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引子 ...

  •   黄昏时分,海水渐渐向海中褪回去,湛蓝让步。海岸金黄的底色被淡玫瑰色的烟霭笼罩着,连带海岸线后面那丛墨绿的灌木也被神明以温柔的态度蒙上轻纱般的薄雾。
      小镇里渔民的女儿珊瑚喜欢在每天夜幕降临前的一个小时来到沙滩上的一块礁石上眺望海天交际的一线,每当此时,她心中总是十分宁静。这座小镇因濒临东海而得名,又因之成名。浅金色一望无涯的细软沙滩是游人托在掌心的珍宝,却远非原住民心中真正的天堂。这片被称为“黄金海岸”的海港,才是寄托着无数渔家人信仰的圣地。现今恰巧是旅游淡季,这个时间海岸线上为保护游人安全的警戒线已经拉起,不过小镇的原住民仍然被允许通过。这时的海岸,正是为珊瑚所深深钟爱着的,人迹罕至的一副美景。
      无人问津的滩涂上,被霞光映照而显示玫瑰色的海涛翻涌,恍若成千上万细小的、闪光的鳞片。拥有巧夺天工的纹路的贝类动物以及身长不盈寸的小鱼小虾搁浅在神明为它们在滩涂上铸就的临时栖息所里,珊瑚知道,不必担心晨曦会带走它们赖以生存的海水,海滩上清晨的阳光如同圣女的眼波一样温柔委婉,只会稍稍带给这些浅坑里微小生命以黑夜尽头的第一缕暖意。随即,海浪就会像她的柔荑一般将它们托回广阔的深蓝世界。
      珊瑚当然不会在这些小生灵同造物主之间冥冥的联系中横生枝节,抢先将它们送回大海。她和她的父亲一样承袭着渔家古老的惯例,顺应自然赋予大海应有的规律,固守着世世代代的信仰。祖祖辈辈靠海吃海,海风的淡淡腥味像是镌刻在灵魂上的烙印一般鲜明。
      海风吹在她白皙的脸庞上,像是她早早去世的外婆的手一样温情地撩起她乌黑的发丝。遥不可及的海天交接的一线在暮色中沉沉隐去,从远方依稀可以辨别汹涌的海涛。或许有人打心底畏惧海的喜怒无常,渔船在海上航行时,即使是资历最老的渔民也无法为海莫测的脾气打包票。但真正的渔人永远对海心存婴儿对至亲一般的眷恋,他们坚信,海归根到底是仁慈的——即使在最危急的暴风雨中,一样给他们留下生命的一线。
      像往常一样,珊瑚从傍晚起就坐在礁石上。海水渐渐退潮,夜幕缓缓降临,星辰睁开眼睛打量这个少女。负责保护游人安全的巡逻员提着手电筒和喇叭开始四处走动。这些都与今日的珊瑚无关。她的注意力并不在身边触手可及的美景上,黑玻璃珠一样剔透的瞳孔中映照出月光下并不宁静的海潮。
      珊瑚脸色发白,额头上沁出了汗珠。滩涂里藏身的小螃蟹从深深的泥洞里蹑手蹑脚现身,将钳夹挂在她垂着的脚上,然而珊瑚并没有发觉。
      她的心里载满了不安。
      离禁渔期开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往常神气活现的渔船乖乖地停在海港边,贴在船身上的“船眼睛”睁得大大地相互对视。珊瑚心神不宁地将视线放在其中一艘船上,那船的船身相比其他渔船十分窄小,船后的水活灵低矮得几乎难以分辨。从船舱上方看,可以看到桅杆上挂着粉色和绿色的小旗,正低低垂着。
      不起眼的外观像极了……她伸长脖子向那里望着,跃动的心重新被失望盈满。
      不是,不是父亲的船。
      虽然与父亲那艘简陋的小渔船十分相似,但那崭新的船眼睛却告诉珊瑚,父亲还没有回来。父亲的船身上,左边的船眼睛已经被海水侵蚀掉下面的一半,只留下一只黑漆漆的小眼珠镶嵌在白色的半圆形轮廓里,滑稽地左右张望着。
      她的脖颈保持着遥望大海的姿势,微微弯下腰,伸手将夹在脚趾上的螃蟹取下来,放回潮湿的泥地里。海上牧耕了半辈子,父亲比她更清楚海的脾气,也更信仰这片带给他们生机的大海。
      “海养活了我们一家子,要向海报恩哪……”父亲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然而,就是这样从不肯违拗海的父亲,在一个星期前为了躺在床上的母亲越来越棘手的病情,选择在禁渔期偷偷出海捕鱼,企盼在短短的禁渔期内从湛蓝的海里收获一笔救命的金钱。
      从小在海边长大的珊瑚望着天际晦暗的月光和周围那厚厚的黑云,又怎么不知道这是海上暴风雨来临的预兆?况且每年的这个时候,不仅是近海,连更多鱼虾栖息的远海也不太平。
      父亲啊——
      珊瑚将泛着凉意的手盖在温热的心口,闭上眼睛,默默为身在海上,时时会触怒海中神明的父亲祈祷。她甫一合眼,家中供奉着的海菩萨,连带燃在菩萨前面从来不会熄灭的烛火,仿佛就明亮在眼前。

      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回到家中,首先映入珊瑚眼帘的是母亲房间里为她留着的一盏微黄的灯。挂在自窗台拉向铁门的一条绳子上的鱼鲞随风晃动。暴风雨来临前,空气里带着沉沉的湿气。珊瑚赶紧将挂在门上的钩子取下来,将鱼鲞收进房子里,免得回潮。做完这些,她伸手整理随便堆在门旁边的渔网和梭子。
      母亲病倒后,起初还能强行撑起身子补网,但最近母亲身体越来越差,这些活都落在珊瑚身上。她蹬掉脚上的鞋子,快步走进房间,母亲已经睡着了,尽管这些日子她一直睡不安稳,好在现在她苍白的脸上一片宁静,仿佛沉进安宁的睡梦中。
      珊瑚拿来毛巾替睡着的母亲擦了擦脸上的冷汗,轻柔得不能更轻柔,她害怕弄醒好不容易安睡的母亲。即便如此,她也无法抚平母亲在梦中也纠起的眉头,谁叫她自己也满心忧虑呢!
      从母亲房间的后门走出去,珊瑚悄悄走进供奉着最大的一尊海菩萨的小房间。家里的菩萨像不止一尊,这代表着渔妇对出海的丈夫最深的祝福。珊瑚家中只有身为渔民的父亲能为家里提供微薄的补贴,要不是父亲从小告诉她,妇人不能出海,否则会惹怒海神,她相信母亲一定会撑起船桨,转动轮舵登上海面。
      她轻轻跪坐在菩萨像前面,学着父母礼佛的样子将额头贴在坐垫前的地面上。
      “菩萨保佑,爸爸能安全回来……”
      父亲出海前的祷告词向来是母亲说的,那时候珊瑚只需要跪在母亲身后,心中跟着默念相同的话语。现在需要自己开口,她才发现自己从前是多么不留心这些,翻来覆去都搜刮不出什么好词汇来装点自己并不流畅的祷告。
      她直起身跪坐在菩萨像前面,双手掌心相对紧贴,放在额头上,干脆闭上眼睛默想。
      夜色茫茫,窄小的渔船在海面上浮浮沉沉,桅杆上挂着的旗帜在风中被反复摆弄。渺小的渔人在渺渺无际的海上显得多么脆弱无力。
      这时候,她的父亲会在干什么呢?船头应该有一盏灯,摇摇晃晃的灯光在这种几乎没有月光的夜里是唯一的照明来源,他身边或许是带着破损的渔网,出海前那张上回在海上被不知名碎片勾破了一大块的渔网因为母亲生病还没有补完……珊瑚咬咬嘴唇,要不是那个破洞中漏出去许多鱼虾,或许父亲也不至于这么急着在禁渔期偷偷出海的。为什么总有人爱把垃圾投进大海呢?渔网被勾破的地方已经很远离海港了,而近海港的海水里还藏着更多游人随手丢弃的废物,时不时地随着海水的涨落滞留在滩涂上。
      珊瑚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一个渔民,不论是弯腰打网,还是低头吃饭,总要回头看一看海的。”
      她一直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为什么要看海?”她用筷子将鱼籽从黄鱼鼓鼓囊囊的肚子里挑出来,蘸上酱油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
      父亲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脑袋。父亲的手掌上有一道明显的深痕,是他常年拉网磨损造成的,粗糙的触感却令珊瑚十分眷恋。他看着年幼的女儿,说道:“这是每个从海中获取生计的人都应该记住的……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了。”
      总要回头看一看海……
      她跳下凳子,迈着短短的腿从铁门里蹒跚跑出去,即使踩在柔软的渔网上,被绊倒也没有感到疼痛。她越跑越快,矮小的视野终于捕捉到远方的一片灰蓝色了,猛地在滩涂上刹住脚,回头向不近不远跟着自己的父亲挥挥手:“哎,我看见了!”
      从海里讨生活的人,为了保护海的尊严,产生了许多渔船上说不清理由的禁忌。妇女不能登上渔船,家里在办红白喜事的人也不能上船,在渔船上不能吹口哨,这是对海神不尊敬的表现,在船上吃饭的时候不能把酒碗、饭碗反着扣在桌子上,不能把筷子搁在碗上,否则可能会翻船……珊瑚听得头都晕了,父亲对她解释说:“等你长大了,要好好想想这句话的含义。”
      一个渔民,不论是弯腰打网,还是低头吃饭,总要回头看一看海的。
      ……
      珊瑚纠起眉头将眼睛紧紧闭上。穿堂的凉风吹过来,她的心脏如有预感地狂跳起来。
      是啊,渔人若是不懂得向无私地给予了馈赠的海感恩,又怎么再常年浮沉在海上?不论有多少禁忌,都是为了报偿海的恩情,这份赐予了生活的恩情太重太重。
      父亲啊父亲,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滩涂口的海面上,月光从浓重如墨的黑云中堪堪透出身子,立刻又沉入浓浓的黑暗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