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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俘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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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王府大门怦然撞开,一群黑衣兵士闯进来,将她们团团包围。下巴一凉,一把刀迫使她抬起头来,她看清了征服者的脸,一群稚气未脱的大男孩,眼里充满着兴奋与期盼……
东夷国君手捧玉玺,赤裸上身,颓然坐在羊车上,率领后宫和百官向弘殷主将投降。芳紫和母亲随着东夷皇族被押往弘殷国都—宸都,她们坐在一辆破旧的牛车上,蓬头垢面,饥一顿饱一顿,免不了被看守她们的兵士嘲笑侮辱。母亲把她揽在怀里,旁若无人的跟她说笑着,像平日一样,她始终保持着王妃的优雅与冷静,从没流露出丝毫的沮丧与乞求,时间一长,几个兵士对她们尊敬起来,不再过于为难母女二人。
她听说父亲也被押往宸都,不管是生是死,他们一家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她牵挂着慕容哥哥,不知他是被俘还是逃脱,她愿他自由,也许此生再不能见,但他还可以为她报仇。
“报仇?”母亲似有些困惑,用鲜卑语说道:“这仇要向谁报?”“是这几个孩子吗?”她指指车外的兵士,“还是弘殷的皇帝?还是汉人?”芳紫想了会儿,说:“我说不出来,可是他们抓住了我们哪。”母亲说:“害我们到这地步的是我们的皇帝,如果当年他没有求你爹回来,我们一家还在云游四海;如果他没有猜忌陷害你爹,我们也不至于沦落到国破家亡的地步……”芳紫咬了咬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如果能活下来,我一定练成凌渊派武功,杀了他们!”
母亲把她搂得紧紧的:“杀是杀不过来的,我相信你爹爹肯定不希望你恨皇帝,他当初带我离开东夷,是为了躲避妒忌与流言,后来决定回来,也料定难逃暗箭。他身为东夷皇族,注定要承担保家卫国的责任,也注定要付出代价。”
她接着说下去:“我也不希望你仇恨汉人,我的祖先就是汉人,来自弘殷。我母亲是鲜卑公主,我嫁给了鲜卑人,我身上没有一点汉人的影子,但我也流着一半汉人的血。我不指望弘殷的汉人能把我当作他们的同族而赦免我,我们是东夷皇族,羞辱、磨难是不可避免的。你要记住,苦难是我们的身份带给我们的,而不是所有的汉人……就像那些孩子”母亲又指了指车外的几个兵士。
她不解:“他们欺负我们,我们就这么忍着?”“不,一个人要有慈悲心,我们不能恨所有的汉人、不能恨弘殷皇室,也不能恨东夷皇室的所有人,但真的有人要置我们于死地不可,也要奋起反抗。前提是,我们要有能力。”她忽然插了一句:“我想杀了宇文和明!是他害的爹!”母亲点头微笑:“那你就要拼命活下去。恐怕还少了一个人,你不知道,就罢了……”
车轮缓缓滚动,终于到达东夷的边界,前面就是弘殷。只听漫山遍野哀嚎之声,母亲拉着芳紫下车,外面乌压压地跪满了东夷子民,他们面朝国都的方向跪下,向故国永远告别。
再也回不去了,芳紫忍不住抽泣,母亲说:“以后就没有东夷了,这里、那里都是弘殷的领土了,鲜卑、汉人都是弘殷的子民了。再过多少年,又不知会属于哪个国家。”“娘,我们要做汉人的奴隶吗?就没有一个大英雄带领我们复国么?”
母亲的一番话让她很不服气,她不甘心。“我没有发现这样的大英雄,即使复国又怎样?家不是原来的家,国也不是原来的国了。我们不会永远做他们的奴隶的,如果他们奴役所有的鲜卑人,那弘殷也就离灭亡不远了。”她还是不能信服母亲的话,可是母亲说的有道理,弘殷固然给她带来苦难,东夷呢?就能给她幸福么?
跨过边界,过不了几天就将到达宸都了,看守的兵士们兴高采烈,他们将见到阔别已久的父亲妻儿,将得到弘殷国君丰盛的赏赐,他们是国人称颂的英雄儿男!而东夷皇族即将面临可耻的献俘仪式,他们的皇帝被迫跪在弘殷皇帝面前,乞求天子的宽恕……
那一天,东夷皇族数千人被驱赶到宸都的热闹街道上游街示众,两边弘殷百姓兴高采烈、欢呼雀跃,他们亲眼看到国家的胜利!有人向这些落难皇族们投掷污物,引来周围一片叫好之声。这些皇子皇孙们何曾经历如此羞辱,压抑地哭声怨声响成一片。母亲把芳紫拥到怀里,防止她被砸到,芳紫竭力抬着头,狠狠瞪向看客们,她太渺小,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小姑娘的愤怒。
他们被赶到弘殷太庙,等候胜利者的处置。盛大的献俘仪式上,弘殷皇帝首先祭拜上天和列祖列宗,感谢苍天祖先赐予自己消灭东夷的力量。接着慷慨地赦免了东夷国君的罪过,封其为安命侯,东夷国君连连叩首,感激涕零。芳紫一直羞愤地低着头,东夷国君和太子的谄媚让人恶心,不,他们现在是弘殷的安命侯和安命侯世子了。
仪式的气氛陡然变化,弘殷的宣礼大臣开始厉声控诉不顺应天命的东夷逆贼,他们将被处死,给那些企图反抗的东夷人以警示。她听到了父亲的名字!“伪定王宇文泓,逆天命而行,负隅顽抗……朕怜其才华,望其投诚,然执迷不悟……不斩不足以安天下……”在弘殷臣民的欢呼声中,五花大绑的父亲被两个兵士押到宣礼台上。母亲紧咬嘴唇,捂住芳紫的嘴。
押解父亲的兵士拳打脚踢迫他跪下,他身子歪歪斜斜,却始终立着。忽然,父亲奋力转过身来,他还是那么的风神俊朗,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他向台下搜寻着。母亲立刻拉着她向前冲过去,挥手喊着:“泓哥,我和芳儿在这儿,在这里!”。
一片喧嚣混乱中,芳紫和母亲不顾一切向前冲去,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她想都没想就低头狠咬一口。她们终究是两个弱女子,很快被好几双手紧紧地箍住后拖。父亲也被扭住,他拼命回头对她们说着什么,她听不见,但她看清了他的口型:“好好活下去……”“啊……”她高声尖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响彻弘殷太庙。头上被重重一击,她昏了过去。
宣礼台上的一个华服少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斜眼瞟向神色尴尬的父皇,冷哼一声,冰冷的黑眸下波涛暗涌。
醒来时,她躺在母亲怀里,周围一片黑暗,她们身处牢中。她想说什么,可嗓子已经失声。母亲摩挲着她的头发,声音很平静:“你爹走了,想哭就好好哭一场吧”她没哭,她开始期待着和母亲在黄泉路上与父亲重逢。
母亲静默了一会儿,轻声哼唱起来“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母亲辗转反复唱了几遍,她睁大了眼睛。母亲说:“这是一个女子等着她的爱人呢,可那女子,已变成了孤魂野鬼……”不知怎的,她又想起慕容哥哥……
东夷国君和太子尽管被免于一死,但仍然处于监视和软禁中,弘殷皇帝对他们并不放心。东夷皇族尽数贬为平民,安置在都城郊外,由专门士兵看守,一些有姿色的女子被达官贵人纳为姬妾。为表示对弘殷的忠诚,太子宇文和明毒死一直不愿投降的太子妃,请求迎娶弘殷女子。对“罪人”家属的处置非常严酷,女子发往教坊司做官妓,男子充作乐工。
牢里的母女抱头痛哭,明天就要落入那万劫不复的地方了。“娘,我们怎么会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芳紫哀哀抽噎,母亲面色灰败:“这就是我们的苦难,你还小,还有将来呢。”不知哭了多久,她枕着母亲的臂弯睡着了。
次日她被尖叫声吵醒,她还躺在母亲怀中,可母亲的身体已然冰凉,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母亲把发簪深深插入胸口,胸前大片血迹早已凝结。就这么匆匆离她而去,母亲肯定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她怎么能放心得下女儿呢?难道从容冷静地母亲胆怯了,退缩了?有那么一会儿她有些恨母亲,没有了父亲,母亲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天地轰然倒塌,从今以后她就是一个孤儿,不得不一个人面对苦难……她也不想活,你们两人团聚,为什么不带着我一起走?
她呆呆地伏在母亲尸身上,哭不出来,心口痛得厉害。没有人可怜这个孤女,她被拉起来,扔到车上送往教坊司。
母亲并不想走,她爱女儿,怎么忍心让女儿一人受苦?她早就清楚自己和女儿的命运,不是堕入青楼,便是为奴为婢。她想过结束女儿的生命,再了断自己,可她不甘心,女儿还小,未必没有转机,她固执地相信有一个人会救女儿于水火中,她信任这个人。但她自己等不及了,她实在不能忍受自己的清白之躯受到玷污。
她不敢再想,拔下尖尖的簪子,毫不犹豫地插进胸口。不是很疼,衣上只渗出一点点血。她有些后悔,或许应该先为丈夫报仇,杀掉宇文和明。可她后悔不来了,鲜血越流越快,越流越多,转眼间上身全部被血染红了,她捂住胸口,却无法止住,在意识失去前,她笑了,她不想在女儿面前死得难看:女儿啊,娘已经做错了,但愿你能听得进娘的一句半句话,拼命地活下去……
芳紫年纪小,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小女孩被遣去学歌舞,教坊司肮脏丑陋的一面还没有在她面前展现。她有轻功底子,学舞并不是件难事,别的女孩子常因为各种差错被责打,她却没受什么苦,从早到晚麻木地唱啊跳啊,她不知自己活下去为了什么。师傅留给她的秘笈还藏在身边,可她根本不想再练什么凌渊派武功,报仇的信念在她心中越来越淡,父母、慕容哥哥她越来越不愿想起、念起。学歌舞的女孩好多也是东夷俘虏,她同这些女孩儿颇为友善,相互照顾,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安命侯世子宇文和明新婚迎娶的是弘殷皇后刘氏的侄女,教坊司的女孩子们被召去表演歌舞。宴席上弘殷皇族和东夷皇族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安命侯和世子在弘殷皇室的几位王子面前卑躬屈膝,极尽讨好之能事,其他东夷皇族在一旁小心翼翼、点头哈腰。居正位的弘殷太子倒是谦和有礼,不愿折辱这些落难皇族,频频客气礼让。另外几个年纪小点的王子可没这么好脾气,一个个爱搭不理的样子。
席下十几个舞女翩翩起舞,芳紫在后排,她不愿被那些东夷贵族认出,本是同族,眼下却天差地别。然而这场景恰是当头棒喝,刺得芳紫猛醒:她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是个奴隶,不光自己,那些华席上的东夷皇族也是奴隶。她有什么资格狠那些人不争气,她不也是怡然自得的做着奴隶么?最可怕的不是被人奴役,而是心安理得地做着奴隶……她有好多事情要做呢,她不是跟娘说过,要练好武功,杀了宇文和明么?
她一时分心,踩到旁边舞女拖得长长的裙裾,那小舞女一慌,脚下的步子就乱了,摇摇晃晃撞向芳紫,芳紫微微侧身,长袖一挥,借力扶了小舞女一下,那力道用得恰到好处,小舞女都没有感觉到芳紫有意扶住自己,还以为是她转身间袖子挥得过于用力。她的动作相当隐蔽,想来不会引人注意,谁料才一转身就发现席上的一个华服少年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
歌舞完毕,舞女们领赏退下。果不其然,席上盯上她的少年也走了出来,不紧不慢跟在舞女们身后。她好奇,扭头看他一眼,见他转进旁边的花园。脚步渐渐慢下来,她落在了后面,虽然有点害怕,但好奇心压倒了一切,她也拐进花园,看他稚气未脱、十二三岁的光景,谁怕谁啊!
她刚探进头去,就听到少年的声音:“我见过你。”先下手为强啊,她打量着这个少年,沉静俊逸,该是弘殷皇子中的一位。少年朝她走来,凑得很近,她都闻到了他衣衫上熏香的味道:“你就是献俘式上大声叫喊的小姑娘吧?”她偏过头不说话,见她不吱声,少年慢悠悠地说:“我可怜你,你可以跟从我”她白了他一眼,小声说:“不”。
她以为他会生气或是嘲笑,可他只是静静看着她,黑眸中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心里一动,没待多想,便听到外面传来人声,她冲少年微微点下头就离开了花园。
芳紫从花园出来,几个小舞女迎面走来,七嘴八舌问个不停:“刚才你怎么不见了?去花园里做什么?”芳紫一句“随便看看罢了”打发过去,和几个女孩子一道走了。她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一眼,少年没有走出来,心中有点感激。他是把她当作一个可怜的小玩物,还是要真心帮助她,她不太确定。
或者只是因为他让她想起了慕容哥哥,她不痛恨那个弘殷皇子。她在教坊司还是那么顺从地学习歌舞,却不再心如死灰,母亲往日的言行教会了她:自己弱小的时候,就要学会顺从,只要心中还有明亮和希望。当其他东夷女孩愁眉苦脸被迫歌舞时,她真心喜欢上舞蹈,仔细琢磨,凌渊派的招式和舞蹈动作有共通之处呢,一样地飘逸优美。习舞之余,她又拣起了荒废的武功。现在她这点微薄武功没有什么用处,以后呢?她一无所有,只有武功才能保护自己吧。
教坊司新练了一支金莲舞,由四名舞者每人手手捧一朵金莲,一名舞女站在金莲上做出各种舞姿。既有南朝“潘妃步步生莲花”的风姿,又添了汉宫飞燕做掌中舞的曼妙。芳紫身子瘦小,舞姿轻盈,因此被选中做金莲舞的领舞,她一跃成为教坊司关注的焦点,一班小舞女对她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芳紫并不觉得意:就算跳得再好,也不过是给那些王公贵族赏玩,如果可以,她只愿意给自己喜欢的人跳舞。舞蹈练得很辛苦,几个人配合稍有不慎芳紫就会跌到地上,一天下来摔了个鼻青脸肿,骨头都快散了架,她在心里自我安慰:“等我们练好了就不会摔了”,揉揉胳膊,跳上“金莲”继续跳起来。
不久之后,金莲舞已经练得有模有样,京城权贵竞相出价观看金莲舞的首演,当今皇帝的弟弟庆王财大气粗,一举出了最高价,将首先欣赏到教坊司的金莲舞。不过庆王的暴燥凶狠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舞女们紧张担忧,生怕跳不好惹恼了这位爷,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芳紫没有想到那么多,倒是胡思乱想的毛病又犯了:在庆王府,她会遇见上次那个弘殷皇子么?
她有点失望,席上只有大腹便便的庆王,她没有找到她乐声响起,单脚站在金莲上的她被高高托起来,踮着脚转了一圈,她轻轻跃到另外两朵金莲上站稳,甩出两条长长的丝带,和着鼓点,翩翩起舞,摇曳多姿,一曲金莲舞一气呵成。
她慢慢转身,喘了一口气,准备做最后一个腾跃。她突然感到一个熟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谁?!不容多想,她用力向后翻过去,落下时,脚下那朵金莲猛地一抖,她无处收脚,身子瞬间失去了重心,重重扑倒在地上。激越的乐声戛然而止,高堂上一片死寂……
她心头一片空白,匆匆爬起来,又看到身边所有下人都跪下了,只得跪下来。这时,她方才清醒些:不对,我的动作没有错,定是捧着金莲的舞女出了问题。“啪、啪、啪”庆王居然鼓起掌来,声音听起来兴致不错“那个领舞的丫头,抬起头来!”迟疑着,她抬起头盯着庆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神里缺少了畏惧。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来,没有畏惧便意味着挑衅。
“你是哪里人?”她老老实实回道:“东夷”“唔,鲜卑女子啊,不错”她听不出庆王的意思,庆王看似漫不经心地:“我应该如何赏你们啊?”芳紫忙说:“请王爷恕罪,我和几位姐姐给王爷添乱了。”庆王看着她,冷笑一声:“本王看不出你有什么待罪的意思,花了这么多钱买了一个晦气!”芳紫的心开始乱跳。
只听庆王高声唤道:“班主,连自称奴婢都不会,你说怎么能让她记住啊?”教坊司的班主不停地叩头道:“求王爷饶了她吧,她还小,不懂得礼节”“我看鲜卑人都不懂得礼节,什么时候能懂呢,照老规矩办吧!让她长点记性!”
她马上明白自己要倒霉了,这个庆王真是暴虐,可她根本不知这“老规矩”是什么,她向左右看了看,怎么那几个舞女有点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忘记叩头求饶,而是脱口而出:“王爷,您要怎样?”不知天高地厚的鲜卑丫头,庆王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轻描淡写地说道:“给你留个记号,让你记得你永远是奴婢!班主,把她带下去吧。”
芳紫脑袋“嗡”地一声,记号?那是要在身上烙上奴隶的印记!她再说不出话来,瘫在地上,被人提着小鸡一样拎了出去。不,要是被烙上印记,那就真的成了奴隶。
她哭不出也叫不出,面如死灰,身子轻轻颤抖着。这当头,九岁的她,只会不切实际地想着爹、娘和慕容哥哥,你们能带我走么?我不想当奴婢啊……
“刺……”冒着白烟的烙铁出现在她眼前,她忽地冷静下来,问那行刑人:“要烙在哪里?”那人干巴巴地说:“算你走运,班主交待不用烙在脸上,伸手吧”她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鼓足勇气说道“求求您,让我死吧!”“死?我只管烙,不管死!像你这样寻死觅活的多了,把手伸出来吧”
原来,求死在他们眼里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绝望了,瞪着那人说不出话。“是你自己伸手呢,还是我来帮你?”
她缓缓把手伸到眼前,仔细地端详,一双莹白如玉的小手,人见人爱的漂亮小手。心一横,她伸出了双手,那人捏了捏她的两只手,抓过右手,没有任何停顿地把烙铁摁在了她的手腕上。立刻,她闻到了一股烧焦的皮肉味,牙齿咬破了嘴唇,她没有叫出声来。那人扔给她一包药:“回去敷上好得快点……”她没有拿药,起身就走,身后那人的话飘入她耳中:这丫头有点意思,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受刑……”
她跌跌撞撞回到了住处,额头上身上冷汗淋淋,火辣辣地疼痛袭遍全身。勉强给自己粗粗包扎了一下,她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昏昏沉沉躺了半晌,她头痛欲裂,全身火烧火燎一般,倒是伤口那里的疼痛变得微不足道了。她口干舌燥,见一个舞女走进屋来,轻声唤道:“姐姐,帮我拿杯水吧”那舞女也是一同跳金莲舞的东夷女孩,此时一改往日友善,板着脸冷冰冰地说:“你不是还有腿么?”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这身子就由他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芳紫住处已是一片漆黑,没有人给她送饭送药,这种稀松平常的处罚教坊司见怪不怪了。她身子滚烫,却如坠冰窟。她不愿向任何人求助,她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与其留着这块耻辱烙着“奴”字的伤疤苟且偷生,还不如就此死了干净。迷迷糊糊地,身上的痛楚仿佛减轻了,眼前出现了一团光亮,她想伸手抓住那光亮,爹、娘,你们来接女儿了么?快带我走吧
那触手可及的光亮忽然熄灭,她堕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几日后,两个不速之客趁夜色闪进了教坊司,一个少年和他同样年轻的随从,他们特地挑了一间隐蔽的屋子,唤班主过去。班主一见大惊,下跪道:“殿下。”那少年的随从轻声道:“班主小点声,殿下不想让外人知道”少年一袭面料考究的黑衣,面容沉静,淡淡地说:“你们那个金莲舞的领舞呢,我要瞧瞧。”班主犹豫了一下,回道:“请殿下稍等,我一会儿就把她带到。”班主退下后,少年的随从有些担心地问:“殿下,要是皇上知道了……”少年的声音也透着心虚:“我自有办法……先见到她再说”
不一会儿,一个小舞女低着头袅袅婷婷地走进,向面前的贵人行礼。黑衣少年咧开了嘴,站起来说道:“你过来,我们见过的。”舞女身子一抖,抬起了头,“啊?你是谁?”少年失声叫道,“不是你,那个东夷的小女孩儿呢?她在哪里?”小舞女慌忙跪下叩头不止,班主闯进来叩头如捣蒜:“殿下恕罪,原先的领舞前几天急病死了,这是新的领舞,小的不知道殿下要找的是那个小姑娘……”
少年跌坐到椅上,喃喃道:“怎么这么快,才一个月不见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班主凑上前低声说道:“殿下,这件事情若是传出去恐怕对您不好,小的一定会为殿下保守秘密的。”少年面色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问道:“她叫什么名字?”班主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平静的语气:“她姓宇文,名芳紫,”少年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起身而去,他的随从塞给班主一锭银子,还没开口,班主早已会意地说道:“请殿下放心,小的死也不会对别人说的。”
待少年走远,班主看着手中的银子,自言自语道:“真是险…… ”
宇文芳紫,真可惜,你我没有来得及相识。我就猜到了金莲舞的领舞非你莫属,你的轻功真是不错,听说你被我叔父处置了,我来看看你,可是你却不在了……如果有在天之灵,你一定非常仇恨弘殷吧,但愿你能知道,我记挂着你。想到这里,他为自己的天真哑然失笑,“殿下,有什么事么?”跟在他身边的侍卫袁晨小心问道。“没什么……我们赶紧回宫罢”他恢复了淡漠地表情,急匆匆地向皇宫的走去。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想起了这句话
黑暗中,传来微弱的人声“你不要走,给我回来!回来……”身子好沉好重。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她一下子睁开双眼,身旁有人紧搂着她,“慕容哥哥”她费力地吐出几个字。
熟悉的黑眸映入她眼中,眼里布满了血丝:“好芳儿,你总算活过来了……”一滴眼泪落在了她的脸颊上。她依然很虚弱,“慕容哥哥,我听到你叫我了。”慕容豫泪中带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被我叫回来的!”他翻身下床,她这才注意到她躺在一个狭小破旧的茅屋里。他端来一碗米汤,轻轻扶她坐起来,一口一口喂她喝。
“我们这是在哪儿呀”她喝了几口米汤,有了说话的精神。“我住的地方,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她靠在慕容豫肩头,只是安静地笑着。他的手试探地触到了她的右手:“还疼么?我帮你换药?”她迅速缩回手,沉默地摇了摇头。“嗯,还是睡吧”他赶紧转移话题。她听话地躺下,闭上了眼睛。他躺在她身边,守护着她。
她的呼吸逐渐平稳,进入了沉沉地梦乡。他感慨万千,是他害她到这地步的,他要用一生来对她好,只要她留在他身边。
当日,他来到定王宇文泓的帐下,宇文泓心胸坦荡,对他栽培爱护,视如己生。可他始终内心难安,他为太子做事,在京城栽赃陷害宇文泓,宇文泓对他越好,他就越难受,。太子召宇文泓宴饮,并派人塞给他一个纸包,他偷偷把纸包里的粉末撒进宇文泓的酒杯里,当宇文泓不支倒地时,又是他第一个扑上去按住宇文泓。他没有想到,这一切最终导致了东夷的灭亡,导致他的芳紫沦为俘虏……
他一路流落到宸都,寻找芳紫的踪迹。他一个外族人,在宸都谋生不易,总算有贩马的商人雇他养马,他住在马厩旁边的一个小茅屋里,附近是东夷俘虏聚居地村落,那里也没有芳紫的身影。
他听说一些贵族女子被送到了教坊司,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那天他趁卖马的机会进了庆王府,在厅外和一群下人凑到一起看堂上的表演的金莲舞,却意外地发现那领舞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芳儿,站在莲花上的她似有所察觉,可转瞬间就摔到地上。他多想冲上前去抱住她,却被马商拽走,别人的事少见为妙。如果他知道芳紫因此惨遭烙刑,说什么他也要拼死护她的。
他还是不放心,来到教坊司打探芳紫的消息,看到的却是她被裹在草席里停放在外面,气若游丝,身子僵硬,只等着一咽气就拉出去埋了。
他强压住内心的恨意,恳求班主允许他带芳紫走:“您就行行好,我表妹这样子也活不了几个时辰了,就让我带她走吧,好歹给她送终啊……”班主一副为难的样子:“她是官家的奴婢,生是官家的人死也是官家的鬼,我怎么能随便送人呢?上面追究下来我可不好说啊。”慕容豫看着怀中人儿惨白的小脸,仍不死心:“如果她已经死了呢?”班主摸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死了是要送去烧的……”慕容豫会意道:“那我把人送去”班主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让你送去呢”慕容豫:“我什么都没有,只能感戴您的恩德,表妹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孩子,我想不会有人在意她,她能怎样就全凭您一句话了。”说完慕容豫扑通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粗糙的手指滑过了他的脸颊,爱怜地摩挲着他略尖的下巴。他脖子向后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班主脸色鬼魅:“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啧啧,这么俏的脸,比黄花闺女的脸还嫩……”手指愈发放肆。他蹭地站起来,质问道:“你要怎样?!”班主一脸无所谓:“看你了,她恐怕没时间等你废话了。”他咬牙问道:“你说话可算数?”班主身子一侧:“你说呢?”把他让进屋去……
他一瘸一拐,背她回到茅屋。十六岁的男孩,傲气和尊严一扫而光,他一定要让他死得很惨。芳儿你必须活过来,否则你对不起我!我是你的,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不管用什么手段,我一定要有很大的权势和很多的金钱,我要掌握最高深的武功,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你过得好……
他醒来时,正对上她明亮的眼睛,她侧身躺着,看样子醒来很久了。他冲她笑:“怎么不叫我起来?”她嘟囔道:“你睡着睫毛一闪一闪的样子好漂亮”痛楚自下而上袭来,不堪回首的那一晚……“你的脸皱成苦瓜啦”她高兴地去拍他脸,注意到用的是右手,她立刻缩回了手。沉思一会儿,她想到了正题:“我昏过去了多久?”“四天”他平静地说道:“是恨让你醒来。”
在昏迷前,她已经放弃了恨,她一心求死,企盼和父母团聚,她无力去恨了,在命运面前她轻而易举地缴械投降。慕容豫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说道:“你知道么?开始两天里,我每天喊你名字,数不清多少遍,可你就是紧紧闭着眼睛,我越来越害怕你再也醒不来。后来,我就骂你,骂你胆小鬼,骂你不争气,骂你不孝!好几次我都差点打你了!没有报仇,你怎么能死?哈哈,我一直在你耳边念着那几个仇人的名字,班主、庆王、弘殷皇帝、弘殷皇族都该死。还有安命侯、宇文和明……得有上百人了,我和你要把他们全都杀死啊。”芳紫脸上一幅不可置信的表情,她不记得自己听见这么多话,“那是你忘了,我在你耳边说的时候,你皱眉头,还发抖呢……我这才松口气,你被我生拉硬拽回来啦!”
看他神采飞扬,她也跟着笑起来,然而,心又痛了。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不再是东夷郡主了,郡主的高傲和矜持早就该扔掉了。右手腕上的“奴”字将伴她终生,她何以处之?几天前,她还是郡主,她选择死;而现在,鬼门关前转一圈,她只是个卑微的人,一个想要自由的小人物,仇恨将代替痛苦,陪伴她走下去么?“我要为爹娘报仇,我活着就要让那些害我的人付出代价!”她坐起来,怔怔地说道。慕容豫会心一笑,他们之间彼此相通,他忘记了,他也该是芳紫仇恨的对象……
她恢复很快,不到一天就可以下床走动,只是手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和从前一样,跟在慕容豫身后,嘴巴总闲不住。和慕容豫一起做事的穷朋友们很快认识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娘,慕容豫不说芳紫的来历,众人也就心领神会心照不宣,两个孩子不在乎官府可能会发觉,私藏官婢可是死罪!一来这种藏污纳垢之地官府无暇顾及,二来他们也不害怕,生相守,死相伴,总比那黄泉之下痴痴等待的女子要好得多,她跟慕容豫说了母亲临别前哼唱的小词,慕容豫道:“那女子真惨,你不会那样的,有我在嘛”芳紫“切”了一声:“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她内心里变得很自卑,他越来越俊秀挺拔,而她手上伤疤的结痂又被她弄破了,血肉模糊,以后会变得何等丑陋呢?
她以前从没接触过这些穷朋友,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才几天她就和这群人混得很熟,她是唯一的女孩,年纪最小,这些粗人对她照顾有加,而她言语之中也添了些“江湖”之气,她学会骂人了:“烂坯、狗屁、臭不要脸”
雨,下得很大,芳紫很慕容豫蜷在漏雨的小茅屋里,茅屋半掩的门吱呀一下被推开,阴暗的光线下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立在门口,披蓑衣,戴斗笠,面容模糊不清。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空洞:“宇文芳紫在这里吗?”
芳紫和慕容豫对视一眼,慕容豫答道:“谁?不认识。”那人向前一步,继续问道:“那她在哪里?”果真被官府盯上了,芳紫冲慕容豫使了个眼色,应声说道:“您找她做什么?”说罢起身走上前去,那人看清了芳紫的容貌,微微一怔,芳紫也看清了他的容貌,却是抽出一把短剑,向他小腹飞快刺去。慕容豫随之一声大叫,挥着长刀扑上前去。
那人一惊,双手迅如闪电,一手向下一拧,箍住芳紫的一双小手,另一只手发力格开慕容豫的刀子,一脚把他踹飞到墙角,慕容豫瘫在地上连连呻吟。
那人不由分手把芳紫夹在腋下往外走,芳紫双拳乱舞双脚乱踢,嘴里骂道:“烂坯,你有种杀了我啊”慕容豫又强撑着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那人没费什么力气甩开了他。
芳紫狠狠地抠着他的手大喊大叫:“臭汉人,松手,我不要跟你走”那人把湿淋淋的芳紫抛到守在外面的马车上,,又顺手挥倒了刚刚爬起来的慕容豫,低声对她说了句:“你母亲把你托付给我,你不要对不起她”
她不听,把脑袋伸出车外大喊:“我要慕容哥哥,慕容哥哥你救我啊”那人又是一把推她进去,她不干不净地骂着,刚学会的“烂坯、狗屁、臭不要脸”,全都用上了。那人说了一句:“女孩子不许说脏话”便跳上马车,她继续骂着,直到骂无可骂,疲倦地睡着了。
她没有被丢进监牢,而是被带到城中一座府第。她衣服还没有干,冻得瑟瑟发抖,抱着双臂疑地打量着四周。那人摘下斗笠,她第一次看清楚他的相貌,和她父亲的年纪差不多,清瘦的长脸棱角分明,他说道:“我是护军校尉钟怀德,和你父母是旧相识,不会害你的,你长得和你母亲很像”没有一句废话,她反倒没什么好说的了。钟怀德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让董妈带你下去换身衣服吧。”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走上来。
“我慕容哥哥呢?他现在怎样?”她想起慕容哥哥受伤了,此时定在焦急地寻找她.“我会派人妥善安置他的,你不要再找他了!”“狗屁!你让我回去!我只想和他在一起”钟怀德看也不看她,径自说道:从现在起没有宇文芳紫了,只有钟芳紫!要不要把你名字也改了?”“不要!”她捂着耳朵跑出去。
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裙,她气色好了许多,钟怀德上下打量一番,问道:“手上的伤很久没换药了吧”“不用”他一把拽住她的右手,动手拆开脏兮兮的裹布,拿起准备好的疗伤药涂抹起来,给她细心地缠上了白纱布。她一直看着伤口,不作声。
“你有你娘身上那股子狠劲,她可没你这么野”“还有呢?你怎么找到我的?”这是她最想知道的。钟怀德回答还是很简略:“我回来晚了,从班主那里。”“私藏官婢是死罪……”“你是我女儿。”他满不在乎地打断了她。
在钟怀德的府第里,她彻夜未眠,突如其来的变化是好还是坏?她百思不得其解。还有,慕容哥哥现在怎样?我现在很好,不要为我担心。
钟怀德带她来到南城乱葬岗:“我把你父母收葬在这里,等以后,再为你父母另择坟茔吧”她缓缓跪下,双手轻拂坟头上新堆的土,她不介意父母葬在这破败的地方,死能同穴是他们最大的心愿,他们也会满足的。
过不了多久,春暖花开的时候,光秃秃的坟头上就会长出绿草香花,勃勃生机终将取代死亡。她扭头对钟怀德微笑道:“谢谢你”钟怀德感到很欣慰,说除了自己的决定:“我辞官了,过两天,我们去荆陵。”
她神色一黯,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但愿永远不回来了,你娘盼着你忘记仇恨,忘记伤痛。我也要保护你,不让你再受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