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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然诺 ...

  •   两天以后昆仑就走了。这票干的是大:桐油生漆烟土中夹带粗粮细粮大米小米,回来的时候很可能能兑出分量可观的金银。

      几百里开外的乱世里,金银珠玉都大大贬值了,远不如粮食实惠,钱财没了可以挣,人饿死了还翻得了盘么?

      酉阳城不大不小,离乱世中心还有千里之遥,给战祸逼得一路向西南退避的世家大族千挑万选,选在那里安营扎寨、养儿育女,也一样壮大。世家们推举的城主是个八面玲珑的厉害角色,酉阳城在他治下也算是个缩小了的太平盛世。可谁曾想战祸会一直祸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呢?两队兵从相互狠掐到打定主意围城不过半月长短,城一围,道理就讲不清楚了,丘八们六亲不认只认财,刮起油水来绝不心慈手软,一道道刮,城里的世家大族就得一道道上供。关系托到皇帝那儿都不管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皇帝们本就存有为难的心思——世家大族的青壮劳力在外合纵连横,做墙头草,几面卖人情几边吃好处,油水都流到后方来,怎的不撑死你们!就要扣住你妻小拿住你七寸!看你们还怎么一趟趟串联,一趟趟买卖消息影响时局战况!

      人走不了,地却抛荒了,不抛荒也会让饿得随时可以杀人放火的流民抢光。几十年仗打下来,人人都不敢认真种地,兵痞们蝗虫过境,一粒粮都剩不下,还不如做流民上算。于是世家大族于吃上也显出些窘迫来。硕果仅存的几位皇帝不约而同,都在“吃”上做起了文章。粮食每十日供应一次,余粮是没有的,下顿粮在哪,就看他们投诚的心志坚与不坚了。可兵家胜负是说得好的事么?今天你占了城,我投了诚,明天他又夺回去了,能不清算我?世家大族几百年打熬下来,掌舵人都成精了,账算得清楚明白。除非尘埃落定,不然哪边都不能挨上,省得两头吃刀子。态度不能太暧昧,又不能太直白,粮食的供予便也跟着模糊,虽然还远不到冻馁的地步,但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于是就有这类掮客两边跑,和昆仑这类半是亡命徒半是赌徒的边民谈妥,趁着战争间隙,将几十船粮神不知鬼不觉的运来,银货两讫,各自称心。

      在这无数的称心里头,有一份属于肉肉的不称心。

      寨子里其他孩子们玩在一处疯在一处,只有他合不进去,颇有些形影相吊的孤清。昆仑在时不觉,昆仑一走,他的日子就迅速退干净滋味。他只能等,等那份滋味自己回来。等待伴生的是各种无来由的恐惧,无家可归、无人可诉、无处投奔的彷徨压得他寡言少语,原本的活泼爱笑慢慢就耗尽了。

      这次的等待尤其漫长。秋凉已至,山风凛冽,西南夹雾夹雨的秋寒各处渗透,钻进身体贴上皮肉,砧入肌骨,穿多少都不管用。肉肉冻得坐不住,在街口来回小跑仍是冻得嘴唇发乌。若到傍晚还不见他回,老姆姆便会寻来。手里拎个装了生姜鸡蛋红糖水的瓦罐,颤颤巍巍顺着青石板路蜿蜒而下,走走歇歇,到了街口看到肉肉立在拴马石旁,小小的身体让山风冻雨一打,颤得收不住。

      造孽哟!

      虽不是自家孩儿,但带了这么长一段时日,感情都带出来了。添饭加衣,嘘寒问暖,相依为命,能不动感情么?

      “肉肉哎,回吧!天暗了,明早再来,啊?”她一壁絮叨,一壁将瓦罐解下来、递过去:“刚煮得的,喝两口祛祛寒气,冻病了多不好。”肉肉摇头,喝风就饱的模样。“喝吧,肚子暖了一身都暖。昆仑会回来的。说不定明早你一睁眼就看见他了。”她用一副参透世情的老嗓子给肉肉描一张“大饼”。哪怕全寨子的人都在传昆仑夜路走多了,这次怕是回不来了,她也得让肉肉从她这儿领回一份有期限的安心。

      期限就到转天早晨,肉肉睁开眼的那刻。到那时他才会发现老姆姆描的这张“大饼”只是种含蓄的善意,真相近在眼前却不忍挑破的一种慈悲。

      四十天过后,肉肉从街口挪到了寨口。寨口有一棵遮天蔽日的乌木,寨子里的人都把它当神供,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疑难杂事都可以丢给神去头疼。肉肉也想将这桩心病交托出去,托也不白托,他把早饭省给树神,摆好“贡品”后,整个倒伏在树根上,蜷成小小一团,跪的时间越来越长。

      寨子里的长老们已经开始商量肉肉的去路了。看看有哪家愿意领去,实在不行就分派,每家呆一天,一轮排过去也要三个来月呢,怕养不活么!

      再次“托孤”就马虎多了。托给几百上千人,每家呆一天,也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几百上千号人都是爹娘兄姐弟妹,模模糊糊一大团,剪不断理还乱,与谁都有点瓜葛,又与谁都不亲近。
      《三字经》《千字文》可以省了。再没有人会带他去红枫遍野的山坳里,给他念“霜叶红于二月花”。再没有人会背他上万仞山看那轮大得离谱的月亮。再没有人会半夜赶三十多里山路,就为捡回他一条小命。再没有人会为他无药可医的病症三十多里山路一步步磕回来。再没有人会为他与石精树怪井神斗勇赌狠,赌一命抵一命。

      肉肉哭得痛切。性子里的那股“韧”却越哭越显。他不信昆仑会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从此销声匿迹。他不信昆仑会言而无信,一张张“大饼”描出来,到死不兑现。

      三个月过后,寨子里连丧事都给昆仑办过了,只有肉肉抵死不认。他就是一趟趟往树下跑,一趟趟望眼欲穿,然后加倍苛待自己,午饭晚饭省给树神不算,谁给了点小吃小喝也留着上供,昆仑给他买的小鼓小车小马小羊全摆上去,只求它给他变回一个全须全尾的昆仑。他的收藏迅速空下去,一同空下去的还有原本丰富的笑。他待自己越来越省事,多数动作和吃食都给省下去了,只有给寨口巨木晨昏定省、下跪磕头还留着。

      苗民们还是第一次见识汉人的死心眼。那么小个孩子,对生死如此放不开,自讨苦吃,自找罪受。

      他们从肉肉倒伏在巨木之下的小小身影里看到的是执拗,撞了南墙还不知回头的执拗。只有老姆姆从肉肉塌了帮的小鞋、越来越黑的小手小脸、穿得颠三倒四的衣服上,看到了穷途末路的辛酸与张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然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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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正在写的文有两篇 《好狗不挡道》和《无端迷恋你一场》,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移步作者专栏看看,先收藏,文章更新会有提醒。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