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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云居楼是山庄最高的建筑,初建成时,萧子育忽略浮屠类似高处不易守备的废话,将卧房选在云居楼顶。他站在露台栏杆上,迎风张开双臂,蓝色衣衫猎猎。萧子育的笑容张扬,俯瞰大地,仿佛睥睨天下的君王。
      “站在至高处才能看见最广大的风景。”
      可二九清晰的记得,他洋溢自信的眼眸深处的悲恸。云居楼顶的萧子育不是江湖的年轻霸主,而是个失去父母的孤儿,倔强警觉,像只被剥去皮毛的幼狮,躲在没人的地方舔舐伤口。
      露台空旷,萧子育拎着酒壶,青铜酒樽盛满漠北胡酒,殷红似血。他眨了眨眼睛,眼角有些湿润的痕迹,漫不经心地说:“风真大。”
      山庄主人举杯遥祝远方,高楼风寒,飞檐下铜铃击响,叮咚叮咚,空洞洞的金属撞击声回旋,音色肃穆好似送葬。远方有翠峰清郁,山顶绿竹幽篁,拥着晓梦山庄主人双亲的坟茔,寂寥凄清。
      二九夺过他送至唇边的酒杯:[多饮伤身。]
      萧子育用湿润的眼睛看她,鬓间的发被风吹乱,黏在脸颊上,像戏子贴面装饰的花钿。他又拿起另一只杯子,邀请式的问:“不陪我喝一杯吗?”胡乱的口气像个酗酒度日的酒鬼。
      这是唯独二九知道的萧子育,是她最不愿看见的萧子育。这个将她捡回来的男人本应高高在上,高到她可望不可即。
      [不要伤心。]她用唇形重复着四个字,没甚血色的脸神情空白,精心编织的发辫凌乱。
      哪里是为了看最广大的风景,朱漆刷出明亮温暖的色调,却刷不去露台亘古不化的寒冷。这里是萧子育祭奠父母的灵堂,每次扫除一只可能的仇人,他都会携父母最爱的胡酒,用父母亲制的酒器,遥祭东方山岳中的坟墓。
      “母亲是苏州人,一岁时被外公带到漠北抚养。江南女儿的灵秀与塞外胡姬的豪爽在她身上调和得恰到好处。”萧子育放下酒杯,长腿搭上露台边缘的栏杆坐下,湿润的目光看向天边。处理完文牒已临日暮,日光下移,夕阳挂在天堑滚滚燃烧,火红印染苍穹,瑰丽明亮。
      “我爹是个花花公子,拿他的话来说是风流少侠,从不缺少桃花。可他偏偏一头栽在母亲手里,从此收心养性,当起了好丈夫好父亲。”萧子育边说边笑,沉浸在美好回忆中的醉红面容,犹如散开的春水柔和,“母亲是自由的人,自由到没谱。今天她会拉着你爬上泰山顶看日出,明天她就会拖着你到滇南河川底挖翡翠。她就是个没定性的孩子,我爹也乐得陪她四处疯玩。我出生后,他就抱着我陪一起陪母亲疯。小时候我时常觉得他们是一对幸福的疯子夫妻,如果忽略他们时常将我忘记在某座山头的话,他们是一双合格的疯子父母,我以为他们会一直幸福的疯乐疯乐地活下去。但是一切都毁了……”
      萧子育的语速陡然加快,俊朗的面容弥漫狂风骤雨般的悲伤,贴在脸颊的鬓发不再像花钿,更像经年未愈的伤疤。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赤脚踩在红木栏杆上快步来回走动,蓝色衣袂翻飞,渲染落日血样的凄厉颜色:“他们死的时候我在黄沙堆里挖该死的月莲花,戴着该死的鲲凕玉。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两具尸体叠在一起,相互拥抱着死去。而我呢?我像个傻子似的怀里揣着月莲花,坐在血泊里哭!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十一年来却找不到凶手,只能无意义地像个跳梁小丑上蹿下跳,连无头蟑螂都比我强!”
      他高高在上又卑微渺小,歇斯底里的咆哮发泄心中无能为力的愤怒。萧子育重重跌坐栏杆,身侧是悠悠吹过的风。楼高十数丈,蓊郁葱茏的林木簇拥云居楼静静生长,萧子育萧索的身躯仿佛悬在空中。
      二九悄悄握紧袖中的回雪刀,那是庄主母亲的遗物。蓝色刀柄上有松枝的遒劲纹痕。她试图在脑海中描绘那位美丽女子的形象,却发现自己并不拥有丰富想象力的脑袋。
      没有画像,庄主将双亲深深刻在记忆深处。然而对现实而言,回忆是个可怕的存在,美好的回忆更是淬毒的刀。一次次回忆不过一次次提醒,你所爱的人已经消失,对曾得到的笑容,拥抱,温暖的永诀。世界虽大,也再难寻双亲的身影。
      世间空荡荡独留孑然一人的孤独悲伤。所以萧子育多年来坚决到近乎偏执地执行自己的复仇,乃至盲目地将对鲲凕玉动歪脑筋的人一概抹杀,做法不可谓不疯狂。
      二九逡巡着,踌躇不敢上前。庄主一向冷静自持,极少情绪失控。蓝衣姑娘想,淬毒的刀正由内而外凌迟着他。
      正因为拥有时太过美好,失去时才愈发痛苦。生命中有些人的存在无法替代,失去无法替代的人是无法承受的痛。她不禁想象萧子育消失的场景——她狠狠打了个哆嗦。
      匆匆跑回卧房寻来毛毯,萧子育却靠着圆柱睡着了。蓝色头巾松开,飞散的头发在风中蒙住了半张脸,眼角的湿润渐渐风干。二九轻手轻脚地用毛毯盖住蜷缩成团的男人,那是回归母体的动作。他是名复仇者,用追逐武林霸权粉饰自己,欺骗他人。他是孤儿,失去父母却找不到凶手的悲伤孩子。
      夜幕四合如盖,黑暗带走夕阳余晖。蓝衣姑娘阖上眼,坐下靠在他脚边,右手握住回雪刀,蔚蓝色手巾在风中颤动。
      睁眼,已是新的一日。
      萧子育慢吞吞喝着醒酒汤,手里捏着一份请柬。他睡了五个时辰,或者说闭眼躺在榻上五个时辰。五个时辰里,晓梦山庄的主人是二九,他教过二九如何处理乱七八糟的文牒。凡是他教的,二九都记得,并且做得极好,譬如她那股挥舞回雪刀砍人不眨眼的狠劲。
      庄主休息的时间里,她成功用面无表情打发走几个胡子花白的狡猾老头,一律用[庄主宿醉,不能见客]做理由,以不变应万变。最后蓝衣姑娘手拿请柬走进庄主卧房,后者正手端瓷碗,碗里汤汁冒着热气。他随意披了件外褂坐在床沿,中衣不甚齐整,露出分明的锁骨。指甲修剪圆润的长指轻柔鼻梁,双眼迷蒙,仿佛果真刚从宿醉中醒来。
      “嗯,有事?”含糊的吐字拖着浓浓鼻音,缠绕说不清的旖旎。朱红露台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洞开的窗柩边,太阳花开得正好,馨香满溢,床榻半垂的影纱透出斑驳的光线缕缕,二九无端心跳加速,手指捏住请柬直直伸过去。
      “东茵阁会。”萧子育呢喃着几个字。此刻,他披上剥去的野兽皮毛,重新成为凶狠冷静的猎食者,用鼻息感受猎物气味。漆黑点星的眸眼锐利,唇边扬着冷笑。
      二九听说过东茵阁会,庄主对它的形容是:“一群闲得发慌的老头子拿自家宝贝当彩头的大型赌博暨晚辈推介相亲大会。”只言片语,尽显鄙夷。他已经连续四年收到请柬了,以前那些红纸的下场是化为夜里点灯的帮手。不过今次,晓梦山庄的主人似乎有了些微兴味。
      萧子育端起汤汁一饮而尽,瓷碗同请柬丢在一边。他伸手:“二九,过来,你的头发还没梳。”
      晓梦山庄主人的手能使出叱咤武林的青炎剑法,能吹奏山川动容的青竹短笛,能抚慰秦淮河畔的妩媚妖姬,却没人敢想替女人梳头。二九的发辫精巧漂亮,蓝色发带螺旋状埋在乌黑发丝间,像游鱼遨游水波间若隐若现。
      十一年间,时移世易,唯一不变的是萧子育每日起床后替二九梳头绾发的习惯。今日他起晚了些,二九的头发又乱糟糟的。二九乖乖搬张凳子挪到萧子育面前,她唯一不愿学的东西便是梳头这门手艺,索性庄主也没教她。蓝衣姑娘潜意识中将每日梳头当成她的撒娇方式,亦是心中一角压抑的蠢蠢欲动的渴望。她不懂那种渴望是什么,但那个总是让自己仰望的背影,能在流水般逝去的日子里每天注视自己一小会儿,已是莫大的满足。她素淡的脸庞印着斑驳的光,雀跃心巴望着这样的时间长些,再长些。
      蔚蓝的发带一点点压进柔顺的黑发中,萧子育灵活的手指犹如工匠,正在制作美丽的人偶,他说话的声音含着未醒的鼻音:“二九,明日帮我赢下东茵阁会最大的彩头。”
      二九目视前方,乌黑的大眼宁静无澜,她的嘴唇张合:[是。]她是庄主手中的刀,她必须是最有用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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