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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萧承澈番外:命?运? ...

  •   父皇的车辇,出发去九安山猎宫了。
      作为太子,我当然要恭送父皇。
      想起出发前的那一幕,至今心有余悸——
      父皇在他的寿宴之后,突然宣布要将国政全部交给我,自己去九安山猎宫颐养天年。
      太医暗中说过,父皇大限将至。
      我着急坐上皇位吗?说实话,真的着急。
      可父皇为什么要选择去九安山猎宫度过余下的日子,我不懂。
      作为一个孝子,我当然要去劝劝父皇,留在宫中,安享百年。可我没想到,父皇利剑一般的眼神,让我整个心房为之一颤!
      “承澈,到了今天,你何必再在朕面前惺惺作态?”
      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父皇何出此言?儿臣惶恐!”
      父皇坐在榻上一动不动:“承澈,你为了入主东宫究竟做了些什么,你我都一清二楚。朕也不必瞒你,朕当年为了入主东宫,为了登上这至尊之位,做过的事情比你多得多!既然要成为帝王,只有狠下常人狠不下的心肠,方能成就常人所不能及。朕之所以将这江山托付于你,是因为朕知道,你能做到!猎宫一事,朕意已决,无需多言!”
      我旋即拜倒:“受教于父皇,不胜欢欣!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我大梁恢弘河山!”
      现在眼看着父皇的车辇远去,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梦——曾几何时,我空有念想,却也心知肚明,那个至尊之位,根本不会属于我。
      我是母后的第二个儿子,据奶娘说,生我那时,离我的亲生兄长出生已有近十二年,所以母后生我的时候十分不顺,后来还落下了病根。
      从我记事起,我就能感受到母后对我不一样,尤其是和我的皇长兄比,不一样。
      从小到大,我听到的最多的话大概就是:“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的皇长兄?”
      第一次,是开蒙时,我不肯好好背书,母后斥责我。
      第二次,是五岁那年,皇长兄封王建府,舅舅朱樾奉母后之命带我去了皇长兄的府邸。从我记事起,就特别爱听常年经商、接触过各国商旅的舅舅讲大渝、北燕、东海、南楚的奇闻异事。原来我大梁之外,还有那么不一样的地方,那么不一样的天地。从我记事起,我所知道的一切,就只有这座皇宫。我常常羡慕那些飞来飞去的鸟儿,能离开这座宏伟,却囚禁这我的宫城。于是那天,我缠着舅舅,让他带我去见他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人。那时我也不知道舅舅究竟带我去了哪儿,我只知道,那些人讲各式各样的话,穿各式各样的衣服。本来他们都很喜欢我,可是当我舅舅一说我是他外甥,那些人就突然哑巴了。回宫以后,迎面而来就是父皇的一顿斥责:“承澈!你是皇子,而且是朕的嫡子!你怎么可以和那些番邦商人混在一起?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的皇长兄?”
      第三次,是六岁那年,我去静贵太妃那里玩耍,正好碰上了前来请安的靖王叔。我死缠烂打,央求他带我出去玩。后来他和庭生哥哥,带我去见了一个脸色苍白,却又无所不知的先生。靖王叔叫他“小殊”,庭生哥哥叫他苏先生。虽然苏先生第一次看到我的眼神,我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但是他却给我讲了些有趣的故事,让我不禁感叹天外有天。可靖王叔送我回宫的时候,他又来了一句:“承澈,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的皇长兄?”
      说得最多的,大概还是母后。尤其是在我坐不住,想要出宫的时候。不过,我出宫的机会还是不少:皇长兄来请安的时候,母后总是格外高兴。他将母后哄高兴了,便会带我出宫,把我交给舅舅,再让几个随从跟着,这样我就能去商人聚集的馆驿。如果是靖王叔或者庭生哥哥,便会带我去苏宅。可惜苏先生身体不好,通常我来了,他就让我看看他的藏书,都是些皇宫内没有的书。
      功课不好——你为什么不像你的皇长兄?
      练武不好——你为什么不像你的皇长兄?
      喜欢看各国杂书、学会了番邦鬼话、记住了非我大梁的习俗——你为什么不像你的皇长兄?
      我生气吗?我怎么可能不生气?然而母后身边只有我了,我不可能不听她的。
      直到有一天,我将所有太傅要求背下来的书都倒背如流,无论太傅问我什么我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直到有一天,我可以和擅武的二皇兄勉强打成平手;直到有一天,我也到了封王建府的年纪;而我的那位皇长兄,已经能够在父皇面前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已经能够在春猎秋猎时拔得头筹,已经成为众人口中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上马能战、下马能治的贤王萧承宇!
      我仍然一点都不像他,我仍然根本比不上他。无论我如何努力,在旁人眼中,荣亲王的同母弟弟萧承澈,最大的过人之处,不过是通晓各番邦蛮夷之语。
      更让我生气的是,别的兄弟像三哥承晖、四哥承焱、六弟承翰还有那些更小的弟弟们,从来不会因为不如皇长兄而被斥责,反而会被赞各有千秋。因为我是皇后所生的嫡子,因为萧承宇是我的亲生兄长。有的时候我真宁可我不是母后所生——庶出之子,没出息也就算了,那样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当个爱问各国闲事、爱看天下杂书的闲散王爷。
      平心而论,皇长兄他对我很好。小时候,他想尽办法满足我出宫的心愿,等我渐渐长大,他得空也会指导我读书骑射。可我很清楚,有一些东西不一样!他对我,永远不会像对二皇兄那般,看上去兄友弟恭,但时不时仍会嬉笑打闹。他对我,永远像对待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所以,当我听到“不知理王殿下可有问鼎大位之心”的时候,我愣住了。
      我封王建府后不久,苏先生去世了。在出殡那天,我去了苏宅吊唁。在他去世之后,我也会常常去他府上看看,派些人前去协助修缮园林。没想到一年多过去了,苏先生府上并不冷清,还有几个苏先生昔日的手下在忙活着。
      问我这句话的人,名叫上官驰。在苏宅内,他似乎是个不太起眼的书记官。
      我冷笑了一声:“有又能如何?虽然父皇一直在平衡我们各个皇子的势力,但是谁都看得出,我大哥是众望所归的太子。”
      上官驰却微笑着摇了摇头:“众望所归之人,未必是真正合适之人。对所有人都好的人,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帝王。”
      “你可知道,这话传出去,是会掉脑袋的?”我有意无意地威胁到。
      “在下替苏先生所做的事情若是传出去,恐怕大渝、北燕、南楚的国君,再加上东海的亡国遗民,都会想要杀我而后快!”上官驰笑道。
      “难怪苏先生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我叹道:“难道说,在大渝、北燕、南楚、东海,都有苏先生的人给他通风报信?”
      “殿下果然聪明!只是还有一层殿下未曾想到。苏先生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谁?”
      那时,东海早已被北燕吞并,然而吞并东海并没有给北燕带来什么好处。自从我记事以来,靖王叔似乎一直厉兵秣马,可又不知究竟要与谁一战。现如今父皇又正在筹备出使大渝,决定派遣的,竟然是言侯——众人口中丝毫不逊色于蔺相如之人。苏先生临终前,父皇曾去探望。靖王叔,更是府上的常客。难道说……
      虽然脑海中灵光一现,但是我还是摇了摇头:“就算本王知道了,又能怎样?”
      上官驰默默地为我斟了一杯茶:“殿下若是什么都不做,那才真是丝毫可能都没有了。”
      “上官先生,我敬你是苏先生的手下。只是本王不明白,你这样帮本王,于你有何益处?”
      “殿下果然是爽快人!今天在下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在下这么做,的确有在下的理由。”
      原来那上官驰的父亲,因前朝祁王谋逆一案受牵连,被贬至岭南。没想到在出发之前,上官驰的母亲已经怀有身孕,一路颠簸,再加上岭南瘴气,导致上官驰有些先天不足之症。上官驰的父亲,一直对祁王敬仰有加。可偏偏上官驰是个聪明人,年岁渐长便发现,其实自身的不足之症,说到底是拜祁王所赐。贬官后人,并非流放。成年后的上官驰辗转想要返回家乡,却入了江左地界,还因聪明才智颇受江左盟宗主梅长苏的赏识。再加上他家中因祁王一案受牵连,在盟里反而备受尊重。可是越是这样,他反而越是对祁王反感。上官驰虽然没有明说他的不足之症是什么,但是我看上官驰的相貌,身材极瘦小,眉目清秀得宛如女子,再加上柔声细语的嗓音,大概也能猜出,他的不足之症是什么。
      “可是,这和将来帝位属谁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苏先生和靖王殿下不止一次提到,荣王殿下,颇有前朝祁王遗风。”
      我听了心中不觉好笑,这个人可不是伪君子,而是个真小人!就因为我皇长兄和祁王有相像之处,居然生出了试探我是否有夺得帝位之心的想法,便笑道:“先生以一己喜恶妄议皇子,实在是胸怀宽广!”
      “人生在世,谁不为自己谋利呢?再者说,如若不是从殿下的言行中看出了什么,在下也不会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问殿下是否有问鼎大位之心。”
      这人还真会察言观色!我心道。
      但我极力控制着我的情绪,问道:“你想要什么,就直说吧!”
      上官驰笑道:“殿下有没有这个心思,只有殿下心里最清楚。在下所求,也很简单。若是他日荣王殿下登上大位,恳请殿下收在下当个家臣,或者恩赐在下后半生所需,让在下能够寄情山水,了此残生。不为别的,就为图个舒心。当然,在下也不会白白请殿下帮这个忙。听闻殿下从小便喜闻各国奇闻异事,那么在下愿意对天起誓,以后在下会将什么告诉陛下,也会同样将什么告诉殿下。若是殿下只愿当个闲散王爷,那不妨就将在下送给殿下的东西当作些趣事看了。若是殿下想成一代贤王,这些东西绝不会对殿下有害。若是殿下还有别的想法,这些东西,更加大有裨益!”
      从此,每个月,我总有那么三四天会去苏宅看书。外人都道我是个喜欢看杂书的闲散王爷,父皇只是在我五岁那年斥责过我一次,从那以后也不再过问我出宫之事。然而,最让我惊异的是,上官驰所说的他要交给父皇的东西,竟然是大渝、北燕、南楚各地的军争民务,风土人情。条陈已经精细到了大渝国十七个异族,再加上北燕鲜卑人、燕云十六州遗留的汉人、东海遗民,看后让人不禁啧啧称奇。
      看着看着,我突然明白了父皇的野心——先引诱北燕夺取东海,再联合大渝瓜分北燕,最后看样子是要灭掉大渝。而南楚,无论内政怎么乱,到底是个人口众多的富庶之国,硬取恐怕不行。不过,要是我大梁拿下了大渝北燕,还愁南楚不肯俯首称臣吗?
      可我依然不明白,我知道了这些能有什么用。辅佐父皇?这些事情父皇早就知道了!再加上现在皇长兄办差得力,还帮着靖王叔练兵,说不定这些线报,他也能看到。
      果不其然,还真的只能当些趣事看了,再顺便感叹一下父皇是何等的雄才伟略!
      等等,父皇的雄才伟略?古往今来,要想战胜强敌,国力强盛是根本。纵观我大梁立国以来,虽然多次强敌入侵,但是最终都无功而返。究其缘由,无不是因为敌军都是孤军深入,后备不足,只想打个胜仗再捞点好处就走。唯一真正的威胁是在五十四年前,大渝、北燕、东海联合共犯我境。父皇自登基以来,变法图强,我大梁可谓国力日盛、兵强马壮。而这一系列剿灭北方三国的计划,恐怕要用上二三十年才能全部实现。这么说,如果我想要在父皇面前展露头角,就必须想得更远才行!所以,我应该考虑的是,拿下北燕、东海、大渝以后应该怎么办?
      首先要拿下的自然是燕云十六州了,燕云十六州居住的都是汉人,不过已经分离近百年,根据上官驰的线报,他们风俗习惯与我大梁汉人已经有所不同,应该如何安抚他们,的确应该好好考虑。鲜卑人、还有大渝腹地那十七个异族,都是野蛮族类。大渝兵马立国,渝族赫赫雄兵,竟然也只能勉强镇压那十七个异族,看来光靠武力是不可能让他们臣服的。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从小到大我在馆驿与各国商人谈天说地时,他们无不对我大梁物华天宝、文明开化表示出了异常的羡慕。夫子不是万世师表吗?不是主张有教无类吗?难道说,对付这些异族我们应该刚柔并济,应该要让他们感化于我们大梁文明?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被我那一母所生的长兄压着太久了,也许是因为太想展现自己也过人之处了。两年时间,我竟然根据上官驰送来的线报,将我先前的想法一一记录并详陈。怎样治理燕云十六州,我写满了足足十册书。而怎样教化那些野蛮族人,我更是写了足足四十册。
      写完以后,我兴冲冲地想要拿给父皇看看,可我突然又发现,我也许是发了两年的疯。
      这五十册书是否有用,完全取决于我大梁能不能拿下燕云十六州、能不能剿灭渝族。若是不能,我这不是都在做无用功吗?虽然按照父皇能够收到的线报,我能猜到,此次发兵父皇是志在必得,但是天意难测,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变数,我们无法预料。更何况,我拿这些给父皇看,若是父皇疑心我怎么写出这些东西来,我又该如何解释?
      我最终只是把这些书册放在府邸的书房里。
      靖王叔荣王兄,已经在整饬三军,准备发兵北燕了。
      看着我那五十多册书,我默默念着:“尽人事,听天命吧!靖王叔荣王兄,一定要旗开得胜!”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前方传来噩耗——皇长兄战死沙场!
      母后当场昏厥,从此一病不起。
      那天晚上,我跪在佛堂内,念了一晚上的经。
      我太害怕了!
      我承认,我对皇位有觊觎之心。我承认,我嫉妒我的皇长兄。但是我写下那五十册书的时候,我想要的当真不是取而代之,我想要的不过是崭露头角,仅此而已!
      无论如何,我从没想过他竟然就这么死了!
      佛经倒背如流,就是背不进心里。
      突然,上官驰的一句话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殿下若是什么都不做,那才真是丝毫可能都没有了!”
      再难以置信,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
      而现在的我,不是没有任何准备!
      难道这真的是天意?真的是我的时运到了?
      后来发生的事,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
      母后病倒,我自然是要在她身边侍疾。她的病势日重,口里念叨的,都是我的皇长兄。
      父皇每天都来探望,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父皇握着母后的手,在我眼中刚毅无比的他,红了眼眶:“皇后!朕知道承宇去了,可是承宇已经有三子二女,更何况你还有承澈!他还未及弱冠啊!”
      听到这里,我爬到母后塌边,哭道:“母后!您睁开眼看儿臣一眼呐!儿臣的正妃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您还没看见您的孙儿啊!”
      母后,口中依然喃喃着:“承宇……承宇……”
      父皇将我扶起来,安慰道:“澈儿,父皇听闻你白日里侍奉你母后,夜晚都在佛堂内跪经祈福,真的太辛苦了!你有这份孝心,你母后一定知道。快些去歇息吧,父皇还有些话要和你母后说。”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二十年来,母后对我极其严苛,处处要我以皇长兄为榜样,是为了什么。在她眼里,只有萧承宇一人。父皇唤不回她,我更唤不回她。
      三日之后,母后薨逝。因着我的正妃有四个月的身孕,父皇下了恩旨,免了她部分丧仪。
      “殿下,您可会怪罪这个孩子?”我的正妃沈氏文茵,有些害怕地看着我。我心里明白,这个孩子在外人眼中,多多少少有些不吉利。
      我拍了拍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她已经日渐隆起的肚子:“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怪他?”
      我的正妃,是户部尚书沈追庶出第三女。
      起初我还以为,我竟是如此无关紧要。沈追虽然是户部尚书,二品大员,但他为人清正,在朝中并无多少势力。再加上我娶的是庶出第三女,面子上委实有些过不去。可是在她过门以后,我渐渐明白了父皇的心意——父皇为我择了一位同病相怜的正妃。
      也许父皇那时想着,像我这样的皇子,还是以后日子过得舒心最重要。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轻轻将文茵拥入怀中:“文茵你放心,本王将来,绝不让任何人说咱们孩子一个不字!”
      接下来,仿佛真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我——
      哀兵必胜——燕云十六州重归我大梁!
      有朝臣建议,要派出一位皇子前去巡视燕云十六州。
      我将之前那十册如何治理燕云十六州的方案,加上上官驰送来的最新线报,删繁就简,修了又修,改了又改,终于拟定出了巡视章程,是否采纳,就看父皇的了!
      没想到,父皇竟然召集所有曾经出使北燕的大臣,共同议举巡视燕云十六州的人选。最终,不仅仅是我的章程无可挑剔,我那一口流利的燕云方言更是让那些曾经出使过北燕的大臣们震惊不已。这个巡视燕云十六州的差事,我当仁不让。
      没想到在我得到这个差事以后,太傅贺明启突然求见。
      贺先生,是元祐五年,父皇通过在王府的文试择定的。父皇登基后,他官拜太傅,仍旧是我们这些皇子的授业恩师。
      “理王殿下,老臣今日求见,是想问殿下一句:殿下可有问鼎大位之心?”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我故意卖关子。
      “殿下,老臣有幸,能够为各位皇子开蒙授业。各位皇子的秉性,老臣还是略知一二。也许荣王殿下战死,当真是天意!”
      “贺先生,恕本王不敬,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听他这么说,我是真有些生气。
      “殿下,恕老臣直言,陛下是真正的帝王之才,而荣亲王不是。殿下可还记得,荣亲王与陛下政见不合,大多是为了何事?”
      我当然不是没有注意到,皇长兄和父皇政见不合,大多都是在父皇处决贪官污吏的时候。尤其是三哥外祖一家被满门抄斩时,听说一向谦和的皇长兄还差点和父皇争执起来。
      贺明启摇了摇头说:“可惜呀!荣王殿下出生时陛下还是王爷。那时,满京城谁人不知誉王殿下怜妻爱子。老臣奉命为世子开蒙,所传授的自然是仁义礼智信。而理王殿下您不一样,您开蒙后不久,陛下便开始肃清吏治,修缮律法。苟利社稷,身为帝王,必须为常人之所不为。这于荣王殿下而言,与从小所学相悖,可是于理王殿下您而言,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常事。”
      似乎是从我十岁那年开始,太傅就会以父皇推行的国政,让我们结合古来圣君的丰功伟绩,来谈一谈自己的见解。三哥承晖自幼文采斐然,出口成章,可对于权谋之术,因为泰康六年他外祖一家被问罪的事情,他往往嗤之以鼻。四哥承焱是个厚道人,只会说可怕。六弟承翰听得一知半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小的弟弟们自然不用提了,难不成这贺太傅是在那个时候看出我……
      “原本老臣看荣王殿下备受陛下宠爱,众臣也是赞不绝口,心想缺些帝王心术也就罢了,以后还能慢慢磨练。谁知,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呐!”
      “先生,您不会因为本王拟定了巡视燕云十六州的章程,又碰巧会说燕云方言,就觉得本王有问鼎大位之心吧?”我试探道。
      “眼下,恐怕讨论殿下是否有问鼎大位之心已经来不及了。襄王殿下自幼便认定,自己在众皇子中仅次于荣王殿下。而今荣王殿下不幸英年早逝,理王殿下以为,襄王殿下对于您拿下了巡视燕云十六州这个差事,会作何感想?”
      贺太傅这句话,让我猛地一惊!巡视燕云十六州,不过是个开始!如若二皇兄确如太傅所言,恐怕他已经视我为敌了。作为太傅,贺先生点醒我,的确是他的职责。否则若是我们斗出个好歹来,他这个太傅可有撇不掉的关系。
      “先生,请恕承澈见识短浅!先生大恩,承澈无以为报。只求先生,能够继续持身中正,好好教导我们这些皇子!”
      “殿下放心,老臣自然明白。殿下多加小心便是。”
      在我临出发前,文茵为我诞下长子,父皇赐名延朔。
      看着自己的儿子出世,我其实还有些懵——这就算是当爹了?
      “朔儿,你父王明天就要去巡视燕云十六州了,你会想父王吗?”小小的软软的婴儿,小手轻握住了我的食指,呵呵地笑了——到底还是自己的儿子最可爱!
      “殿下好生顽皮!”文茵笑道。
      “等本王回来没准儿这小子也记不住他爹是谁,有劳王妃多念叨念叨本王吧!只是我这一去,恐怕要半年,辛苦你了!”我握住了文茵的手。
      “殿下终于能够一展男儿之志,文茵高兴还来不及呢!”文茵也握紧了我的手。她都明白,幸好她都明白!
      母后,我要您的在天之灵最终为我骄傲!
      兄长,我要你的在天之灵认可我最终超越了你!
      延朔,我要你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皇子,而不仅仅只是个世子!
      文茵,我要你成为我大梁最尊贵的女人,母仪天下!
      巡视燕云十六州,因为准备充分而进行得异常顺利。所到之处,我时刻保持作为一个皇子应有的风度,而我那流利的燕云方言,又为我博得了平易近人的美名。毕竟是亲临地方,心得体会也是有很多的。早就听闻,父皇当年到地方办差,也有记下所闻所感的习惯,我若效法父皇,说不定也有所裨益。
      回京那晚,父皇让我留在了养居殿。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有和父皇单独谈过这么长时间。我将我巡视燕云十六州的所闻所感,一一陈述。父皇听候,似乎十分欣慰:“承澈啊,你这一趟去燕云十六州,的确是大有长进。刚才听你说,你已经将你的所见所感,整理成册了?得了空就带来,给父皇看看。”
      “儿臣遵命。不过父皇,儿臣此去,倒是还有些旁的想法。只是,现在提起,不知是否有点为时过早。”
      “哦?怎么为时过早了?承澈,人无近忧,也有远虑,不妨说来给父皇听听?”
      “不知父皇,可有发兵大渝之意?”我试探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父皇的神情并没有一丝变化。
      “儿臣只是觉得,此番坐稳燕云十六州,还真得感谢大渝境内那十七个突然举兵造反的异族。不过,他们这次举兵造反,实在是太恰到好处了。”
      父皇微微笑了笑:“承澈,你从小就聪明,只是太爱看杂书了。瓜分北燕以后,咱们大梁和大渝的确迟早会有一仗。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见父皇允许,我立刻说出了深藏在我心中的想法:“儿臣以为,这十七个异族,于我大梁而言,可以是盟友,但是不免以后也会成为劲敌。渝族向来以军功著称,却始终无法让这些异族彻底臣服。所以儿臣觉得,恩威并施,兼重教化,才是制胜之道。要让这些异族仰慕我大梁之文明开化,他们才会彻底臣服。”
      父皇点头赞许道:“嗯,你说得很好。不过现在谈这个,的确有点为时过早。毕竟这十七个异族都在大渝腹地,要实行教化,那也得等到我们真正取得大渝,让他们成为我大梁的子民以后再作打算。澈儿,你能想到这一层,实属不易。现在你已加冠,这一次巡视地方差事办得也很好。以后,也该多多留心朝政,为父皇分忧。”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酒过三巡,父皇不知怎的,突然说起了从前的事:“澈儿,你跟父皇说心里话,这么多年,可曾怨过父皇母后?”
      我急忙道:“儿臣岂敢!”
      父皇又喝了一杯:“承宇承峻出世时,朕还是王爷,自然也有闲心多陪伴他们。承晖承焱记事起,朕是太子,虽说国事日渐繁忙,可到底还是先帝拿主意最多。可是从你记事起,朕已经是天子。朕何尝不希望能像从前那样,陪伴着你们众兄弟读书习武,可惜是真的有心无力啊!”
      “父皇此言,儿臣铭记在心。虽然父皇国事繁忙,可对待儿臣的心意,儿臣都明白!”
      “这么多皇子,朕还是觉得最对不住你。朕原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努力活自己,可惜你的母后,却处处都希望你能像你的大哥。还好你这孩子脾气倔,到底没有活成另一个承宇,朕心甚慰!”
      父皇说幸好我没有活成另一个承宇,这是什么意思?是庆幸我没有和他政见不合?还是只是庆幸,我还活着?不过平心而论,父皇只说过一次为什么我和皇长兄不像,在那以后,却是默许了我的种种荒唐举动。
      “父皇难道不希望儿子像皇长兄吗?”
      “若是每个儿子都一样,那朕生那么多儿子做什么?澈儿,你可知道,父皇为何一直不立太子?一来,父皇是想择贤而立,想让你们这些皇子们,都有机会能一展才华。二来,也是避免太子一立,就成了众矢之的。”
      父皇说到这里,突然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穿着靛色宫装的女子端着一壶茶进来了。我知道她是父皇身边的领头女官,般若。只见她跪下行礼,斟了两杯茶,道:“陛下,今晚陛下与理王殿下父子对饮,本该尽兴才是。可是饮酒若是过了毕竟对龙体有害,前些日子陛下又一直为荆楚大旱的事情忧心。这是奴婢按太医院的方子调的醒酒茶,请陛下为了大梁江山,用一些吧。”
      父皇笑着接过一杯:“般若……”他突然顿住了,语气变得严肃了些:“宿醉的确伤身,这酒就暂且不饮了。澈儿,今晚不必回府了。咱们父子二人,还得好好谈谈。般若,吩咐下去,理王今夜在宫中休息,再去准备些宵夜来。”
      只是一瞬间而已,可就是那么一瞬间,我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父皇仿佛不是在使唤一个宫女,而是在叫一个他早已叫惯了的名字。那一瞬间的父皇,仿佛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
      等我回过神来,那名宫女已经退下了。难道是我看错了?还是我听差了?
      没过多久,我便被加封了亲王。加封亲王以后,三哥亲自上门道贺。我和三哥历来感情不错,也没想太多。可没想到三哥送完贺礼以后,突然说要找个妥当的地方,说有要紧事要和我谈。
      “承澈,你跟三哥说句心里话。你可有意东宫之位?”
      “三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我加封亲王了?一年前你替父皇领着翰林院编撰文集,父皇不也加封你为亲王了吗?”
      “五弟,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要韬光养晦、和光同尘吗?我从小就知道,我不过一个文人而已!再加上外祖家被问罪,父皇还留着母妃性命已经是开恩了,我不可能再搅东宫这趟浑水。二哥是个莽撞人,老四是个老实人,老六再往后的弟弟现在还看不出端倪来。可是你,父皇已经发了明旨不再立皇后,你仍然是正宫嫡子。我大梁刚刚收复的国土,父皇派了你去巡视,难道做得还不明显吗?”
      “三哥,你我还是不要随意揣度父皇的圣意吧?”
      “五弟,你要知道,我这么问你不是因为我会和你争,而是因为我相信如果是你,你不会把我和母妃怎么样。如果是二哥,那就真的不一定了!你可知道,你不在的这半年,永寿宫给瑞福宫下了多少套?又给了畅安宫多少脸色?”
      “三哥,就算是以当年大哥的贤名,父皇还是没有立他为太子。你有没有想过,也许父皇是不想让储君之位变成众矢之的?我明白你担心的是什么,但是在父皇没有明确的圣意之前,你我最好谁都不能轻举妄动。三哥,我萧承澈别的不敢保证。只要你还认我这个弟弟,你便永远都是我的三哥!我也会视贤母妃如同母亲。”
      从出发去燕云十六州那一刻起,我已经走上了夺嫡之路,再也回不了头了。而我那位自以为是的二哥,却开始争着揽差事。除了几项父皇指名道姓交给我或者交给三哥的差事,旁的几乎都让他给抢了。但我渐渐发现,我这个二哥当真是自作孽——差事办得不甚合父皇的心意,只怕他当差事办不好是因为朝中自己人太少了,甄淑妃的母家一族,开始变着法子的拓展他们在朝中的势力,更是犯了父皇的大忌。
      我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借着给延朔寻觅良师的名头,再加上上官驰的暗中相助,总算有了自己的亲信家臣,也在二哥身边安插了眼线。
      父皇派给我的差事,我自然会尽全力做好。哪怕真的受到太多的掣肘,我也会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向父皇禀明,尔后再向父皇请教。一来二去,虽然我办差的次数不多,却越发得心应手。有时,父皇也会遇到一些棘手的事情:要打压某一派大臣的利益时,要审查某个牵扯甚广的案子。我知道,要得罪大臣,于我而言会很难办。但我更清楚,决定我能否最终登上大位的是父皇,以父皇多年的铁腕,他真想要打压的人,最终都逃不出父皇的掌心。我要做的,不过是那个被推在前面的人。而渐渐的,父皇再也没有派过会得罪人的差事给我。此时我明白,储君之位,我已经拿定了。
      泰康二十三年,大渝也被并入了我大梁,代价是父皇失去了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的靖王叔。
      有得必有失,自古通理。如果要父皇用大渝的国土和我大梁西北边境的安宁去换靖王叔,只怕父皇更不会答应。
      二哥以为,只要他能拟好那份巡视地方的章程便可,但是他又错了。储君,要担起的是父皇百年之后的责任,自然要比父皇想得更长远,这样才能让父皇放心将江山托付于你。
      曾经那五十多册教化异族的书册,被我精简成了二十册,却依然惊讶了父皇,更不要提群臣。
      幸好当年我没有放弃过,做这微不足道的哪怕毫无可能的努力。
      没想到在归来的途中,安插在二哥身边的眼线来报,二哥准备在我返回金陵的最后一个驿馆中,将我的酒换成毒酒。
      属下早已为我查明了二哥要用的是什么毒,并为我准备了解药。
      但我选择了先服下少量解药,再当着二哥派来迎接我的人的面,喝下了整整一杯毒酒。
      二哥,你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朝堂上结党营私,后宫中步步紧逼,甚至现在还想要我的性命。我断不能容你!我要你死!
      腐骨穿肠的痛,我昏了过去。可我知道这痛苦是暂时的,熬过这一次,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我。
      除了醒过来时,父皇看向我的眼神。
      只是一个眼神而已,可不用说我也明白,父皇他什么都知道了。但他已经不可能把我怎么样了,二哥要杀我的心是真的。而如何把控这大梁境内新并入了近二十个异族,我甚至自问能比父皇更加得心应手。
      毕竟他还是我的父皇,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将我按了下去:“澈儿,好生歇着吧。”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父皇,儿臣大概是有些不服水土,竟然劳动父皇亲自前来看望儿臣,实在是过意不去。”
      “不服水土?澈儿,你这不服水土,可是往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啊!有人要害你,你竟然不知道?”
      “不知是何人要害儿臣,恳请父皇为儿臣做主!”到底是身子尚虚,我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
      “父皇已经为你做主了!这些日子你好生歇着,以后还有很多事,要你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加封东宫以后,我依然恭谨孝顺。且无论如何,我首先要做的便是先收服那些新并入的国土中的异族,为我以后的江山扫除最可怕的隐患。而做这些事情,也丝毫不会威胁的父皇的大权。我们依然是父慈子孝,君臣父子,各司其职。
      我曾经很好奇,当年父亲究竟是如何夺得东宫之位。表面上看,是前太子萧景宣才德有失,再加上当时身为誉王的父皇贤明远播,先帝才废了太子,让父皇入主东宫。可如果这太子行差踏错的每一步后面,都有父皇动的手脚,那我要向父皇学的,还远远不够。
      可上苍只给了我六年时间,向父皇学习为君之道。
      父皇他最终选择去九安山猎宫,是为了全我们父子之间的体面。
      他至始至终都是了解我的,就像他只在我五岁那年说过一次“为什么你不像你的皇长兄”,就像他默许了我那么多年看杂书学番话,就像他为我选了一位真正知心的发妻。
      而我却始终不了解他。
      父皇驾崩后,他身边的女官般若,自请去为父皇守陵。
      可我应允以后,一直贴身伺候母后的芝玉突然来找我:“不知陛下,是否应允了那位名叫般若的女官前去为陛下守陵?”
      “朕的确已经应允了,姑姑是觉得什么不妥?”
      “陛下已经追封孝恭仁皇后为太后,与先帝合葬。老奴不敢言太后的是非,只是觉得,这位女官前去守陵不妥。”
      我多方打听后才知道,这个名叫般若的女官,是父皇还是王爷时的谋士。可她为父皇出过什么谋,划过什么策,却无一人知晓。父皇身登大位后,曾经想许她正二品妃位,没想到她竟然没有领受,而是自请做了女官,一直随侍父皇。父皇也一直很护着她,先甄嫔还是淑妃的时候,曾经派了侍女想要打探她的来头,被发现后那宫女被直接杖毙不算,父皇甚至还命其他宫女现场观刑,以示法惩。
      芝玉姑姑话只能说到那个份上。
      可我却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父皇见般若送来醒酒茶,会有那么一个瞬间,像一个平平常常的人,而并非一个铁腕帝王。
      六弟是在父皇登基前出世的,再往后,父皇也只是再有了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三年一选秀,父皇每次也只是应个景选两三个人罢了,后来还以战事为由免了好几回选秀。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父皇明明常来看望母后,他们明明看上去相敬如宾,而母后却一直有些面带郁色。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我不懂事,后来以为是母后生我时落下的病根。现在想来,那是所有后妃的悲哀——后宫不能干政。可父皇是天子,是一国之君,他在位期间完成了那么多雄图伟略,除了谈国政,要他说家长里短,谈诗词歌赋,偶尔说一说便罢了,可时间一长,我也难以忍受,更何况是父皇?
      我最终没有把那个叫般若的女官怎么样——她恐怕是这世上,父皇唯一知心的人。如果非要违逆父皇母后之中的一个,我不能违逆父皇。
      帝阙巍巍,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平定西境,只是个开始。昔日汉武帝联通西域,一直向西直至西海大秦国。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我去探索!我大梁物华天宝,怎能故步自封?
      父皇,您为我打下的江山,我自会将她发扬光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萧承澈番外: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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