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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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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微笑的脸盘出现短暂的空白,他随即哈哈狂声大笑,双肩抖动幅度之大以至于药碗掉落。他果然识得唇语:“伤成这样还有心情关系萧子育,”男人边笑边叫,“他果然有挑女人的好眼光,也有驯服女人的好手段。”他停下笑声,伸手扳过二九的下颌,将她整个人朝自己拉近,铁链叮叮作响,芒刺的寒意一闪而过,压过伤口撕扯的剧痛。在二九眼里,石阶上百只花形人蛊翻滚岩浆似的眼睛都比面前脸庞带笑的男人目光和善千倍。琉璃似的眼珠在笑,是世界浩瀚的海,蔚蓝的表面下是深不可测的黑。
“你的伤痕总共二十九处,除去十二处新伤,其余的都是年岁颇早的旧伤。可见萧子育不懂怜香惜玉啊。”男人一手摩挲二九失血青白的脸颊,一手沿铁链逡巡而下,扫过胸,腹,腰,长指似有若无的触碰,仿佛情人亲昵的的爱抚,宛如擦拭珍而重之的白瓷玩偶。他的唇贴近二九的耳垂,梦呓般:“你的身体美,应该养在深闺才对,像京城贵胄家的千金那样,锁在屋子里,见不到除我以外的任何男人,包括你的庄主。”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像吟一首诗,诵一首词。二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时被人换成了和男人一样的白衫。
秦淮河边莺莺燕燕无数,那时年满十五的二九被萧子育带去参加花魁赏会。年少的二九对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们非常好奇,于是在赏会结束,她趁庄主与某个腰身纤细的歌妓品酒时,偷偷溜进飘荡河面的锦蓬木船,今日以千两黄金卖出□□夜的姑娘就是被肥硕的富商抱进了这艘船头雕刻牡丹的花船。
河水涛涛,二九轻巧地滑进夜色,像飞蛾般附在花船外壁,朝镂花窗向里窥视。二九自知这种行为并不体面,但好奇心压倒全部,她想知道所谓的花魁是什么,□□又是什么,那些男人为什么宁愿一掷千金买姑娘一夜相伴,而不去市场上买更便宜的姑娘一辈子,虽然秦淮河的姑娘确实更美。但她刚看清屋内场景,瞬间红了脸。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赤身露体被肥胖的富商压在床榻上,她的眼睛死死闭着,手紧紧抓住软枕。二九的刀出鞘了,直觉告诉她,床榻上的姑娘非常痛苦。
有人握住她的手,制止她破窗而入的动作。二九仓惶回头:[庄主?]
“你想救她?”萧子育看向镂花窗内,床帐翻滚,传来年轻姑娘的呜咽声。
[老头子在欺负她!]老头子正是肥胖的富商,二九急切地看着庄主,希望他松手好让自己去救人。
“你救不了她。”酒味与脂粉香浓郁,无法想象这个浑身洋溢着迷醉气息的男人会说出如此冷冽的话。
“杀了老头子就可以!”
“杀了老头子还会有别人买她,你不可能杀光所有的嫖客。”萧子育低头看着被他制在怀里的女孩儿,戳破她的心思,“你也休想买她,难不成以后你每看见一个卖身的姑娘都要买下来吗。二九,记住,世界上的可怜人无数,你救不了所有的人。因为人活着本就不是一件易事,想要活得有尊严,你只能自救,靠自己的力量夺取尊严。”
二九突然明白花船上姑娘的心情。没有人天生卑贱,只有人为讨生活而卑躬屈膝。无奈的选择,为了生存,只能低下头吞下泪,忍耐侮辱。二九在此时此刻才懂得什么是耻辱,冬日寒冷的雪夜她也不曾遭受过的屈辱,她原本应该拔刀砍了面前的男人,却弄丢了回雪刀,还像条刮了鳞的鱼被他嘲弄。
[庄主在哪里?]
“顽固的人。”男人的话音里多了几分挫败,二九瞪大的黑色眼眸能看清他丰润的唇和高挺的鼻梁,长明灯的光辉下,深邃的眸眼与轮廓完美勾勒的脸部线条,完美到残酷。
“萧子育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对他死心塌地,嗯?”他不忿地咬了下二九的耳垂,重伤的姑娘却没有给他任何期待的反应,他的好心情在往坏方向滑落。眉头微蹙,失望的男人撑起手肘,与二九四目相对,“我是素谈筝,你应该没有听说过我,就像你的庄主一样。一个半时辰前,他下山了,完好无损的。”
素谈筝扫了眼地上的药碗残骸,道:“你的药洒了,我再去煮一碗。现在——”他的手掌盖上二九的脸,白衫广袖,清香袭人,“睡吧,没准醒来,就能见到你心心念念的庄主了。”眼睛中的光芒渐渐暗淡,意识脱离控制,二九再度跌进斑斓的梦境。素谈筝四月春风的温软声线让她不寒而栗,可惜能为她驱寒的人,此刻又在哪里。
萧子育回到木楼时,天已蒙蒙亮。淋了整夜的雨,他的衣摆遍渍泥浆,发梢正往下滴水。所谓八窥镜的四重幻境只是迷宫,不过多了几棵树和几块岩石。先前被赤练王蛇混淆了关注重点的萧子育时刻警惕,反而忽略了探寻如何走出密林。结果整夜时间都浪费在原地打转,自命潇洒的风流公子,江湖浪荡客的萧子育从来没被人这样耍过。萧子育拉了拉额头上垂下的头湿发,自嘲的笑笑。这颓唐模样若是被二九看见,她定会端出正经模样逼自己泡热水澡,然后喝姜汤。她就是个不懂风情的呆姑娘啊。
发现庄主的身影,缁尘与几何疾步上前迎接,二人齐齐跪下:“庄主!”
“起来吧。”萧子育有些累,他确实需要一碗热姜汤。
但是跪下的两人若有所思的对视一眼,迟迟未动。他们异样的神情一丝不漏的落如萧子育眼中,他看向门扉紧闭的木楼,心中咯噔一响,沉声问:“二九呢?”
“属下无能,昨夜庄主走后,吾等奉庄主之命驻守木楼。二九姑娘在寅时二刻夺马离去,我与几何未能拦住。”
“你们让她一个人上山了?”萧子育看向跪地的两位护法,目光泛着沁骨的凉。
“属下——不敢——”几何闭上眼,他并非说谎。昨夜的二九是他毕生未见的恐怖,惨白的脸,撑大的眼眶,眼白中央的瞳孔不透一丝光,跨在马鞍上,像最浓的黑夜里走出来的妖魔。
已经有弟子发现庄主的归来,他们按山庄规矩向萧子育行礼,头埋得低低的,没有人发现背对他们的庄主的怪异。庄主是个表面多情,实则无情的男人,这是山庄上下的公认。就如他与美艳歌伎的调笑真心,那真心是平湖映山色,美则美矣,却是浮光掠影,虚幻不可触。
拳头用力握紧,关节泛白。萧子育站在苍郁的青鹭山前,小路蜿蜒直通上山。他告诉自己,愤怒是野兽,他最近已经让野兽失控太多次了。世人皆知,晓梦山庄的主人自恃自傲,恣意随性。他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亦不讲任何事置于心间。哪怕天地倒转,他也能谈笑风生。晓梦山庄成长至今,依靠的是他的骄傲,他的强大。所以……他不能说话,因为颤抖的声线暴露恐惧,犹如重锤砸裂铁打岩凿的面具,飘出星点柔软。
“子时庄主与二九姑娘的坐骑一通折返,但二九姑娘没有回来。”
听见缁尘的补充,萧子育已有了计较。暴雨后的岭南云高天阔,澄碧如洗。阳光下雨露未晞的草叶嫩碧剔透,徐徐微风送香,淤堵在他心头。昨夜寅时,他正困在八窥镜中,今晨下山时没有发现二九。青鹭山仅有一条路,他不会错过,自小随他崇山峻岭间行走的二九不可能迷路。她的马会与自己的一同折返,说明她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出了什么事。联想到朗月明辉的白衫男人,萧子育可以断定,二九落到了浮沉谷手里,而且十之八九是素谈筝的手笔。
“都起来吧。”萧子育平静的下令,他转身朝木楼走去,“庄主子弟再敢有擅入浮沉谷者,鞭刑。”
至少在属下看来,庄主依旧是庄主,冷静强大,无人能怀疑他的威信,除了楚枫语。
“姜汤,趁热喝了吧。”轮椅上的楚枫语眼圈青黑,精神倦怠。他的身体本就不好,彻夜未眠与忧虑像汲取鲜血的蝙蝠吸干了他的体力。
萧子育坐在昨日的房间,两眼木然地盯着地板上的茶盅碎片,仿佛他只要一直盯着,装扮蹩脚的二九就会再次低眉顺眼的奉茶。
“你没拦住她。” 嘶哑的声音又感染风寒的前兆,雨浇湿的衣服贴在□□,被逐渐上升的体温烘着,散发湿热的熏味。
“怪我之前,先想想二九的死心眼是谁教出来的吧。”楚枫语叹气。
萧子育无言以对,二九是他教出来的。名字,刀法,性格,甚至喜好都按照他的意愿塑造。晓梦山庄的二九,他最锋利的刀。上次与他分别超过十日还是二九十三岁时,他领她去蜀中买茶叶。途经山腰栈道遭遇塌方,前后的两顶软轿被山坡上滚落的圆木截断。巨石压毁栈道,萧子育眼睁睁看着二九的轿子坠落山崖。他遍寻二十二日未果,她却在第二十三天找回客栈,蓬头垢面,对着自己笑。
那日他放了一支翠竹制的短笛在二九手里,与他的是一对,用料是双亲坟茔前的连根竹。他说:“找不到我时就吹短笛,我会找到你的。”
然而,他还是弄丢了二九。
“你最好早做打算,浮沉谷若以二九为人质,你该如何。”
“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子育,复仇是为了将挖空的心填回去,不是让你把心挖得更空。”楚枫语开始反思,自己将二九带来岭南究竟是对还是错。他也恨,恨杀死绮罗的人,更恨被绮罗保护的自己,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但再恨,失去了便是失去了,倘若复仇的代价是失去世上仅存的能捂暖自己心脏的人,那还不如放弃。所谓失去挚爱的痛,他不希望子育如他一般品尝。
“我会灭了浮沉谷,也会抢回二九。”萧子育阖上双眼,向后仰身,仿佛骨殖抽离□□,留下皮囊挂在椅背。像是发誓,喉咙的声音飘渺,却沉重。
楚枫语不再纠缠,他将姜汤往好友面前推了推:“快喝吧,该凉了。”接着补充一句,“二九也会逼你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