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锋[星际]》夜半雨声

3、Chapter.03

　　卫城抱着膝盖，坐在床与墙壁形成的夹角里，苍白瘦削的小脸上，一双大到有些吓人的鹿眼一直盯着对面墙壁上的电子钟看。不时低低的咳嗽两声，细瘦的身体便随着颤抖起来。

　　已经是地球时四点半，又到了卫城吃药的时间，根据前几天的情况来讲，黛芙妮的两个副官会把药送到房间里来。

　　两位副官先生都是极为准时的人，早上十点半、下午四点半都会把药剂和一杯蜂蜜水端进来，用一种既不算亲热也并不疏离的声音对他说“小卫，吃药了”，时间上的误差不超过前后三十秒。

　　今天却在时间已经过去两分钟后，依旧不见人影。

　　卫城并不在意，他依旧安静的坐着，数电子钟上的秒数。

　　又过去了三分四十二秒，房间的电子门才被人拉开，卫城听见声音，把目光从电子钟上移到电子门处，倏忽发现进来的人并不是黛芙妮的哪一个副官。

　　进来的人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拿着淡绿色的药剂，身上穿着白色长袖T恤配休闲裤，修长挺拔，身型还稍带少年人的气息，半长的金发带着些微卷曲的弧度，棱角分明却不显锋利的脸庞带着典型的欧裔特征，一双翡翠色的桃花眼漂亮的像是宝石。

　　长相似乎是陌生的，眉目却又熟悉地让卫城的心脏都跳的快了一些。

　　卫城在打量里德，里德也在打量卫城。

　　和莱昂一样年纪的小孩子，看起来却像是只有十岁上下，瘦的脱了形，好像是一根风里的芦苇，家居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露出的手、脚、脖子上都是伤痕。

　　他才被修剪过的黑色短发干枯发黄，可怜巴巴地蓬在脑袋上，五官稍微长开了些，依稀能看出几分里德记忆里卫璟叔叔的模样，唯有那一双不知道继承自谁的湿漉漉的鹿眼，还和四五岁时一模一样。

　　里德立时知道黛芙妮为什么让他带几件莱昂的旧衣服给卫城，而不是去买新的。卫城太瘦了，商店里的成衣根本不可能合身，也不够舒适，只能带他回维克托，重新定做。

　　他觉得自己心都疼了，然而还是一边走进来，一边尽力的微笑道：“小城，该吃药了。你还记得我吗？”

　　卫城沉默了须臾，点点头，小声地喊：“……里德哥哥。”

　　里德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在床边上坐了下来，他一只手将药剂递给卫城，另一只手伸手在他的头发上轻轻摸了两下，笑道：“我还以为过了这么久，小城已经忘记我是谁了。”

　　卫城因为搁到头顶上的手哆嗦了一下，但没有动，乖乖的让里德摸了头，他轻轻摇摇头，小声说：“不会忘的。”

　　他将药剂打开，安静地将苦涩的药剂吞下，里德将水杯递过去，又接过空了的药剂瓶，卫城双手握着玻璃水杯，一点点抿着略烫的、甜甜的蜂蜜水。

　　波诺瓦尔星的重刑犯全部是男性，工作是对PRi14的矿点进行开采。在开采矿物时，是在完全没有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在飞尘严重的环境里工作的，只能用旧衣服撕成宽布条，把口鼻蒙上，作用并不大。仅仅两年，卫城便患上了尘肺，索性只是初期，用治疗仪做几次复原治疗后，就可以将纤维化的患处还原。

　　但黛芙妮并不信任西陆星域的医疗条件，怕几近淘汰的治疗仪会留下隐患，故而只让军医开了缓解症状的药剂，准备让里德带卫城回维克托星以后，再去大医院进行治疗。

　　刚才，黛芙妮在车上已对里德说了这件事情，里德也表示同意。

　　里德安静地看着卫城喝了一会儿水，在脑内对回到维克托星以后的行程稍作计划以后，才轻声道：“姐姐让我来接你回维克托，她跟你说了吗？”

　　卫城抿着一口水，微微睁大鹿眼，摇了摇头。

　　“姐姐还要继续工作，所以让我来波诺瓦尔接你。运送物资的军用运输舰明天要休整，后天下午才会返回维克托星，我们跟着他们后天走。”里德声音极为温柔地解释完，又随便给卫城绘画了一下未来的蓝图，“回维克托星需要半个月，等回去以后，你把身体养好了，我们就请两个家教回来给你补习功课，什么时候追上了莱昂的进度，就和他一起去学校上学，好吗？”

　　卫城将最后一口蜂蜜水喝完，把杯子捧在手里，用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摩挲，眼睛则微微垂着，透过玻璃看自己被折射变形的手指。

　　“好。”他轻轻应了一声。

　　心里却觉得里德说的事情虽然美好，却并不能完全实现。

　　黛芙妮为了帮他摆脱重刑犯的身份，在他的档案上动了手脚，让他摇身一变，从流放的犯人变成了贫民窟出生的黑户。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帝国的户籍管理在间谍清洗案后，就变得非常严格，想要修改出一个清白的身份，近乎痴人说梦，除了贫民窟，再不可能有哪里平白多出一个没有档案的活人。

　　卫城在漫程女子监狱时，就见过两个被这样修改档案后送出去的小女孩。

　　其实也无所谓，出身变得再低，至少能活下去。

　　但以贫民窟的出身，想要请好的家教或许还有可能，但说要去念莱昂念的学校——百分之百是专供高官贵族子弟念书的贵族中学，完全是胡说八道。

　　更何况以这样的出身却被贵族家庭领养，他的身上恐怕会被别人打上“玩物”的烙印——他在漫程女子监狱里听到过，也听波诺瓦尔星上监工的士兵和军官谈起过，那几个被偷换了身份带走的小孩子，都是被贵族们买走的玩物。

　　幸而，卫城知道，黛芙妮和里德不会把他当做那样的东西。

　　但这会是别人的看法，这已足够成为让里德畅想的美好未来变成了不切实际的幻想的理由之一。

　　卫城心里明白，但他不想说出来。

　　因为这个梦够美。

　　里德总是出现在他午夜梦回的美梦里，好像象征，或是专门创造美梦一样，如今竟醒来也不例外了，仍旧在给他创造美梦。

　　在仍是卫璟少将的独子时，他和莱昂一样，不愿意去幼儿园，甚至为此哭闹。但当他变成漫程女子监狱里的一个小犯人——因为未满十岁，他们虽是男孩子却仍被关在母亲身边，要依靠妈妈或是别的女犯人晚间忙里偷闲的教授学习知识，在白天大人都被赶出去工作时，一个人在空旷旷的集体间里练习算数、写字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学习是件美好的事情。

　　等到年满十岁，被作为男性劳动力送到波诺瓦尔星来以后，就更是如此。每天高负荷的劳动让成人都累得喘不过气来，小孩子们就更不用提。

　　还好有申叔，他偷偷教他们更为高深的知识，申叔好像什么都懂，所以什么都教，甚至教他们什么叫自由、民主、博爱，告诉他们那个叫人类自由联邦的国家是什么样。他还认识卫城的父亲卫璟。

　　然而半年前，因为矿上接连累死了两个孩子，申叔带着矿上的成年人抗议闹事，被监工们一枪打死了。

　　卫城应完里德，就盯着杯子发起了呆来，片刻间想了很多事情。

　　而边上的里德有些紧张，说不上是近乡情更怯还是什么，他不知道该和卫城说些什么，但又知道自己应该要说话。他兀自纠结了一会儿，看向卫城，发现他在发呆，且脸色变得更加惨白难看，里德一皱眉头，终于顾不上纠结了。

　　“小城？”里德叫了卫城一声，伸手将他手上的玻璃杯抽出来，随手放在了床头柜上，然后把卫城的一只手拉过来，握在了手心里。

　　相对于里德，卫城的手还是小一大圈，却不再是小时候肉嘟嘟的小胖手，而是细瘦、冰凉、粗糙，里德把这只手握在手里，并不舒服。

　　卫城被他抽去杯子，便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被他这样一握，又是一惊。先是一哆嗦，而后下意识地就想把手抽出来，只一下，没成功。他随后平复下来，乖巧地任里德握着，只是有些疑惑地喊了一声：“里德哥哥？”

　　里德握着他的手稍稍一紧，用柔而轻的声音说：“小城，放松一点儿，没事儿了。以后，加洛林家就是你的家，我们就要回家了，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卫城眨眨眼睛，点点头：“嗯——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