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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
      当琉璃一身怨妇打扮出现在傅家的时候,我正暗笑着挑了帘子出来。果然,她见到我就像见到鬼一样尖叫起来。
      多年后回想这一幕,我琢磨,一定我当时巧笑倩兮的模样,让她自惭形秽了。

      [笛在月明楼]
      八个月前。
      我摇着折扇翩翩踱进月明楼,指明要见花魁琉璃。当家妈妈看见桌上八百两白花花的银子,连忙笑脸迎我上楼,一面甩着香帕扭头朝里面喊:“琉璃我儿,还不快迎接贵客——”
      然后我看到了她。
      彼时,她正懒懒地趴在贵妃塌上看书,湖蓝色的裙摆自塌边铺泻下来,压着银丝的彩线在层层褶皱里开出凹凸重叠的水莲。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竟不得不暗叹她的美。柳眉淡婉,杏眸黑晶,齐额覆一抹刘海细密而柔软,让我想到湖底碧绿摇摆的水草。她亦像湖水那般冰冷,不仅神色清淡,连骨子里也浸出一股寒彻人心的气质,果然不似一般烟花女子。难怪那人会为她神魂颠倒了。
      想到这儿,我不由“哼”了一声。
      她拨弄着手中的书,淡淡地说:“不知贵客有何不满呢?”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为姑娘可惜!”
      “哦?”
      “早闻琉璃姑娘冰雪聪明,谁料竟似一迂腐学究——只知成日窝在房里看书,大好春光竟这般在眼底溜走了。殊不知,外头的世界才是一本好书呐。”这话听起来是无礼了,但我知道,对付这样的女人,就得下这样的药。
      不出所料,她放下书,颇意外地看着我,僵硬的唇线也柔和多了:“难道你有什么好提议?”
      我笑笑,不置可否地扬起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微熏三月,芳草萋萋,碧水盈盈。偶尔风起,柔柔的柳枝便娇媚起舞,风情万种地像极了我身边的这个女人,琉璃。
      斯时,她正专心地为我弹奏一曲《凤求凰》,云鬓上的金钗流苏随着音节的起伏轻轻摇晃。我盯着她手上的蔻丹,想起半月前她还是一副傲不可近的样子,不经意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那天,我邀了琉璃去游湖。开始我让她坐上金鞍白马,亲自替她牵马前行。两人一个清俊一个俏丽,路上行人纷纷指着我们细语轻笑,有调皮的小孩奔过来,朝着琉璃刮脸皮。我斜眼瞄她,她的脸红得像六月的石榴花。
      行至湖边,我干脆利落地抱她上船,她惊叫着直呼无礼,一对拳头下雨似地落到我的背上。我没理她照走我的——这女人无非是做做样子罢了,否则,落在我背上的拳头,绝不会真像雨点儿那么轻了。画舫上,我们赏湖吟诗,相谈甚欢。
      第二日我带她去看杂耍。看到兴头,我索性放了一个苹果在额上,站到场子里给人做靶子。她吓得频频蒙眼尖叫。
      第三日是烟花。漫天的烟火如宝石般璀璨,她看我的眼神也是亮晶晶的。晚来风大,她靠在我的肩头低低的笑。
      末了,我一掷千金,为她买下一艘画舫,取名琉璃舫。
      如此我们越发熟络起来。
      不久,她索性回了当家妈妈,直接住到了画舫上,似决心要和从前的恩客两清了。

      倘若那人知道他珍爱的女子,竟这样轻易将他抛弃,该如何自处呢?他是那样重情谊的人呵。我深深喟叹。

      “琉璃——琉璃——”
      对岸,一个白衣男子穿梭在绿柳间追着我们的船,跑一路,喊一路。
      琉璃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指尖的弦“铮”地断了。
      我连忙招呼舟子让画舫靠岸,那人便飞也似地冲进来,一把抓住琉璃絮絮说话,她叫嚷着拼命挣扎,眼睛则一直望向我。
      而我,却像呆了傻了一般木木地站在旁边,弄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是了,是他——
      傅君生。
      可是,可是他不认识我了。

      [春如旧,
      人空瘦。]
      “君生,这便是你三姨母的女儿。”
      端坐在傅老夫人身边的我一脸谦和柔顺,没人知道我心口莫名涌动的悲哀与无奈。
      我抬起头看面前这个白衣男子,青巾束发,广袖长袍,与三年前一样的装束,只是记忆中那双温睿的眼睛如今已变得萧索憔悴,两颊深陷,眉头紧锁,清减了许多。
      为了一个女人呵,竟折磨自己至此。
      “以后在傅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没人敢为难你的。”傅老夫人慈爱地拉着我的手说,一面又细细嘱咐傅君生要好生照顾我。
      他应声答好,带我往西厢客房歇息。
      我跟在他后面默默地走。
      从前厅到西厢那并不远的路,两个人却仿佛走了很久。因为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穿梭竹林的风在呜呜作响。
      我猜,他一定在想着琉璃。我想安慰他,可不知该如何开口。
      忽然,他转过身,微笑着对我说:“不知表妹如何称呼呢?”
      “呃……呃……小妹,胡氏。”
      “你没有闺名么?”
      “……恩。”
      我当然没有名字!幸好这里大部分女人亦像我这样。
      他低下头自语道:“没有名字……或许是好事罢,至少痛苦的时候,以不必勉强自己去忘记。”
      我知道他想起不开心的事了,于是赶忙补了一句:“我倒羡慕有名字的人。倘若表哥能替我取个名字,妹子,不甚感激呢!”
      他温和地点点头。

      [红叶黄花秋意晚,
      千里念客行。]
      我在傅家安安心心住下来。这一住,居然住了好几个月。
      傅家地处城西,几近郊野,闻得扬州府夜市繁华,车水马龙。贪玩如我,如何能闲得住?遂又扮做男子,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自是不怕碰到琉璃的,想必此刻,她正在画舫上等着我“从北方经商”回来。想到分别时她低头娇羞的模样,我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口,吃吃的笑出来。
      走了一阵,我觉得饿了,抬眼正好是一座酒楼,那门前挑高的两串红灯笼映得我的眼都花了,却在坐下来扬手招呼酒保的一瞬,猛然失语——那前桌的女子正微笑着,从身边的男子手中接过一串红滟滟的冰糖葫芦。
      我的泪水,恣意横流。
      在这样热闹的夜里,在这些觥筹交错的杯光碟影里,傅君生,我又想到了你。你当初的援手,香脆的冰糖葫芦,一笑惊鸿,我终是无法忘记呵。

      书房离西厢不远,每晚从外头闲逛回来,我总能看见那一室的青光寂寥的透出来,茜纱窗上浮起摇曳的人影,奋笔疾书的样子。
      着实好奇极了。
      有次趁他不在,我伸手推门进去。
      桌上散落着凌乱的纸笔。满地是揉皱的纸团。
      我弯下腰一张张拾起来。
      打开。震惊。
      我看到的,是画像。画里精致的眉眼,皆指向同一个人。
      琉璃。
      那些微笑的,哭泣的,娇嗔的,恼怒的,顽皮的,安静的,还有弹琴的,吟诗的,作画的,百态千姿,统统,都是琉璃。
      原来,他还是忘不了她。
      原来,我做的一切,都是白费。
      傅君生啊傅君生,莫非,你中了她琉璃的蛊不成?

      “找我么?”不知何时,他已悄悄站在我身后。
      我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摊开手中的纸,说,“是她吧?表哥所爱之人。我听下人们说起过。”
      他略一怔,旋即颔首。
      “值得吗?”我轻问,“听说,她并不是清倌人呢!”
      “清倌人红倌人又如何?这世上,有她懂我,有我懂她,够了。”他竟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我暗暗叹了口气,这个蠢人啊,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明白?这个女人,早已不是当初与你相知相恋的琉璃了。
      “不如一同出去走走罢。”他轻声道。

      很长的一段路,亦是无言。
      许是刚刚下过一阵雨的缘故,湿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栀子的花香,淡淡的令人心醉。
      “你听!”他突然指着天空,微笑着对我说。
      我仰头,见一群小鸟拍打着翅膀扑腾腾飞过。
      一脸茫然。
      他拉过我的手,用指甲在我手心里写下一个字。
      “……这?”
      “这是‘翙’字。你知道吗?翙,是鸟儿飞过天空凄美的声音。”他的声音清醇如酒,多年后回忆起来,我仍旧觉得香浓。
      “你说过的,想要一个名字。从今往后,你就叫小翙罢。”
      “恩。”
      他居然将我随口说的话放在心上,令我着实意外,心底有一丝小小的感动像水面的涟漪渐渐泛开。

      “我,决定要忘记她了。”良久,他低声道,语调里是淡淡的寥落。
      我愣了一下,不知他怎么跳到了这一段。
      “她,跟了别人。我打听过——那人愿为她一掷千金,想来也是真心的。既然她做了选择,我也不该再强求了。”
      “我打算上省城参加秋闱。我们曾经对天盟誓,倘若有天得以金榜提名,必定娶她为妻,可如今……不管怎样,我不希望母亲再为我操劳了。我想尽力考取一个功名,为傅家光耀门楣。”
      “我会好好照顾姨母的。”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
      他看着我笑。
      天空碧蓝的光透过树叶的罅隙细细筛下,树下的他笑容明净,淡定自若,一袭白衣浸着栀子的清香飘忽如梦,宛如从天而降的神。
      我霎那间失了神。

      傅君生不在的日子,我的生活如同抛入水中的石子,一下子沉静下来。除了每日照例去向老夫人请安,门是出的极少了。
      一日里却有好几次经过书房。有意或无意的,我总会望着昔日亮堂的窗户看上好一阵,心里像无端挂破个洞,日渐空旷。
      更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庭院里荡着空荡荡的秋千,静静仰头看碧空的流云。那些软绵的云朵聚了散,散了又聚,分明是人间的契阔生死,无常世事。八月的紫薇花依旧开的灿烂如霞,在风中摇曳生姿,极像女子眼睫上涂抹的紫色胭脂,在抬眼低眉的瞬间蝴蝶般扑闪。
      秋千荡到半空,划出一道寂寞的弧度,飒飒风声仿佛总夹着他低沉的语调:你知道吗——翙,是鸟儿飞过天空凄美的声音。
      但我不曾看到鸟儿,也许,它们已经飞往了更远的南方,在那儿可以筑更坚实更温暖的巢,只是不知这里,可有伫足停留的人为它们牵挂。
      莫名想起一阕小山词,就低低地念出来: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客行。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当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眼泪噼噼啪啪跌下来。
      我记得这阕词,叫,思远人。

      君生,原来我也中了蛊。
      蛊的名字,只有一个字。
      爱。

      [惆怅旧欢如梦,
      无可奈何花落去。]
      镜中人妙目流转,香腮凝脂,画娥眉作远山,点红唇作樱桃。可我拿口脂的手抖的那么厉害,不记得到底画了多少次方才满意,如清晨我打开丫鬟小翌悄悄递过的纸条,有面小鼓就一直在心里震撞回荡。纸上写着:“酉时五亭桥,盼与妹聚。”脸庞有红云蔓延。
      想起前天,君生笑意连绵的站在我面前,我惊喜的从秋千上滑下来,攀住绳索的手竟微微的颤栗。飘动的素袍展开他深锁的眉头,仆仆风尘也遮不住笑容的洁净,轻声唤我:“小翙。”他的目光绵长逶迤,似山涧蜿蜒的溪流,渐渐漫过我的足,手,然后将我整个人淹没。而我像渡口前望尽千帆的殷殷女子,就那样呆呆站着忘了开口说话,双目渐渐盈满了泪水。

      清秋凉月,夜色怡人,瘦西湖边游人不绝,笑语欣欣。君生负手立于桥下,晚风将一袭白衣吹的飘拂不定。我不觉低头仔细整整衣裙,交领衫,红罗裙,裙摆里盘着巴掌大的织金缠枝牡丹,走动起来簌簌的响。
      我盈盈一笑,跃到他跟前。
      他含笑道:“你来扬州不少日子了,为兄这才得空带你四处逛逛,望你不要怪罪才好。”我捏着帕子羞涩的摇着头。
      路过戏园,我听见里头欢声雷动,不由好奇地拽了君生去看。他无奈的笑,径直带我进去。
      原来所谓的戏,不过就是一些画的花花绿绿穿的也花花绿绿的人,在台上吊着嗓子走来唱去的。很快索然无味。可看戏是我提出来的,终不好意思半途退场。
      我几乎要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一阵鼓点密集的响起。第二场开锣了。
      只见台上那白衣女子甩开三千水袖,和着黯哑的胡琴,万般愁怨的唱:“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山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断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
      我的心突然一凛。
      我想,我知道她是谁。
      关于这个女人的故事,白发长老的口中讲了何止千百遍,可翻来覆去的终归只有两个字,活该!他说,天地万物皆有定数,你一小小的蛇妖自有你成仙得道的时候,何必为了一个凡人,自掘坟墓?
      我转头看看身边的傅君生,目光清澄嘴角含笑食指轻扣,悠然的像一个婴孩。
      我淡淡的笑了。
      我是真的,懂得那个女人的心。

      从戏园子出来,夜色已浓重如墨,我有点饥肠辘辘了,站在路上耍赖不肯走。君生笑我馋,给我买了三丁包和翡翠烧卖,又带我去街边吃阳春面。细滑的面条,浇上红彤彤的汤料,再撒一把碧荧荧的葱花,喷香清辣的味道扑鼻而来,我忍不住大吸了一口,被烫得龇牙咧嘴。
      他打趣我:“怎么会有这么馋嘴的姑娘。”
      我正要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却一下顿住了。嘴张了一半,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他楞楞地顺了我的目光瞧去——是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人正在街边吆喝。
      他笑:“怎么,想吃么?”遂起身买了一串递给我。
      那一霎,他眼里闪动着流离的笑意,好似满天星子直坠入眼底,是那样璀璨迷离。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告诉他:君生,你可曾记得?三年前,你也是这样买了冰糖葫芦逗我开心的。
      可是不及开口,我在碗里腾起的白雾中瞥见一个人的身影,飞快的穿过街道闪入转角。
      琉璃。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但没想到会那么快。
      第二天的傍晚,她的剑就穿过珠帘直接抵到了我背上。
      我转身,挑了帘子出来。
      她见到我就像见到鬼一样尖叫起来,手中的剑“啪”的掉了。
      我轻轻的笑:“璃姑娘,别来无恙啊?”
      她长发披离,光着脚丫,盯住我一迭声的问:“为什么,为什么骗我?”
      我说:“姑娘,是你骗人在先的吧?”
      “你......”她望向我背后,眼睛放光。
      我扭头。
      君生。
      她哀怨的扑了过去,抱住他絮絮述说自己的委屈。末了,她指着我说:“傅郎,都是她离间我们的,你要相信我啊。”我站在一旁,双手抱胸,冷冷的看着他们。
      良久,君生说:“琉璃,你说的话漏洞百出叫我如何相信?小翙是女子,就算扮做男人,你们相处了如此之久,难道会看不出?”
      琉璃急道:“因为她不是......”
      “因为我不是人。”我笑着接口,“可是璃姑娘,难道你是人么?”
      “当年,真正的琉璃被老鸨威逼接客,无奈之下投河自尽,你便乘机占了她的肉身,把她的元神压在前额的刘海里,还花言巧语骗吸活人的生气续命,当真天理难容!”我的声音渐渐提高,亦越发严厉,“你这水鬼,还不快快现出原形,还我琉璃来。”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头发幕布一般刷刷扫来,将我包裹的严严实实。我冷笑一声,手指微动,红光乍现,严密的头发飕然迸断,离箭一样四处乱飞。
      她的眼睛露出绿森森的光,抓起地上的剑朝君生刺过去。我低呼一声,飞身去拦,左手抓住剑身右手临空劈下,那剑猝然断落。
      我忽然觉得胸口钝钝的痛。
      低头。大惊。
      是一根木钗,一根浸过符水的木钗正插在我的胸口。
      她的脸扭曲着,伏在我耳边阴阴的笑,“你可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早发现你不是一般人了——那也没什么关系。可是,你却不该爱上别人!”她指着一旁愕然的君生,道:“这个人爱的是琉璃——他根本不爱你。你明明知道,可为什么......”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我的指甲划破了她的蝴蝶骨。长老说的没错,蝴蝶骨,果然是水鬼的死穴。
      她倒下去的时候,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记住,我的名字,叫,水魅。”
      一道惊雷划破黑沉沉的夜,急骤的雨瞬时倾泻而下,打在苍绿的芭蕉叶上发出蓬蓬的悲鸣。
      我举步摇晃,终是不支跌到在地。嗓子里涌起一阵甜腥,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妖艳腥臭的红花顿时绽开一地。
      君生伸手抱起我,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脸上滚落,那些泪那么冰凉那么凄绝,渗透罗衣,悉数落入我的心里。很冷,很痛。
      我的手吃力的攀上他的脸,替他一一拭去。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哽咽的说:“小翙,不会有事的。”
      我掩住他的嘴,露出一个虚弱的笑:“不要说话。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从前有一只狐狸,很向往人间的繁华。在它五百岁那年,长老们终于答应让它到凡尘一游。”
      “狐是修迷道的妖,招摇过市难免会引来麻烦,它们便让它变做一个十来岁小丫头。”
      “可它太贪玩了,一不小心掉进了湖里。寒冽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进它的眼耳口鼻,渐渐拂平它本能的挣扎和恐惧,漫过它的头顶,将它埋向湖底的更深处。”
      “在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一双手有力的托住了它。它得救了。”
      “那是一个俊朗的白衣青年,有双深邃温柔的眼睛。他仔细为它擦去泪水,还买了一串冰糖葫芦请它吃。那一刻,他的笑容像清晨最明亮的露水,滋润了它枯燥冗长的生命。”
      “回到狐的世界,它开始日日思念他。偶然间,它听闻他所爱之人被一个水鬼附了体,而水鬼靠着吸取活人的生气在人界为所欲为。它担心他的痴会为人利用,于是布下一个局,希望能助他解脱。”

      窗外,夜雨更急更冷了。
      屋内,一串串珠帘肆意的交错摇摆,在卷来的风里叮叮咚咚的唱。
      最后我说:“水魅死了,她设下的结界亦不攻自破。你和琉璃很快可以团聚了。”
      他没有接下去,只是把我的头轻轻搁在他的肩窝,我们相互依偎,十指相扣,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他,背后的一切,皆是灰蒙蒙的过往云烟。
      我的心那么安宁。

      [彼岸花,开彼岸,
      相思相望不相亲。]
      我叫蔓殊沙华。我是黄泉路上惟一的风景,开一千年落一千年,妖冶锦簇殷红似血。我在三途川的岸上与狰狞的孤魂水鬼日日相伴,为渡过忘川的往生者,指引通向冥狱的路。
      而上一世,我是一只有五百年修为的九尾灵狐。我为了报恩来到尘世。我精心筹划了一场惊天的局。可是最后,我微笑着死在了那个人的怀里。
      我知道他爱的是别人。
      是的,我一直都清楚。
      但在那时,他握我的手,握的那样紧,我的指骨几乎快在他的掌间碎掉了。他的泪,不停落在我的脸上,寒冽而绝望。
      那是爱的迹象么?
      是,抑或不是。可惜我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那日魂飞魄散之后,我的元神随黑白无常来到阎王殿。阎罗王手执生死簿,拿铜铃一般大小的眼看住我苍白如纸的面孔,忽而长叹一声:“又是一个痴情的妖!何苦来着?”
      我跪在殿下,孱弱地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生,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所谓情深所至,古今如是,又何来人妖之分别?也许苦痛,也许凄怆,但是永不后悔。

      我放弃了转世的机会,执意接受炼狱之刑。阴冷恐怖的永夜里,我独自默默忍受着九冥烈火的焚烧之苦。只为,心中那个小小的执念。
      终于,我得以化做黄泉路上最后的美丽。只是天界的惩罚会永世紧随,身体残破花叶相错,生生世世不得相见。

      三途川的过客们送给我另外一个名字,彼岸花。
      是,彼岸花,彼岸开,纵使那岸有锦绣无限,也只能伫立此岸,久久眺望。任它风光再好,皆与我无关。
      离开的时候,我挣扎着用尽最后的法力,朝君生额上猛一拍,有关我的记忆,从此,烟消云散。待他明朝转醒,不过以为,槐梦一场罢了。在他困惑幽邃的眼中,仍旧映出琉璃那糯米糍般甜而软的笑,娇弱地倚在床前拿沾水的帕子反复拭他汗重的额。四目交接,欣喜中有点点泪意,叹一声原是梦而已,竟长久的似有一世的悲苦。
      所有的事仿佛不曾发生过,如我从未出现在他生命中一般。没有他看我咬冰糖葫芦时脆生生的笑容,没有他紧紧拥着琉璃时刻骨疼痛的眉目,没有他在我手心里轻轻写下的“翙”字,亦没有我在他怀里微笑,看他惊鄂,仓皇转而悲凄无助。那一刻,他的手扣住我的手,好象到地老天荒也不愿放开,是那么紧紧紧紧。
      我,是戏台上拼却此生的白娘子,报恩,下嫁,饮雄黄,盗仙草,漫金山。我浓妆重彩,披素衣戴凤冠,在三弦宛转里,在光影憧憧里,含泪忍悲,咿咿呀呀地唱一出红尘十丈的悲欢离合。可无论台上如何百转千回,如何肝肠痛断,他只是台下闲来看戏的人,戏散了,他便离去。所有悲辛,与他无关。
      我与君生,梦里梦外台上台下,终是人妖殊途,注定了永世彼岸相隔。

      我心里一直揣兜的小小心愿,是在这通往生界的忘川彼岸,守护现世的他,平安,幸福,直至垂垂老矣,仍有娇妻在侧,有儿孙承欢膝下。外面的庭院里,坠坠饱满的果实在枝头摇晃,罅隙间,夕阳正浓。
      如此遥遥相望,也是一种幸福罢。
      我由此也觉得幸福。
      虽然有时,那些微微膨胀的思念和怅惘,会如春蚕般沙沙啃噬我薄如桑叶的心。真的很想知道,瘦西湖的那个夜晚,他的眼神那么飘忽迷离,似缕缕星光跌落,其中可有一丝,是为我而牵动?
      那般想着,到底忍不住掉下泪来,掉到浓烈如火的花瓣上轻轻颤抖,一颗一颗,分明是耀目惊心的血。
      恍惚中,又依稀听到君生温妥的声线。
      你知道吗——
      ——翙,是鸟儿飞过天空凄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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