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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误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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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哥哥,你究竟在想什么?”她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动不动。陶槿并不想解释什么:“我不会加害于你,你以后最好不要随便翻看我的东西。”
“你已经写好了交给四皇子?”“不错,你不用管这么多了。”他走近她,欲伸手拽她起身。
芳紫躲开了他,自己站起来,似笑非笑地说道:“哦,我明白了,你对我很好,你要害死我所有族人只留下我一个人。”她目不斜视走出书房,想尽快躲避他。
“你还要我做什么?我为你做的不少了!”身后陶槿愤愤喊道。
她插上门闩,不让任何人进屋,自己一头倒在床上。她不哭,她只想整理思绪: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的感受,更不曾了解陶槿。
嫁给陶槿一载有余,她已被磨练、同化得越来越像一个汉族女子,无论模样还是性情,又有谁能看出她是鲜卑人?
她并非刻意为之,母亲遗传的相貌和天性中的淡泊无争使她具备了一些汉家女儿的特质。然而,内心深处涌动的暗流却时刻提醒着她骨子里还是鲜卑人,她的所思所想终究和汉人是不同的。
风平浪静的时候,她很少留意自己的族人,鲜卑旧民大多是拥有自由的平民,虽免不了被汉人欺侮,但民族之间总是在慢慢地相互融合着,一切都在向着更好地方向发展。
她甚至痛恨鲜卑的故主宇文和明,想着手刃此人。可是,她今天才发现,自己绝不能完全化解对弘殷汉人的敌意,不能坐视不理族人遭受迫害。
陶槿呵,你为什么提出如此恶毒的建议呢?讨好你的四皇子,还是真的这么想呢?
她哑然失笑,她以为她和陶槿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不曾想过他除了她之外还需要什么?他的世界更广阔,这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她不能也无力阻挡他追求的目标。
但是,为什么要以伤害我们鲜卑人作为你晋身的筹码之一呢?她细细回想几个月来的朝廷动态,确实对鲜卑人越来越不利。
太子性情宽厚,与宇文和明关系友善,几番上书请求皇帝宽待鲜卑人,皇帝看在爱子的面上的确减轻了对鲜卑的欺压,不仅几次放还沦为奴婢的鲜卑人,而且默许鲜卑与汉人之间通婚,宇文和明得以娶刘皇后的内侄女,巩固了自己在弘殷的奴仆地位。
太子去世后,风向立刻发生了变化。几个成年皇子明显缺乏太子的慈悲心,倍受宠爱又具人望的四皇子历来主张严待鲜卑,近几年东夷故土的鲜卑人小规模反抗不断,既然善待不足以平复鲜卑的复仇心理,还不如施以颜色。
四皇子尤其厌恶汉人与异族通婚,以为汉人的高贵血统被混淆玷污。这个四皇子,仁厚宽和只用在汉人身上,却不肯给鲜卑人一点,未免太虚伪狭隘了!她想到这里,很是气愤。
说到底,他们这些亡国奴完全由不得自己作主,遇到善良的主子日子能过得好一点,遇到残暴之徒就无法可想了。他们的命运对朝廷来说无足轻重,境遇好坏全凭皇帝一个人好恶。
她还算是稍微有点自由的鲜卑人,又有什么用?她一个人也无力改变同胞的命运啊?想来想去,反抗似乎是唯一的出路,除非鲜卑人拥有足够的力量影响朝廷的决策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
既已想得清楚,芳紫不打算很快原谅陶槿,即便多少了解他的想法。他和那些汉人并没什么不同,恻隐之心少得可怜!
他必须向她承认错误,而且保证不再伤害鲜卑族人!她才能与他和好。
此时她小小的心里充满了使命感,既然比大多数同胞过得好,就要尽量去帮助他们吧,用自己的武功,用自己能掌握的一切资源……她还有慕容哥哥,慕容哥哥不管在哪里肯定会支持她的。
她一直没下床,和衣挨了一宿,夜里醒来好几次,总是无意望向身侧,心里失落落的。
醒来时天已大亮,这几天休息不好。便贪了会儿懒觉。陶槿早就出去,她轻松之余又感棘手,他们夫妻怎样才能表明心迹呢?
她又来到书房前,不是想翻捡他的文稿,却也不知想探寻什么。
“少夫人”小厮走上前来赔小心地笑着,她点下头。“少爷特别吩咐了,不许人随便进书房,少夫人,您看……”小厮已经挡在她面前。
芳紫脸色顿时白了,在小院里无目的的转了一圈,冲出了陶府。
她一心想着回家,寻求父亲的安慰,也许父亲会告诉她怎么做。她抄近道拐到钟府后门,后门平时不轻易开启,贸然闯入说不定会吓着袁妈的。
她正犹豫,后门打开一道缝,闪出了一条人影。她躲到一棵树后看究竟,那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眉飞色舞的劲头,不是景晔么?景晔四下张望一番,快步离开。
她顾不上回家,跟在景晔后面,前些日子五皇子,今天又是景晔,父亲怎么和这些皇子们有了来往?她要看个明白。
景晔轻功只是一般,芳紫跟上他毫不费力,这就是最近恢复练功的好处啊。街市上很热闹,中间隔了很多人,谅景晔也难察觉。不过,这家伙怎么又入了教坊司?她摇摇头,也跟了进去。
进门后不见景晔,她又是一身女装格外扎眼。这倒难不倒她,随便进了间屋子顺手拿了身男人衣衫,这种地方脱下来的男人衣衫少不了的。
她胡乱套在身上,嘴里嘟囔着:“都是臭男人。”
话音未落,就见景晔搂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娇小女孩儿,吃吃笑着,旁若无人地从她眼前晃过。
“六殿下又多久没来了,沁儿想得紧呢!”“小娼妇,不知跟谁厮混呢?别跟我来套?”景晔笑骂着。沁儿有点委屈:“我是你的人,你偏不信我!”
“好好好,有什么信不信的?宇文和明那猪头再缠着你我就打瘸他。哟哟,你哭花了脸怎么伺候我?”景晔逗着沁儿,走得远了。
芳紫呆立一瞬,好没意思,自己在做什么呢?回家吧。
她抱着胳膊,慢慢往外走,却又撞见了一幕。安命侯宇文和明一脸卑微地拱手恳求打杂的乌龟:“求您行个方便,让我见沁儿一面吧!”那乌龟推搡着他:“沁儿有客人,你就别死缠烂打了,她不会见你的!”
宇文和明听了垂头丧气,哆哆嗦嗦擦着脸上的汗。
真给鲜卑人丢脸,为一个妓女低三下四,他到胆子大,娶了刘皇后的侄女居然还敢来这里。芳紫朝他喊了一声:“喂,你想见沁儿?”
宇文和明颤颤巍巍扭过头,看见一个眉目如画的少年公子,笑着向他点头致意。
“你想找沁儿,跟我来。”少年公子用力挥了下过于宽大的袍袖,一个人走在前面,宇文和明迟疑着跟在后面。
教坊司很大,绕了几幢楼阁,人已不太多了。“公子和沁儿相熟?她当真愿意见我?”
“本公子能让你见她,她愿不愿意我不清楚”芳紫信口胡诌。“这可太好了,公子贵姓?”宇文和明声音里尽是喜悦。
少年公子不语,一步一步爬着楼梯。是了,沁儿在楼上歇着呢吧,宇文和明在又高又陡的楼梯上绊了一下。
少年公子很快爬上了最高一级,转身看着宇文和明跌跌撞撞向上爬,气定神闲。
还剩最后一级,宇文和明俯在少年脚下,呼哧呼哧喘着气,期待少年能伸手拽一把。
没料到,少年一脚踢在他头上,宇文和明没有反应过来,顺着楼梯咕噜噜滚了下去。
全身骨头仿佛全都摔碎了,宇文和明疼得已经叫不出声,身体抽搐着,嗓子里传出微弱地呻吟。
少年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一抹诡异地笑容从眼底扩散到面上,少年一字一句地骂道:“你真活该。”又踢了一脚。
宇文和明忽然发现,少年隐约流露出的桀骜飞扬似曾相识。
“你是谁?”被少年踢了几脚,宇文和明清醒了一些。
“问我名字?想到阴间报仇么”少年狠狠啐了一口:“给弘殷当奴才没当够,又来这里丢人!”
“你是东夷人,放过我吧”宇文和明虚弱无力地求着少年。少年坐到了地上:“放?你害了多少人呢?因为你和你父亲的软弱,多少鲜卑忠臣志士遭了难?”
少年说着说着,头垂下来,绷得紧紧的身体松懈下来,一双妙目变得空洞。
宇文和明看到了希望,强撑着说:“我对不起他们,我苟活这么多年,内心挣扎,活着也很没意思,被弘殷羞辱打骂,猪狗不如……”
少年表情柔和了些:“你也明白这层道理,何不自行了断呢?”
“公子为何如此逼迫我?我就算死也要明白原因呵”少年偏过头,似在思索。
宇文和明和少年说话赢得了喘息时间,趁少年注意力有些分散,忽然跳起来扑倒了少年,肥胖地身躯把瘦小的少年死死压在地上。
“啊”少年尖叫一声,惊恐和迷乱的神情触动了宇文和明遥远的记忆,“你是宇文泓……”少年死命挣扎,她的眼睛很像她的父亲,他一直嫉恨且害怕的人,所以忘不掉。
听到父亲的名字,少年冷静下来,手脚并用,疾如闪电。
宇文和明如肥胖地身体飞出去砸在墙上,左胸多了一个大血洞,他惊恐地瞪大眼睛。
对面的少年缓缓坐起来,面色苍白得吓人,她低头看了一眼右手,手上浸满了鲜血,逼仄的楼梯间里弥漫着人肉与血腥掺合在一起的臭味。
“你记住,我是宇文泓与冯罗敷的女儿,我早就想杀你了。”芳紫浑身软得站不起身,脑子还算清醒。
宇文和明徒劳地捂着胸口,脑子里紧绷地弦一下子断了,死亡在即,他反而轻松了:“很好,宇文家的女儿。看在同族份上,拜托你,沁儿是我前妻段娘家的女儿,请你救她……”
他说完了所有的话,只剩最后一口气,他要看着她答应。
芳紫没有完全明白,无论之前如何可恶,人之将死的情状也实在可怜,遂勉强点了下头。
宇文和明的脑袋耷拉下来,就这么死了。前后不过一刻,生命已逝。
芳紫以为自己刚刚做了一场噩梦,呆了好长时间,待看到手上衣上遍布的鲜血,再看着眼前没了生命的躯壳,不禁掉下眼泪。
她是怎么了,亲手杀了一个人。刚才她情急之中用了近日研习的“独步危楼”的招式,手如钩,脚如风,原来竟是杀人利器。
芳紫好一会儿才有了站起来的力气,她脱下血污的罩衫,使劲地擦手。
她害怕自己再也擦不干净了,只想赶紧逃离这地方。
外面闹哄哄的,卢家公子狎妓时丢了姑姑卢贵妃新赏的衣服,跑出来四处寻,这卢公子平素痴傻,教坊司上下笑作一团。
景晔也出来敲热闹,笑得直不起腰来,沁儿在旁给他揉肚子,不时低头浅笑。
后院的尖叫打破了前面的气氛,寻衣服的乌龟发现了宇文和明的浑身血污的尸体,旁边就放着卢公子血迹斑斑的名贵衣衫。
景晔笑容不减:“在本皇子眼皮底下犯事,本皇子叫他生不如死。”
一向知情识趣地沁儿变了脸色,景晔抚着她的脸,说道:“宇文猪头死了还是可惜的,连你也为他伤心……”
芳紫一声不响进了家门,钟怀德问她:“去了哪里?才刚陶府遣人过来寻你。”芳紫甩下一句“我不想回去。”就进了屋。
她让董妈给自己烧好水,仔仔细细地洗了身体,她今天才发现另一个自己,戾气深重的自己,她必须洗掉那个自己。
“你和陶槿闹什么别扭了么”吃饭时,钟怀德觉得有必要问个究竟。“父亲”她放下了筷子:“我看见六皇子从咱们家里走出来。”“你是怎么想的?”钟怀德表情坦然。
芳紫坦率说道:“我的父亲和我的丈夫并不站在一起,我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那个神气活现的十六岁少年……钟怀德回想起上午景晔的突然拜访。这时,钟怀德的手下匆匆前来禀报宇文和明死于非命的消息,他没时间向芳紫解释,马上前往教坊司。
临走前,他不禁担心地看了芳紫一眼,她苍白得吓人,身体微微发抖,真让人放心不下。
钟怀德赶到时,五皇子景暄早已勘查许久。他心下不悦,最近五皇子奉命协助京城守备,急于立功是自然的。
宇文和明的尸体停放在一间小屋里,景暄正陪同一个戴着兜帽、看不清面目的男子查验尸体。
钟怀德大致看了一下,凶手手段残忍,宇文和明的心脏几乎暴露在外,可他表情却颇为平静,死生之际又在想些什么?
“您有何见解?”景暄对那男子态度颇为恭敬。男子咳嗽两声,声音异常嘶哑:“我以为这门武功已经失传,自那女人后这一派再也没有过出色人物。不过凶手功力尚浅,殿下不妨问问六皇子。”
“哦?先生何意?”景暄问道。“殿下与六皇子关系甚好,应该会有收获的。案发时六皇子也在么。”
“钟将军如何看?”景暄似乎才看见钟怀德。“一切按五殿下意思办。”钟怀德不想过多插手。
宇文和明之死多少打乱了景暄的计划,他并不沮丧,即使人已死了,相信还是会找到利用价值的。从小到大,他经历过太多失意,再多一次也没有关系。
“父亲,凶手抓到了么?”钟怀德回到家中已是午夜,芳紫迎上前问道,她看上去又紧张又疲惫。
“没有,这个案子我不打算插手,五殿下负责审理。”他没有多说什么,还以为芳紫有些痛心。
如果抓到凶手,“凶手”却不是自己,芳紫绝对无法原谅自己,可是她还是怕被五殿下“绳之以法”。
一失足成千古恨,一人做事一人当,能躲一时就躲一时,他们要是真的拿无辜之人抵命,她一定会去自首的。做出了决定,她才可以勉强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