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到结束》三千菊杀

1、第 1 章

　　我爱他！
　　天呐！
　　明台突然想明白了这点，他的心里像是忽然开来了一辆蒸汽火车，载满了乘客，迎着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高声尖叫着，欢呼着，不停挥动着手里的帽子，轰隆隆地从他的心头碾过，来来回回，冒着气，打着转。
　　这嘈杂的声响，这热腾腾的烟气迅速充满了他整个胸膛，从他发红的耳朵里，从他合不上的嘴巴里，从他浑身上下数也数不清的毛孔里推搡着，拥挤着，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原来，我爱他！
　　明台忽然跳起来翻了几个跟头，他是如此的高兴，如此的兴奋，没有一刻肯安静下来。他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他的脑子在不停的运转，他在思恋，在挣扎，在漩涡里不停地打着旋，转着圈。他迫切的想要见到他思念的人，哪怕他们才分开不过一两个小时，哪怕他们整整一个白天都在一起。
　　可这是不一样的，在明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白日的相处成为了一种浪费，现在的分离成为了一种折磨。他要见他，见到他的教官，见到王天凤，然后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他爱他！
　　明台开始奔跑，夜晚的冷风撩动着他的发梢。汗湿的头发乱蓬蓬的支楞在他年轻的头顶上，让他看上去有种傻乎乎的执拗，却又如此的引人瞩目。
　　他三两步冲出宿舍的走廊，穿过黑乎乎的操场，跃上高高的台阶。近了近了，他离着教官的房间只隔着一道敞开的大门。
　　明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在门口停下，烦躁地拉扯着磨人的领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转着圈，像是一头正在发情的小公牛。
　　终于，小牛犊还是梗着脖子跨进门去，不像是去表达爱意，倒像是要和什么人打上一架。可是屋子里安安静静，空无一人，只有挂在墙上的时钟镇定地按着自己的步伐，啼嗒——啼嗒——
　　房间里到处都是资料卷宗，被人整整齐齐地码在书架上。明台不敢乱动，他站在黄色的灯光下，脚下踩着自己缩成一团的影子。
　　灯光并不算十分明亮，虽然比起准时熄灯的宿舍来说要好上很多，但和经常灯火辉煌的明公馆比起来就相差太远了。不过明台并不在意这些，他贪婪而又小心地打量着四周。这是王天风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宿舍。
　　他并不是第一次到这个房间里来。他在这里挨过打，撒过泼，受过训，也在这里被他敬仰的老师认可过安抚过嘉奖过。他也曾气恼难过，也曾愤怒惶恐，也曾高兴自豪。可从未有像今天，像现在，这样满是喜悦，满是忐忑，满是惶恐。
　　房间里，就算主人不在，也充满了王天风的气息味道。桌上的茶杯杯盖半掩，一丝苦涩的茶香味若有似无，厚厚的窗帘还没有拉上，望出去满目星空。偶尔有两声虫鸣，偶尔还有几声鸟叫。明台觉得自己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他撇过头，看到了安放在角落的单人木床，扎实的木头，部队统一派发的床单被褥，整整齐齐，没有被人触碰过的痕迹。明台忽然就红了脸，从脖子一直红到耳尖，纯情得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小男生。
　　是啊，他才二十出头，怎么就不是个小男生呢？至少在王天风面前，明台稚嫩得就像是树梢上春天刚刚冒出的新芽，干净、张扬，在风雨中肆意舒展，在阳光下得意抖动。
　　在大上海，在巴黎，在维也纳，青春而热情。
　　王天风就站在长廊外的阴影里，背负着手，挺直如一杆钢枪。就算已经到了他就寝的时间，他每一刻颗纽扣，每一根发丝仍然服服帖帖地坚守着自己的哨岗。
　　他身处黑暗，面色难辨，只有目光依旧如炬。
　　他看着自己的房间，看着急匆匆跑来的明台带着热情洋溢的神态，看着他长久地站在灯光下渐渐安静。
　　一个在内，一个在外。
　　桌上的茶早已冷却，谁也没有移动。
　　几不可闻，王天风叹了口气。明台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他转过身，明亮的眼光越过黑暗直直看了过来。那是一簇火苗，从心底开始燃烧，火光熠熠，坦坦荡荡。
　　饶是阅人无数的王天风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心里都有点发虚。若论阴谋诡计，他当仁不让，可要应付这样一个纯粹的“孩子”，他觉得还是一棍敲晕比较方便直接。
　　明台有千万句话拥堵在喉咙里，临到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傻呵呵的笑着。他以前总觉得他的老师又疯又狠，从不按理出牌，叫人捉摸不定，令人望而生畏。这所军校的每一个人见到他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小心谨慎，生怕被揪出什么错误。
　　可是现在，他不再怕他，他依旧敬重他，还开始爱恋他。就只这一眼，明台竟然觉得自己能够剥开包裹在王天风身上一层又一层的面具伪装，直视到最深处的赤子心肠。
　　被包裹在冰层下，被隐藏在刀锋里的熊熊火焰，炙热、滚烫。
　　老师——
　　终究，明台修改了剧本的第一句台词。王天风沉着脸一步步走近，带着冷清的夜寒与他擦肩，然后离开他的身边。
　　一天——
　　一个月——
　　一年——
　　然后再次相见。
　　一场被安排好的牌局，一次握手，一个背影。
　　他穿着他送他的西服，他戴着他送他的手表，躲开满是宾客的婚礼，右手与右手紧紧相握，站在角落。
　　不要相信任何人。
　　郭骑云，于曼丽。
　　他的副官他的学生，他的组员他的战友，死不瞑目。
　　他的老师双手染血，站在汪曼春的身边。
　　不要相信任何人。
　　王天风的脖子扑扑地冒着血，脸上顽固地保持着惊愕不甘的神情倒在腥臭的泥土上，他们隔得那么近，近得他能看清他每一处细微的神态变化。却又那么远，远到昨日的爱恋已经模糊不清。直到眼里的火光熄灭，明台也没能够从王天风的那里看到有一丝的悔恨和犹豫。
　　不要相信任何人。
　　也，包括自己。
　　76号里，十指连心，痛不过老师的背叛。
　　天台之上，大哥口吐真相，也不过是撕开了心头化脓的伤口，再狠狠剐上一刀。
　　从此以后，不再相信任何人。
　　山河破碎满目衰，儿女情短，英雄常在。毒谋妙计机关算，了却师徒缘，背负家国债。他日屠刀斩厉鬼，血祭亡灵，洗却污名，才好道一声，老师——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