣,很快迷上了下厨房,人也不可避免地变胖了。她进入了少女时代。

      她个子高了,脸上开始偶尔冒出来痘痘,人也变得有些忧郁,她对未来感到迷茫,她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究竟选择像一个汉人女子那样过一辈子,还是执著地维护鲜卑郡主的尊严与光荣?她幼小的心灵还承受不了这许多—毕竟她还没有受过很多苦难,童年的阴影在钟怀德和慕容豫精心呵护下已然逐渐淡去。

      每每思虑至此,她总会自动转向对慕容哥哥的盼望:怎么还不过来陪我!今天又会给我带来什么好东西?东桥王婆五香花生米儿?还是施记杂货铺新样儿的纸鸢?”她又一次在吃饭时不自觉地傻笑,钟怀德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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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豫一般在上午跟着师傅在店里,下午会过来陪她玩儿,带着她喜欢的玩意儿,一起看看书下下棋,听她叽叽咕咕说些小女儿的乐子。或者带她出去玩儿,勾栏瓦肆无所不至。

      当然她会女扮男装,一袭青色圆领窄袖袍衫,既不过分招摇,又不显得过于寒酸,一副中等人家少年的装扮。“要说招摇过市,哪里比得上慕容哥哥,每次上街招来多少回头率啊!”她总会狠狠瞪几眼那些投向慕容豫的花痴眼神,简简单单洗得发白的灰色罩衫,穿在他身上怎么就那么好看,他的五官很精致,很有棱角,透着一股英气

      她喜欢他墨黑的眉,眉梢斜飞入鬓。她撇撇嘴:“还是比我玉树临风,不过等我个子长高了可就不一定了。”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他看到她黑黑的瞳仁中只有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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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有想象过有一天自己的生活可能会没有他,在当年最煎熬的时候,他就如天神降临般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她怎么可能没有他!其实,她还不懂得情,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懂得。她还不到十三岁,而他已将近十九岁,她担心慕容哥哥会离开她,却从没想过自己会不会离开慕容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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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她欣喜地发现自己瘦了。她变得窈窕有致,而且有点自以为是。她一把将铜镜丢到一边,“我最讨厌女人臭美了,真是的。”过了一会儿,她又捡起镜子,有些发怔地盯着镜中的女孩:“我也不丑啊,为什么慕容哥哥从来不夸我美丽,还有钟叔叔……”

      钟怀德向来对她放任自流,从不把她当成女孩;而慕容豫好像还是把她当作小女孩,永远哄着她呵护她。“难道是手上的伤疤……”

      右手手腕上的伤疤触目惊心,过了很久,伤口愈合了,但那个“奴”字烙印那么清晰那么狰狞。她无数次用刀划,试图划掉那个可怕的“奴”字,手腕血流如注,愈合后的伤疤更加丑陋不堪,

      她终究不是痴态种种的小女儿,她有一个“怪癖”:喜欢在钟怀德会见客人时,躲在客厅的屏风后面“偷窥”,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聊。这样她可以随时知晓上至朝政大事,下到商旅往来。

      她分析能力不强,却有着浓厚的兴趣,她可以清楚地掌握朝廷最新动向,甚至能够说出六个年长皇子的名字。

      “我以为,还是二殿下的名字比较特别,我喜欢!四殿下的名字太女气啦。”慕容豫听了直翻白眼,钟怀德对此自有一番见解:“女孩子知道多一些还是好的。”这无疑是对她的纵容。她隐隐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些事情,有些事情虽然看似离得很远,却又仿佛很近很近……

      既然忘不掉,就要去面对,几年间,前东夷国君病逝,宇文和明继任为安命侯;庆王行为不端,却屡次被皇帝庇护;几位皇子也都长大成人,开始参与朝廷政务,那个不知名的皇子呢?他如今可好?

      这一天,家里来了一个面生的年轻人,他的名字叫陶樾。

      窥视了大约一刻钟,她归纳出以下几点信息。

      第一,不到三十的陶樾来自京城世家陶氏,陶氏几代名臣,深得皇室器重,形成了深厚的根基。这根基的顶端便是当朝左丞陶令则,令则公位高权重,门生遍布朝野,其子陶楠去年迎娶了怡安公主,怡安公主和四皇子是同胞兄妹,出自皇帝最宠爱的卢妃,足见陶氏的地位与荣耀。

      第二,陶樾不是陶令则之子,他的父亲是陶令则堂弟翰林陶令和,他这一支就不是很高调了。陶樾并不在京内任职,他在金陵附近的州县做地方官,貌似是在基层锻炼几年,为以后晋升做准备,是个踏实沉稳的人,她心下颇为赞许。

      第三,陶樾此番来访好像没什么特别事务,只是以子侄礼拜访钟怀德而已。可是,既然相距不远,为什么他以前从没来过?而且,她很少听钟怀德聊起过陶令和一家!对于陶令和一支,她只约略知道有一个初露锋芒的陶三公子,人们谈到京城年少佳公子时总会说到此人,钟怀德只字未曾提过。她,有些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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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后,钟怀德破天荒地叫她进客厅奉茶——他一向避免让她在外人面前露脸的。她既好奇又兴奋,表面做出一副低头羞涩的样子端茶缓步走进屋中。“芳儿,见过陶…哥哥”她心下暗笑,觉得这称呼实在有些奇怪,但只是微微抬头冲陶樾笑了下,陶樾回以一个温暖的笑容:“芳儿长这么大啦,真是大姑娘了!”

      你见过我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她在心里暗暗回敬他。钟怀德“嗨”了一声“还是个顽劣丫头。”她差点吐舌头,赶紧绷着脸儿道“父亲,我先下去了”“嗯,下去吧!”

      她一出门便蹦跳起来,心下对自己刚才的表现颇为满意,原来做一个闺秀也挺简单,虽然够不上“大家”。转而又叹了口气,如果没有国破家亡,她也会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那样的生活与现在肯定是截然不同的,会是什么样呢……

      慕容豫忽地出现在她面前,“慕容哥哥,你怎么来……”“嘘,别告诉钟叔叔”慕容豫神色发紧,拉她进了她房中。

      她点了灯,用灯罩罩了,屋里光线显得很压抑。“出了什么事?慕容哥哥”慕容豫道:“芳儿,我只是,只是有点担心……” “那个陶樾是么?”她笑嘻嘻地,试图掩饰内心的小小不安,“慕容哥哥我没事的,他一个文弱书生能将我怎样!”说着做出一个不屑的表情。

      容豫伸手拂了拂她额角的碎发,说道:“总归是要小心,你的身份和我们不一般。我不太喜欢这个陶樾,陶家插在金陵的一根钉子”是啊,慕容豫不是仅仅安于作香料生意的少年,他有更大的野心,近几年在金陵也建立了自己的一套关系网,似乎涉足诸多领域,包括官场……“我得走了,这么晚在这里可不好”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完了这些话便匆匆离去,临走前没忘记深深看她一眼。她笑了,今夜又会做个好梦了。

      陶樾次日告辞,,她没怎么将这个“熟悉”的陌生人放在心上。因为,几天后,慕容豫告诉她,他要出海远行了。

      “去南洋爪哇国收购香料。你知道,明年就是皇帝五十寿辰了,四殿下暗中嘱托师傅寻找最名贵的千年龙涎香,这可是个大好机会!”“那要去多久?”“怎么也得一年半载了……说不定我回来后要先进京!”她有些沉默,她知道这次远行不仅将奠定他在香料业的根基,而且将有机会接触到京城权力的核心,这不是每一个热血男儿孜孜以求的么

      “芳儿,过两年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和我一起远行了,真舍不得离开你。”“别这么没志气,等你须发尽白之前肯定能回来见到我的。你先好好想想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回来吧”“我早就想好了,一定要给你一份特别的礼物,你猜猜……” “我可不稀罕,你先把皇帝的寿礼准备好再说吧。”

      慕容豫摇了摇头,“芳儿,我本以为你会难过呢,还是这么没心没肺。”她说:“我难过你就会留下来陪我么,慕容哥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会天天为你求平安的。”慕容豫微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芳儿,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以后可没人任你撒娇了”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认真地说:“芳儿,你十三岁生日的时候,我没送你什么礼物,你是不是很失望?”她勉强摇摇头。“就知道你心里老大不乐意,盼着我送你那些乱其八糟的玩意儿。你是大姑娘了,别总装成假小子一样,我给你打了一把银簪子,你戴上会很好看的”

      他把手中的银簪递给了她,她举到眼前仔细地端详,一根样式普通的发簪,簪子的一头有一个小孔,可以挂上其他装饰,簪上面刻着两个纤细的鲜卑文字,是她的名字。她问道:“你喜欢我穿女装的样子?”“那还用说么?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她有些害羞,又有些开心,只知道傻傻地笑。慕容豫含笑望了她一会儿,站起身来:“我先回去了。后天不用送我了,你以前不说送来送去挺没意思的吗?”

      她像往常那样,没有起身送他,看着他走向门口。忽地唤了一声“慕容哥哥”慕容豫扭头看她,似有所期待,她还是没想出来说什么好,只说:“保重啊,我们一起回故乡。”他回道:“你记住就好,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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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的清晨,天还没有亮,她早早醒了,睁着眼睛静静躺着。她没有去送他,送来送去有什么意思,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一定能感受得到她的牵挂的。

      此时的他,也许站在船舷边上,踌躇满志地望着远方,那是他事业的起点。船启动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那里有他割舍不下的人,芳儿,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你是我一人的,我也是你一人的。

      慕容豫走后,钟怀德顿觉她沉静了许多,耳根子清静了不少。她新做了几身鲜亮的衣裙,鹅黄襦裙,水绿上衣,愈发亭亭玉立。她的发髻挽得仍不够精妙,但总是插着一根银色簪子,簪上或垂下一颗珍珠,或垂下几多时令鲜花,走起来前后摇晃,呈步摇形制,活泼而别致。

      有些话,还是要对她说的。

      照例是一个平常的晚饭,而他斟酌了半天,才缓缓说道:“芳儿,过两天我们要回京,可能会住上很久。”她本心不在焉地低头吃着饭,听了他的话并没有停下来,又吃了几口,方才“嗯”了一声。钟怀德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两人继续沉默地吃饭,只是都没了胃口。

      最后,她说:“您也是被逼的吧?”眼中已闪着泪光。他看出她的另一层意思:“你是故意支走慕容豫吧”他说:“总之,你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新的生活”她反复念叨了几句,声音越来越哽咽。她最终还是控制住了,笑道:“钟叔叔,我知道您会为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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