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梦》语笑无痕

1、第 1 章

　　夜空左右两边的蓝黑不对称，像裂开了个缺口，没有星星，只有灰蒙蒙的云。
　　相接的便是星星点点的灯火，高楼大厦的形状都隐于墨色中成模糊的剪影，点缀的灯光朦胧迷离，像是倒影在水中的海市蜃楼。
　　偏僻的郊外，没有车水马龙和霓虹灯的渲染，黑的几乎看不到路。却不寂静，不远处前面还有几家农家乐，用帐篷盖住露天的桌椅酒席，亮光和热闹的人声也从那里透出。
　　走出杂草丛生的小路，依稀看到火车道时，背后空空旷旷的地方突然传来不算远的脚步。她扭过头，斜对面农家乐的灯光刚好打到那个人后面，他的脸背着光，在原地踱步、张望。
　　她有点怔愣，心里陡然生出不可名状的感觉来。尽管这么多年没见，她还是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并没变多少，只是比以前高了瘦了，精神了，也成熟的有点陌生。
　　可是她依然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他。他却先一步转过头来，刚好跟她对上目光。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诧异和惊喜。
　　本以为这么多年不联系早已忘却，没想到他无丝毫犹豫地熟稔地就叫出她的名字，快步走过来，他穿着深咖色的衬衫，以前他也喜欢穿这种颜色的着装，依稀让她看到当年的影子。
　　“我都没认出来是你，”他笑得有点腼腆，“你怎么在这儿？”
　　“来母校看看啊，你呢？”那一点点的无所适从很快被她用轻快自如所掩盖。
　　“我也是，不过来的晚了，已经锁门了。”他语气中带着遗憾。她迈开步子，他也跟着她走，两人沉默着成了并肩。
　　“现在混得怎么样？”她一直咧着嘴，客气又亲昵。毕竟她给他的固有印象就是这样，学生时代就和男生打成一片，似乎多愁善感，含蓄矫饰这些小女孩的心事都跟她沾不上边。
　　“在广东做外企，是跟我老婆来这边度蜜月了，想起来我们母校，就来看看。”
　　“都娶老婆了？”
　　“过了那个火车道，再走两站就是我们租的房子，她现在在家呢。”
　　过火车道，走两站...这是每周五下学他们一起同行的方向和路程。
　　她默默的想着，时过经年，却还恍如昨日。之后就到了十字路，她要坐车，而他拐弯不远就到了家。
　　彼时是住校，又是同桌，因而放学总是同行。她是女孩，有时候收东西比较慢，还要回寝室拿衣服什么的，他就常等不及，抛下她一个跟哥们儿先走了。周一到学校免不了又是一场冷战。当然，是她单方面的。
　　可现在两个人走的，不还是当年那段路程吗？
　　母校拆迁，这里成了荒地，路上坑坑洼洼，又黑，她却仿若自带一盏明灯，每一段岔路，每一个红绿灯都历历在心。
　　“你怎么样？”她听到他的话，“很久也没联系，初中毕业你也没去，暑假想给你打电话出来玩来着，结果你手机停机。”
　　“啊，我换号了。”她只这样轻描淡写，但经他一提，却又想起当年没有去同学聚会的理由。
　　故意避着他，因为不想看到他和他女朋友。
　　太遥远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心事。她自己笑了笑，觉得荒唐，也觉得幼稚，后味却是发苦的。
　　她就开始跟他讲她的大学，高中，然而说的最多的还是小学初中两人共度的时代。总之什么都能找着话题。无关紧要的，博人一笑的，她太谙熟聊天的技巧。
　　“哎，我高中跟好多咱班同学是一个学校呢！本来老是坐后排，那回还被教导主任通报批评那男生，叫什么来着？陈什么...到高中可受欢迎了！我靠换女朋友比脱衣服还快！那时候还看上我们班一个女生，天天跑来我们班转悠。”
　　“陈辉。”
　　“对对对，就是他。”
　　“话说我在广州找工作那会儿，也遇见咱同学了，就老是化妆，在咱班穿衣服穿得可时尚那女生，我看见她从宝马车里下来，应该是傍着大款了。”
　　“噫，那让那谁知道，不是得伤心死。”
　　“那谁？”
　　“就是那...初二时追她追的肝肠寸断那男生，咱班的，叫什么来着...”
　　“追她的多了，你说哪个？”
　　“就是那个还传过咱俩绯闻的！”
　　她想什么说什么，脱口而出后才感觉有点不妥，再看他只是一愣，接着笑起来，两人尴尴尬尬地都笑，笑着笑着她有点脸红。
　　十四五岁，初高中，荷尔蒙泛滥的年纪，张口闭口便是谈恋爱，介绍对象，要不就是传八卦，帮着介绍对象。她和他也是被传过的一员。一家伙坐了三年同桌，又关系好，同学又无中生有造出来一个夫妻相，当时传的是沸沸扬扬外班都有所风闻。
　　那都是年少不懂事的趣事，现在谈起来，也不过一笑置之。
　　“我得去坐车了，再晚的话，赶不上班车了。”她停下脚步，前面就是火车铁轨，算了算，又回到当年，他们还只走了三分之一路程。
　　只是今时不同往昔，她的家早搬离这里。剩下的路，也就变得不必要了。
　　他点头，也停在原地。想必是看到她安全走远之后再走。
　　她刚迈过铁轨，火车轰鸣而来。她转过身，隔着轨道的距离，他后面就是农家乐的灯光，她在火车缝隙间看到他的笑。如同很多次，把她送到路口，她向后望还能看到他在看着她一样。
　　她想过很多次再次见到他，绝不是像现在一样潦草到了了。
　　一回头前面便又是茫茫黑夜，是她毫无激情，毫无惊喜又必须这样浑浑噩噩走下去的路。
　　从未像此刻一样想要逃离。
　　当火车驶过视线的一刹那，他看到她又从对面跑了过来，长发在风中飘舞，仿佛一下就能扎到他怀里。
　　他讶异，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像酝酿良久般，眼睛倒映着灯光闪闪烁烁，无比认真：“我想跟你谈谈心。”
　　他愣了一下，目光不期然地落进她眼睛里。
　　那时候刚开学，他不爱说话，还颇受女生欢迎，因为她们都觉得这样很酷。也对，他长了张女生们喜欢的奶油小生脸。她坐他同桌，跟前前后后都混熟了天天桌子一并打牌唱歌插科打诨，唯独他是异类，孤立在外。女生们主动跟他说话，也不理，男生就更别说。她也试图搭话过几次，都被他生人勿进的冷血气息吓走。
　　谁知午自习有次她没休息，趴在桌子上画画，旁边的他头埋在手臂中睡觉，抬了一下，她无意中见他脸上尽是湿痕。她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哭了？不是吧...大男生家不是有泪不轻弹吗？怎么偷偷趴桌上哭...为了探寻究竟她凑近他了些，刚低头他却猛地起来，下巴差点撞他额头上，同时她也看清，是真的哭了。
　　胳膊上湿了一大片，眼还红红的，泪痕残留着。
　　“你...”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刚想递给他点纸，也不知他是难为情还是生气，直接从椅子上起来出去了。
　　她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想着他人又好，就是自闭，到底什么事想不开？一个男生这样的性格可不好。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还要跟他坐三年同桌，应该能改变他吧。
　　午自习下课他回到教室，刚坐下就发现桌上的水杯被贴了一张字条。
　　“来谈谈心吧。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啊~”
　　再看看她，一副若无其事正人君子模样。
　　那之后，他便只对她一人敞开了心扉，把家里的琐事，烦心事，包括让他苦恼的人际关系都说给她听，向她请教，她不仅使他走出阴霾和自闭，还让他性格越来越开朗，收获了一大堆朋友。
　　记忆中有时是落红遍地，有时是春蕾初绽，有时是大雪堆积，同一段路程，走过了无数次，一旦发现对方心事扰人愁云满面，就默契地沉默下来，故作不经意地开口，有心事吧？来谈谈心。
　　她的眼眶随着她说这句话而湿润了。
　　我想跟你谈谈心。
　　她对他的信任和依赖过了这么多年，拿出来还像家常便饭一样犹在嘴边。再次重逢，她无比地想跟他说一些熨帖的话。她太孤独，也太累了，而城市这么大，又有谁会聆听她的生活和情绪呢？
　　他很快说好，不过他的自行车还在那里没锁，本想着一会儿就骑回去，但要花点时间就必须回去把它锁上了。
　　她说，那我在这儿等着你。
　　他飞快地跑回去，她就站在农家乐的帐篷门口等着，近前是一对小情侣，旁若无人地嬉闹亲昵，女的却突然朝这边投来羞涩的目光，男的也不满地看向她。
　　她才反应过来好像不自觉地盯他们太久了。
　　她以为自己该怅然，刚跟交往好多年的男友分手，心下却没几分伤感。取而代之尽是温馨的满足，还有浅浅的期待。
　　她想他回来一定找不见自己。果然，他跟无头苍蝇一样在农家乐外乱转，又窜到帐篷里，没看见她继续往前走，她适时拉了一下他，说嘿我在这儿呢！你往哪儿走？
　　他扭过头来不好意思的笑。她松开手才觉得这样有些暧昧，而自己也难得有这么小女人透了的举动。
　　她把生活中的不如意，不平事都说给他听。他们在温暖的帐篷里，倒了几瓶酒。心中的郁结，压抑太久的一些东西，她本以为再也没处释放，他都耐心听着，尽管在缺席了彼此这么久光阴的岁月里，他未必能懂她心中所想，但这就足够。
　　寒潮霹雳，半生风雪，仿佛一夜间消得几盏残酒中。
　　她要的人，要的爱情其实就这么简单，豪车名牌，大款玫瑰她要不起，也不想要，点点滴滴，渗入人心的理解和陪伴，就足以能打动她。
　　就像年少时代许多次的举手之劳那样，我们谈谈心？
　　却除了他之外，再没人能够给她。
　　酒酣耳热，两人微醺着，前所未有的恣意畅快。跌跌撞撞地走到杂草丛生的野地里，他耸人听闻的说刚下过雨草里面可能有蛇，上回他从这儿过，看见两条大花蛇！
　　他没说完她就尖叫起来，酒都要吓醒了，小心翼翼地再不敢迈开一个步子。
　　那怎么办？
　　跑呗！
　　她就真的跑起来，一前一后，她踮着脚夸张的一步跨三步避开湿滑地带，又黑咕隆咚，不小心就踩着石块淤泥颤颤巍巍。
　　手上突然多了一个温度，温暖的手心，他拉着她，说没事，跟着我走，我不会让你摔。
　　她听到他轻笑声，她也肆无忌惮，畅快地笑了出来，好像又回到学生时代那无忧无虑的时光，脚下的路很黑，她看不见他的脸和身影，从他手心传来的温度却让她有安全感。
　　而她的体内已沉寂许久的某个东西似乎突然有了苏醒和悸动。
　　想这样一直被他牵着在黑夜里跑到天荒地老。
　　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呢？
　　年少时候我们很容易会对一个人动情，因为我们纯洁，天真，然而越来越长大，成年，思想变得成熟和理智，却再难有奋不顾身爱上一个人死去活来白首不离的冲动。
　　考研，就业，相亲...到处是负累也是压力，风花雪月早已沉没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之间。
　　也会在闲暇中体验爱情，怎么没体验过？跟一个踏实的前男友谈了场稳定的异地恋爱，不咸不淡，不温不火，无疾而终。
　　他很好，温柔体贴，勤奋能干，却唯独让她找不到悸动和激情。
　　她想，大概她缺失了一种情怀，能触动心底柔软地带的情怀。
　　而这情怀此时被回忆触动，迸发出她自己都无法掌控的火花。
　　停下来时心跳激烈，她笑自己还像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像小姑娘不害臊，却无法移开投注他身上的目光。
　　爱情是个永恒的话题，也是兜兜转转都绕不开的宿命。
　　也许十年后让她在这儿再遇到他，就是宿命。
　　跑过那段路，他们瞅着彼此哈哈大笑，她说你泥都溅裤子上了，他说那不是有你拿回寝室帮我洗嘛，两人一愣，都沉默了。
　　他差点还以为这是在当年的体育课，他打完篮球懒得洗校服，就偷偷换下来塞她抽屉里，等她回寝室一块帮自己洗了。
　　“让你老婆给你洗去。”她笑，像以前那样挤兑他，打破尴尬。
　　还好是在黑夜，他看不到她涨红的脸，她心也跳得快，一靠近他就是这样。
　　她一时觉得自己还是个情窦初开的青葱少女，直到他敛去笑打断她恍惚的错觉：“好了，到我家了，我真得走了。”
　　他看了看手机：“我老婆要下来找我了。”
　　她的笑僵了僵，感觉有什么，一直在胸腔中酝酿，沸腾，压抑，想要对他说出口的，孤注一掷倾尽柔情的冲动——
　　“你现在有点喜欢我了吧？”
　　他一怔，扭头，她就站在离他几米远的路灯下，蓬松打着卷儿的长发添了几分成熟，精致又小巧的脸却眉目依旧，她歪着头，依稀少女模样。灯光在她脖颈和脸庞上镀上一层昏淡的光圈，连翕动着的汗毛都清晰可见。像初三那年晚自习她在他身边，趴在昏黄灯光下伏案做题时，也像黄昏时分她停留在路上，歪着头朝他眨眼，有什么不开心事，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彼时她头顶，她背后，有像现在一样让他无法忘却的盛大的夕阳。
　　她清楚的记得，他们的绯闻到初三彻底终止。在那之前她甚至还嘻嘻哈哈开过玩笑，人家都说咱俩很配啊，你知道吧？
　　他淡淡一笑，不作置评。
　　事实证明他不是不在意的，所以初三刚开始就跟班上很漂亮的一个女生谈了恋爱。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当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他时选择了把苦涩埋藏在心底，他的女朋友占了她的位置，他们彼此疏落了很长时间。
　　毕业的前一个星期，她最后一次约了他一起同行，他的女朋友没跟着。那一路前所未有的沉默，又或许是，两人都满腹心事。到了固定的地点分离时，她突然扭头，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就站在那里，问他：“你有一点喜欢我吗？”
　　他怔住，继而是脸红。风言风语传的绯闻两人都可以装不在意一笑置之，可他没想到她真的当真，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也脸红，眼神却是期待和坚定，直到随着他迟疑的态度而慢慢灭下去：“你没有一点喜欢我么？”
　　他眼神不知道往哪里放，最终还是移到一边。
　　“啊，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黎瑶那种漂亮又温柔的女神型的。”她故作轻松，扯开话题，却难眼神的失落。
　　至此他们再没联系过。十年，阴差阳错又在这里遇到，同样的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话。
　　其实他很想告诉她，在尚不懂爱情的年纪，他不知对她是什么，就稀里糊涂跟别人在一起，而当她问完那句话他就跟那个女孩分手了。
　　同学聚会期盼她要来，想着就算要各奔东西也要表个白先，起码不留遗憾。
　　她却没来。再也找不到她。
　　时间是一张交错的网，在他们之间开了致命的玩笑。
　　他凝望着她，萍水相逢已是奢侈，鱼和飞鸟，始终要各安他命。
　　然后他微笑着，祝福着点了头。
　　一直都喜欢，从来没变过。
　　说出口的却是：“我的号码...你知道的。还可以找我来谈心。”
　　他背后出现了一个女孩，她看着她走近他，问他自己是谁。
　　他笑着解释，老同学。
　　她亦释怀，转身走向自己的未来。也算给当年未果的暗恋，画上一个句点。
　　只是胸口涨的有些发疼。
　　说喜欢已是逾越和亵渎，她不想让这份经得起时间沉淀的感情变得廉价。
　　她只把这当作年少时代的一个续梦，再美好也终究是梦，浅尝辄止，不可沉迷和牵绊。
　　因为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