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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相逢 ...


  •   黑漆漆的夜,白惨惨的雪。

      没有风。雪碴子密密地从天上陡直陡直地砸下来,疾疾坠地,像是要赶去网罗谁的魂魄。铺天盖地的大雪中,蹒跚走来一名女子。她破旧的衣衫已经被雪浸湿,散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双目无神,走得很慢很慢,像失了魂一样。只有右手,仍紧紧地攥着肩上的一个包袱,那紧攥的骨节,还显出一丝坚韧的活力。

      她已经日夜兼程地走了一月有余,现在精疲力尽,随时都可能倒下。倒在这冰封之地,恐怕就再也无法站起。冷雪从早已磨破的鞋底钻进来,脚趾似乎都冻成了石头。她机械地抬了抬脚,双脚像是生了根,她终于倒在雪里。

      包袱掉在身边,她伸出麻木的手,一点一点地蹭到包袱旁,一点一点地挽住包袱,一点一点地揽回怀中。

      雪,灌进她的脖颈,渗入她的肌肤,她已经冷得不会打颤。但是,这如坠地狱的寒,反而令她恍惚的神思清醒了半分。

      京城近在咫尺,绝不能死在黎明前的暗夜里。

      然而,她的身子却不听使唤。如果能有一碗滚烫的汤水,或一堆炽热的炭火,哪怕只是一个避雪的屋檐也好啊。

      她咬紧牙关,撑起半边身子,茫然四顾。蓦地睁大了眼睛。

      前方,分辨不出是远处还是不远处的前方,有一线红光,如利刃一般劈开漫天雪雾,直直地照进她的心里。她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海市蜃楼。

      这当然不是海市蜃楼。当她踉跄地跌在屋檐之下,才看清那一抹红光是一盏大红灯笼。灯笼孤独地悬在这沉夜雪笼中,发出幽远而温柔的光,微弱,但坚定。任暴雪肆虐,却安然处之。

      灯笼挂在檐下,映出不大的一方天地。身后的木门紧闭,木门上方的木匾,被雪盖住一半,却仍可透过厚雪清晰地辨出“单家客栈”四字。

      她很想叫门,但囊中羞涩,只能蜷缩在门边,哆哆嗦嗦地靠在门上。身子冻得僵硬,往后一靠,重重地撞到门板,“咣”地一声,后背生疼。

      忽觉背后一空,店门开了个缝,探出一个脑袋。她转身看去,见这少年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笑起来两个圆圆的酒窝,十分可爱。

      少年低头望着她,眨巴着眼问:“你是要住店吗?”

      她慌忙摆手,“不、不,我只是避避雪。我没有……我没有钱。”

      少年上下打量一番,点了点头,退回店中,关上了门。

      她转过身,抱膝倚门,复望大雪,不知为何,见过那眉眼弯弯的少年,便觉身上仿佛没有那么冷了。

      店门忽然又开了,敞开,春风从内涌出,好暖。这次站在门边的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温和的男子。他说:“进来吧。”

      她疑惑地望着他。他有浓浓的眉,亮亮的眼,眼里好似有万千星光。她起身说:“多谢。不过不用了。我没有钱。”

      男子微笑,“今日店里酬宾,不收钱。”

      先前那少年蹦到跟前,笑嘻嘻地拉住她,“掌柜的大发善心,你还不趁机讹他一回?”说着就拖着她往里走。

      她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但是店里明亮的灯光,扑面的暖意,还有这热情的笑脸,让她仿若有了家的错觉。于是,情不自禁地挪了脚步。

      她抱着包袱犹疑地在桌旁坐下,便有一红衣女子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羹,笑晏晏地说:“先喝口热的,暖暖身子。”

      掌柜把烧得旺旺的火盆挪近,对红衣女子笑道:“仙儿手真快。”

      少年立刻雀跃接口:“那还用说,我神仙姐姐厨艺当然又好又快。”

      听见“神仙姐姐”四字,她方才抬头细瞧这位名唤“仙儿”的女子。她一身胭脂长裙,轻纱曼妙,一头乌发,未挽发髻,随意垂落胸前,发上别无他饰,只缀了一枝红花。面如白月无暇,眉如新月之钩,眼如月下烟波,正半垂双眸温柔地望着自己。被她目光一瞧,仿若月光笼在了身上。

      仙儿指指羹汤,示意快喝。她也实在是饿极,捧起碗咕咚咕咚就下了肚。喝完见三人围坐在桌边,赧颜道:“多谢……神仙姐姐,还有……诸位。”

      仙儿呵呵一笑,慵懒地倚在椅中,说:“你叫我仙儿就好了。”指指掌柜,“他姓柯,我们都是他的伙计。”指指少年,“小黄是我们的开心宝。”又向后一指,“阿奋是护院。”

      顺着仙儿所指,她才发觉楼梯下的暗影里还坐着一人,坐姿笔直,像一尊石雕,但面容看不真切。她转回目光,见六只眼睛齐齐望着自己,恍然道:“噢,我叫……”她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姓姜。”

      柯掌柜似乎未有所察,只关切地说:“姜姑娘衣衫都湿透了,先去客房换一身干爽衣物好么?”

      阿姜当然想说好,但她说不出。她的衣物已经典当做盘缠了。仙儿看出她的窘困,说:“包袱里的衣物肯定也都湿了,不能穿了,你若不嫌弃,穿我的衣服将就一下好吗?”

      这哪里是将就。仙儿送给阿姜的衣服又暖和又漂亮,比阿姜自己的衣服要好出百倍不止。等阿姜理好头发,换好衣服,从二楼步下,柯掌柜正在拨算盘的手顿了顿,笑说:“原来是个清秀佳人。”

      阿姜的脸就红了。还从没有人这么夸过她。

      仙儿重新摆上了丰盛的饭菜,阿姜谢过,安静地吃。仙儿打了个呵欠,说:“没我什么事儿了,我就去睡了。早睡早起皮肤好。小黄,待会你收拾碗筷。”小黄干脆地应了,仙儿起身上楼。

      食物很香,衣服很暖,人心很热。阿姜当然不相信什么“酬宾”的话,她边吃边在心里盘算,现在自己一无所有,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他们。可是,她却不知过了明天还有没有将来。

      阿姜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被一阵大力的捶门声惊醒。门外有人扯着嗓子喊:“开店的!快给老子开门!”

      柯掌柜皱了皱眉,示意小黄前去开门。小黄尚未走到门边,就听“喀嚓”一声,门外那人显然已等得不耐烦,竟抽刀砍断了门闩,一脚踹开大门,凶神恶煞般闯了进来。

      “兔崽子!这么慢吞吞,想把老子冻死!”来人是个虬髯大汉,满脸横肉,身上厚厚的棉袍也裹不住一身肥肉,一说话从脸到肚子都在颤。他几步跨到店中,将刀竖在桌旁,坐在火盆旁边,抓起桌上的饭菜就狼吞虎咽,边吃边骂骂咧咧地说:“这种鬼天气还要出去找什么人,连个鬼影都没有!要不是下雪,早进城了,真是活受罪!赶紧的,再给老子上坛酒!”

      柯掌柜冷冷地说:“小店已经打烊了。”

      那大汉啪地把刀拍在桌上,“少给老子废话!她不是还吃——”他指着同桌的阿姜,忽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阿姜早放下了筷子,此时见那大汉的目光在自己的面孔与手中的包袱间不断游移,心觉不妙,起身欲离,那大汉却比她更快,腾地站起,伸掌一推,阿姜重重跌在地上,包袱磕在地面,“当啷”一声。

      柯掌柜与小黄面色陡变。仙儿被响声惊动,出门站在楼上向下一望,非但不怕,反而懒洋洋地倚在栏上,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此时大汉五指如山,大手直向阿姜抓去。小黄离得最近,不待柯掌柜发话,拎起一只饭碗,便向大汉手腕砸去。那大汉不妨,瓷碗在他手腕上碎成了八瓣,他嗷地一声,劈手抄起桌上的腰刀。

      柯掌柜疾喊:“阿奋!”

      “奋”字未落,阿姜就见眼前一抹灰色一闪而过,比荒原的风还要快。那大汉的刀刚离开桌面,刀尖还未来得及指向小黄,突觉手腕一麻,手中一轻,腰刀已被人夺去。他惊呼一声,惊呼过后,才发现眼前已定定站了一人,手里握着他的刀,稳稳地架在他的脖子上,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小黄嘻嘻一笑,神色轻松起来,俯身扶起阿姜。

      大汉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他做出狠厉之色,正要开口,忽觉发髻一松,便从头上滚落下来。大汉低头一瞧,不禁吓得魂飞天外。那发髻是从根处齐齐切断,原来眼前这人在眨眼之间,飞身夺刀,上削发髻,下斩脖颈,尚且游刃有余,而自己竟然毫无知觉!

      好快的刀!

      大汉并不蠢。他知道这是一个警告,自己的脑袋刚才差点就和发髻落得同样的下场了。他立刻歪了歪嘴,皮笑肉不笑地说:“哎哟,犯不上动手,只是玩玩嘛!”

      柯掌柜只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大汉缓缓地撤身,阿奋刀指着他,却未跟近。大汉退了两步,又深深地看了阿姜一眼,转身奔到门口。

      阿姜被这一眼看得惴惴不安,不由自主地盯着大汉离去的背影。忽见头顶一道彩虹,翩然飘过,烟云一般柔美的衣裙,随着轻盈如羽的身姿,在空中盛开成一朵怒放的红花。

      仙儿掠过阿奋身旁,衣袖一卷,裹起大汉的刀,身形毫不停滞,潇洒地落在大汉面前,截住大汉脚步,将刀抛给他,“刀还你。饭钱拿来。”

      仙儿后发先至,露了一手绝顶轻功。大汉跟撞了鬼似的,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不管多少,往店里一扔,扭头便跑。

      小黄冲仙儿竖起大拇指,“神仙姐姐你这身法迅捷无比。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到你一半功夫。”

      仙儿用脚踢起地上的银锭,那银锭不偏不倚正落在柯掌柜面前的柜台上。“我的身法再快,也不及阿奋的刀快。”

      阿奋默不作声,转身之际,瞥了阿姜一眼,他毫无恶意,何况刚刚才救过她,阿姜明白。但仍觉那目光如千年寒冰,望得她浑身发冷。烛光映着他的侧影,他有一张刀凿斧刻的面容,石雕一般清晰的线条,也如石雕一般冷硬。就连衣服,也是一身简利的墨灰色,像极工笔下道道分明的墨线。他的眼、面,乃至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一击致命的绝杀感。

      阿姜心中一凛。她目光滑过浑不在意的仙儿,落在柯掌柜的手上。宽大的手掌,精壮的指节,手背上交错的疤痕,和指间突出的厚茧——这当然不是一双常年打算盘的手。

      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帮她?

      柯掌柜注意到阿姜的目光,温厚一笑。他的嘴唇动了动,阿姜想他是要打听自己的来意或包中之物,她已经打定主意什么都不会说。不料柯掌柜只说了一句:“没事了,早点歇着吧。”

      这是阿姜这一个月来躺过的最舒服最温暖的床铺,但是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天亮城门开,她便要入京。赌上自己的性命,去求一个未知的结局。任谁在这样豪赌的前夜都不可能安睡。但,阿姜知道,这也许是她有生之年,最后一个安静如斯的夜晚了。她想,她毕生都不会忘记今夜。

      天未大亮,她便向柯掌柜道谢辞别。柯掌柜凝目望着她,欲言又止,半晌,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阿姜没有发问。如果今日是她的死期,彼此不可相知;如果她还能活着,终要回来报恩。阿姜紧了紧肩上的包袱,大步踏出客栈。

      雪已经停了,天却还是灰蒙蒙的。京城高大的城墙已经遥遥可望,前方道上,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当先两人,一人白衣,一人灰衣,后面十余人黑衣白徽,阿姜一眼认出这是六扇门的捕快。她费尽心机地躲了六扇门一个月,却不料竟在此处迎面撞上。

      阿姜故作镇定,停在道边,背转身子蹲下,假装提鞋,希冀他们没有注意到自己。

      然而事与愿违,六扇门人马奔至近前,偏偏在阿姜身边停下。带头的是一名身材修长,面白无须,身穿白绸,头戴纶巾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像个书生,说话也斯文有礼,“姑娘,劳烦,打听个去处。”

      阿姜无法,只得慢吞吞地站起,侧身低头,粗着嗓子说:“什么地方?”

      “敢问单家客栈怎么走?”

      阿姜心头一突,本能便想抬头看那白面书生的神情,终究忍了下来,仍是低垂着头,抬手向后一指。

      白面书生不疾不徐地问:“看姑娘清早赶路,是否从单家客栈而来?据报客栈中窝藏一名要犯,不知姑娘是否遇见?”

      他语气甚是温和,阿姜却觉字字如刀。她心头狂跳,说出话来便不那么镇定。“没、没有遇……啊,不是,我、我没住过……”

      白面书生心平气和地问:“那么姑娘为何拿着该名要犯的物件?”

      阿姜脑中嗡地一声,只剩了一个念头:逃!快逃!猛然扭身,拔腿便跑,向来路狂奔。

      白面书生神色轻松地吩咐左右,“请她回来。”

      几名手下催马,倏忽就追上阿姜。马不停步,一人持长枪横扫,正击中阿姜背心,阿姜痛呼一声,栽倒在地,在地上滚了几滚,余下几人圈马将她围在当中。一人跳下马来,右脚踏上阿姜前胸,俯身探手去夺阿姜手里的包袱。阿姜拼命的劲头上来,抡起包袱狠狠砸在捕快的脸上。包袱里装着硬物,砸得那捕快眼鼻出血,金星乱冒,他暴跳如雷,脚下用力,甩手扇了阿姜一巴掌。阿姜不躲不避,任他打在自己脸上,却趁那捕快分神,左手抖出袖里剑,毫不迟疑斩向捕快右脚,那捕快不防这弱女子身藏武器,狠狠被削了一剑,伴着惨呼向后倒去。其余捕快不给阿姜起身之机,齐齐挺□□来,阿姜将心一横,瞅准空隙,豁出命去就地骨碌碌滚了开去,竟然奇迹般地躲过乱枪,从一匹马腹下滚出了包围。她跳起来就跑,忽听身后有人喊道:“姑娘请留步!”

      开口之时,先前与阿姜说话的白面书生已从马上跃起,在捕快头上轻轻一踏,落在阿姜身前。阿姜停步不及,整个人向他撞去,白面书生和蔼笑道:“姑娘小心了。”略略侧身,让过阿姜,同时伸指在阿姜背后一点,阿姜就像断了线的提偶,委顿倒地。

      “啪嗒”,包袱落在地上,里头掉出一只竹筒,滚落道旁。

      白面书生命手下捆起阿姜,自己向竹筒走去。

      阿姜被五花大绑,勒得生疼,但她毫不在意。她只是使劲地扭着脖子,死死地盯着那白面书生,看着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离那竹筒越来越近,而绝望之感,如涨潮的海水,一丈一丈,一丈一丈,将自己淹没。眼泪止不住滑落。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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