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信美》points

83、第八十三章

　　这一年的京城与以往稍有不同，可非要说是哪里变了，又无从捉摸。
　　是大燕尊贵的公主准备出嫁了？
　　还是仅仅因为又一年的上元佳节到了？

　　在正式上任前，纪桓前往大理寺交接了文书，离开大理寺后，又赶往恩师冯世南的府邸。冯世南出身栎阳名族，是翰林院的院首，也是当世公认满腹经学的大师，近来患了风寒，早在年前就抱恙不出。

　　这是纪桓第三次向冯府送上拜帖。
　　冯府的管家苦着脸说：“小纪公子，老爷不是不愿见你，实在是这些天身体不好。”
　　纪桓道：“还麻烦管家再为通传一次，若老师今日依旧极为不适，纪桓不会勉强，自当改日再登门。”

　　须臾，管家才擦着汗气喘吁吁跑回来道：“小纪公子！老爷总算准了，请你进去！”
　　纪桓苦笑一声，总算踏入了冯府。

　　皇帝要削弱门阀，这件事情已经渐渐从深水中浮到了水面。
　　大燕建国百年，门阀的发展却远不止百年，有一些世家大族，比如扶凤叶氏，早在前朝魏武帝统治后期就已经开始坐拥一方。
　　而门阀不仅是一方霸主，门下子弟也渗入进了大燕的文武官员之中。
　　冯世南亦是如此，只是与一般的门阀贵胄相比，他确有真才实学，亦忧国忧民。可就算如此，也不代表冯世南可以任由自己的家族被打压。

　　纪桓来到客厅，双手举过额头，恭敬作揖道：“学生纪桓，拜见先生。”
　　冯世南坐在太师椅中，挥手让仆人都下去。
　　屋子里虽然生了暖炉，他膝盖上还盖了一条裘皮。冯世南已近花甲之年，面色苍老虚弱，盯了纪桓一会儿，道：“难得你还记得有老夫这样一位先生。”
　　“学生不敢忘记恩师教导。”

　　“你我师徒一场，老夫也就不跟你说一些空话了。各大世家百年来为大燕输送了无数人才，朝廷内外，哪里没有士族子弟的身影？明泓，你年纪轻轻，想要打破其中的平衡，只会引来无数的麻烦，须知众怒是最不可犯的！你在官场也呆了几年，怎么还同过去一样天真？”
　　纪桓低声道：“不破不立。”
　　“你想要立什么？熟读四书五经的是士族，能够骑马射箭的也是士族，社稷本就需要众人各司其职，今日你想要令大燕重新强大，能依靠的也只有士族，绝不是普通百姓！老夫明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道理，然而平民子弟同样可以依靠科举武举入仕，大燕之弊，不在门第！”
　　纪桓默默听完，静一会儿，方才道：“先生真的觉得，大燕强盛吗？”

　　冯世南怔住。
　　大燕强盛吗？绝不。

　　“为什么举国奉行节俭，百姓却没有变得富裕？因为这三十年来，越来越富裕的，只有门阀。为什么我们的百姓十倍于匈奴，却在匈奴的手下没有还手之力？因为我们的军队太弱。为什么别说门阀的护卫，就算一个家奴，都比地方的官兵更能作战？因为在地方上，不被门阀所庇护的，就只有被门阀所攫取。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有些人只是为了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请先生您告诉我，为什么有人生来可以享受一切，有人却只能一辈子在贫困中挣扎苟活？”
　　冯世南道：“这些弊病自古就有……”
　　纪桓苦笑：“可是魏武帝的时候，中原可以打败匈奴。而十八年前的大燕，差一点就成了匈奴的奴隶。我们不是做不到藏富于民，现在我们用整个社稷，只去供养很少的一部分人，若不削弱门阀，这样的一个大燕、这样一个世道，怎能让黎明百姓甘愿去守卫？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这样被剥削地活着，被匈奴统治和大燕又有多少区别？”

　　冯世南叹息道：“纪桓，你生来也是贵族。”
　　纪桓道：“纪氏一族只为大燕效劳，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纪桓从未觉得生来就该是贵族，生来该享有一切，而既然我享有了，总要偿还回去。”
　　这个世界是不公的，但是绝不应该如此不公。
　　绝大多数的贵族不屑于公正，但他在意。

　　冯世南摇头道：“你不可能成功。”
　　纪桓道：“虽九死其犹不悔，先生，学生得罪了。”
　　冯世南苦笑一声，扭过头去，不忍道：“就连皇上都同意了，你得不得罪，又有何妨呢？我只是不想自己一生中最得意的学生成为众矢之的而已。你生性善良，好自为之。”

　　纪桓离开了冯世南的府邸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街的高楼已经亮起灯火。今日他没有带竹石出门，家里多半以为同往常一样，他会在恩师的府上用晚膳。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京城格外热闹。
　　纪桓很想走一走，干脆顺着人流无目的的到处看看。小时候觉得新奇的杂耍和戏法已经不再充满吸引力，小摊上的各色物件也无法得到他太多的注意。
　　路边的馄饨摊冒着热气，一对夫妻，男的忙着招呼客人，女的忙着裹馄饨，支开的两张小木桌边围坐着五六个客人。

　　纪桓坐了下来，同桌坐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六.七岁大小，正嘟着嘴巴对勺子里的馄饨吹气，陪伴她的是父母，一家三口，一人一碗，其乐融融。
　　这时，小女孩圆滚滚的眼睛盯着纪桓看，哇了一声：“这个哥哥长得真好看。”
　　纪桓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女孩的父母顿时觉得有些冒犯，纪桓淡淡笑了笑，轻声对小女孩道：“谢谢你。”
　　小女孩害羞地将头埋进碗里。

　　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简单的肉馅裹在薄薄的面皮中，撒了点葱花和榨菜，面上零星飘着一点猪油。纪桓慢吞吞地吃，感觉胃里一点点暖和起来。
　　大街边人来人往，平凡的老百姓们喜悦着、欢笑着，不去管明日的烦恼，只享受今日的欢庆。
　　彩灯点缀着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亮如白昼。
　　河边，一盏盏载着愿望的船灯随着水流慢慢飘远；河上，歌姬拨着琵琶为风流倜傥的公子哥轻声曼歌……
　　真希望大燕的每一寸江山，每一个城市，夜夜都是这个样子。

　　纪桓吃完了馄饨，弯下腰，笑着握了握小女孩的手告别。
　　接着他孤身混入人群，素白的衣衫显得有些寂寥。那小女孩痴痴地看着他，有些不舍，又小声对母亲道：“哥哥为什么一个人来看花灯？”
　　温婉的妇女摸了摸女孩的头，安慰道：“那公子一看便有心上人，或许不是一个人呢。”

　　在阑珊灯火中，纪桓独自走完京城最热闹的春风十里长街，没有什么人让他驻足，他确实是一个人阅尽繁华，回到听雨巷。
　　听雨巷尽头坐落着丞相府。

　　“纪桓。”
　　一盏走马灯忽然出现在了纪桓的眼前，他脑中有些空白，转过身。
　　燕疏束了一半的头发，穿了一件蓝纹淡青色长衫，腰间甚至还配了一把折扇，他像一个京城的士族公子，提着灯，微笑着看纪桓，低哑的声音很温柔地说：“纪桓，送给你。”

　　这是一盏很普通的走马灯，灯轴上贴着的剪纸是几只简单可爱的小动物，图案映在灯屏上，在暖黄色的灯光中旋转，生动可爱，街边大多手艺人都会做。

　　纪桓呆呆接过灯，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道：“你迟到了好几年，今年……能不能过了清明再走？”

　　能不能过了清明再走？
　　能不能不要走？
　　原来……他竟从未释怀，一如当初的小男孩。

　　燕疏注视着纪桓，看见他眼中的期望，心中只觉得酸酸软软的。
　　“好。”
　　他眼中就有整个京城最璀璨的灯火：“我这一生有过最好的梦，就是长伴在小纪公子的身边。”

　　谈笑风生楼。
　　朱十在这所地下宫阙已经呆了四年，四年来，只有阴风和无数机密的消息陪伴。除了原先重伤的上官九来这里住过几日，大多数时间朱十都独自一人与幽魂作伴。
　　每日一次，纪勖救助的一个哑奴会从皇城根的一口枯井中，为他带来物资和食物。
　　那口枯井可以抵达魏陵的一间小耳室，哑奴从未见过朱十，只能偶尔得到朱十放在耳室中的纸条，而如若哑奴尝试去其他地方，也只会触碰机关而死。

　　朱十不是没有离开过这个地下宫殿，只要他愿意，绝大多数日子里，三更响过，他都可以去外面看看。
　　尽管如此，更多的时候，他选择让探子成为他的耳目，窥看窃听外界的一切。

　　谈笑风生楼？
　　你与谁谈笑风生？
　　上元佳节，即使是朱十，也不免感伤。多年前在幻墟，陪伴着小主子，身边还有兄弟，整日习武却也充满欢笑，可那些日子什么时候才能重现？

　　此时，一个人轻轻推开门。
　　朱十心中一惊，居然有人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来到了门外。

　　“是我。”
　　燕疏提着一个食盒道：“我回来了。”

　　朱十顿时将感伤抛之脑后，笑道：“主子！江南路遥，你居然来得如此之快，真是意外惊喜！是了，想来是记挂着纪公子。”
　　燕疏垂眸，嘴角扬了扬，并不否认，他将食盒放在朱十宽大的书桌上，打开，里面是一碗汤圆，八个雪白的团子载在瓷白的碗中，散着淡淡的芝麻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朱十自然不愿麻烦燕疏，接了过来，又笑道：“汤圆汤圆，团团圆圆，难怪上元佳节主子都要飞奔赶来，上次纪公子听到主子离开东凉之后先回了江南，还一时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他说了什么？”
　　朱十见他神色，也不卖弄关子，柔声道：“纪公子说，他相信你。”

　　燕疏笑了，他脸上虽没有太多的表情，眼睛却在笑。
　　随后，燕疏认真地说：“纪桓是我的家人，十哥也是。”
　　朱十哪里不知道燕疏，身世坎坷，父母皆不在身旁，一生最在意的，就是家人。他既然说了是家人，就绝不只是口头上说说，而是真的会用尽自己的一切来保护他们。

　　汤圆里香甜的芝麻馅在舌尖绽开，朱十低头，心中的酸涩怅然尽数化为甘甜温暖。
　　多年的阴冷寂寞，他从不要求得到回报，因为这本就值得。
　　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