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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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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的月光一片清明,拨开层层乌云遮挡,肆无忌惮的洒下光亮,为阴森的山林更添诡谲。夜晚有凉风,摇曳繁枝茂叶。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立起耳朵警觉空气中漂浮的血腥气息。吹奏半夜的叶笛止息,嫩绿的叶片从唇瓣挪开,松开手指,飘落在潮湿的地面,鲜活的颜色与周遭的环境形成鲜明反差。这是一座巨大的天然石窟,常年的流水侵蚀形成造型奇特的地下溶洞,或尖或圆的怪石围住正中人工挖掘的深达六尺的石坑,犹如牢笼的栅栏。
颤动的暗黄灯火下,几百只花形人蛊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它们此时安静的坐在地上,绿色的躯干粘着喷洒式溅落的鲜血,以及动物的绒毛。石坑一片狼藉,獐子和野鹿的毛皮,甚至是壁虎和蟒蛇的鳞片,大量动物的残肢累了一层又一层,压在最底部的尸体碎片以及腐烂,血泥和碎石混在一起,远处看去,像极了肥沃泥土上生长的森林。然而,石坑刚刚结束屠戮,饱食的花形人蛊神情满足,沉醉在死尸与血液的芬芳。
距离石坑十步的地方,立着一尊石狮,因为地下潮湿又不见光,石狮子的背和爪已经长出了青苔,白衣男人便坐在青苔上。他是个年轻人,素白的衣裳,素白的脸。昏暗灯火中的眼神沉静,空空地扫过飨宴过后的狼藉,好像荒野中停滞的流沙。
“谈筝,喂食结束了?”厚重的嗓音在身后唤他,白衣男人仿佛枯木逢春,干涩的眼神霎时光晕流动,连带素白的脸庞也添上颜色。他跃下石狮,几步蹦到那人跟前,高声道:“哥哥!”
素引书的相貌与弟弟极像,只是他的轮廓更加粗犷,刚毅的眉眼亦没有弟弟的灵秀与柔和。两兄弟站在一起,人们会将强壮的哥哥比为崇山,而弟弟只是旁边不起眼的丘陵。但世界上的事情往往与眼睛看见的大相径庭,素谈筝最大的兴趣就是亲手让小瞧自己的人付出代价。被他哥哥称赞仿佛是琉璃雕琢的矍亮眸子里永远闪动着桀骜与算计的光芒,他的笑容是淬毒的糖果,引诱迷失的人走向死亡。
“结束了,它们今日很乖,没有惹麻烦。”
素引书大力搂了搂弟弟的肩膀,将他往怀里带了带,说:“我问多了,你一向做得很好。”
“那哥哥是不是有奖赏?”撞进兄长怀里的素谈筝索性双手一伸,像只无尾熊似得吊在素引书的脖子上,笑容诡秘。
素引书无奈的抱住弟弟的腰以防他摔下来,他太清楚弟弟笑容的含义,可是他这次不得不让谈筝失望了:“抱歉,明天不能带你下山。”接触到弟弟的目光,他补充:“有庙会也不行,敌人快来了,我们要早做准备。”
“不就是金陵的晓梦山庄么。”素谈筝松开搂住兄长脖子的手, “长歌和阡陌重伤,浮屠擅长内务不善武功,现在晓梦山庄能派出来的护法还有缁尘与几何,不过以萧子育的个性,他应该会亲自来岭南才对。”
“没错,这也是我担心的。晓梦山庄实力强大,浮沉谷未必再有当年的运气能躲过一劫。”素引书说的运气是十一年前的大火,那场大火吞噬了他与谈筝的父亲以及浮沉谷过半的人众,所有记载制蛊术的典籍,资料,也付之一炬。两兄弟若不是出门办事,大半也逃不出那场火灾。
“我们不需要运气,哥哥,我们不弱。”素谈筝看出兄长的忧心,他伸手揉揉素引书拧起的眉头,将语调放得极轻,好似梦呓:“别担心,敢对浮沉谷出手的人都会死,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素引书笑了笑,他本想安慰弟弟,却又被弟弟安慰,这个小时候看见浣熊都会吓哭的男孩已经长大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优柔懦弱的弟弟变得狠绝毒辣,杀伐决断犹在他之上。对了,是从那天开始,他的弟弟变了……
“夜深了,早点休息吧。这里不干净,别待太久。”素引书的额头贴在弟弟的额头上,这种亲昵的睡前举动是儿时的习惯,并且一直延续到现在。
“好。”素谈筝答应着,他推搡着远比自己魁梧的哥哥的肩膀,催促道:“哥哥也快点去休息。”
素引书顺着弟弟的力道后退几步,在素谈筝愈发灿烂的笑容里转身离去。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看不懂谈筝的笑容了。有时候,那个笑着将花形草种埋入活人的素谈筝,笑着将赤裸女人浸入液蜡的弟弟,连他也觉得恐惧。不过,谈筝依旧是谈筝,是他唯一的弟弟,这点始终不变就足够了。素引书走出溶洞,山谷的风带着潮湿的冷意,他抬起头,天空的星星闪烁。
溶洞里,素谈筝划亮一支火柴,微弱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光影跃动。十天前,星曜宫主巫灵送来最严厉的警告:“北方的星辰带着仇恨而来,远离他,你的星光已经黯淡。”
“呵,星光已经黯淡,也不知道到底是我先完蛋,还是萧子育先消失啊。”白衣男人喃喃自语,他转过身,缓步朝石坑走去。花形人蛊注意到他的接近,仿佛丢进沸水的青蛙,纷纷躁动不安起来。它们扭动四肢企图逃跑,却无路可逃,无形的压力锁住了它们,让它们温驯的如同绵羊。
素谈筝冷漠的看着脚下的怪物,眉峰蹙起,不满它们发出嚯嚯的难听声音。长指一弯,一枚叶片飞出,低声喝道:“去!”
被他点中的人蛊立刻掏出了自己的心脏,绿色的血浆喷洒。其他人蛊见状立即噤声,它们没有理智却又动物求生的本能。站在牢狱边缘的那个男人是地狱的恶鬼,它们从诞生之日起便明白这个道理。
命令人蛊自杀是素谈筝喜爱却不常用的消遣方式,毕竟重新炼制一只的成本太高。所以他总是选择那些受伤或者病弱的玩自杀游戏,但是今日……他轻轻的笑着,像个尚未长大的孩子,天真纯洁。他张开双臂,洞顶的石笋晶莹透亮,像浮沉谷无云无雨的夜,星斗满天,骇亮惊人。
他突然放声大笑,纯洁的神情骤然破裂,癫狂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洞窟,花形人蛊瑟瑟发抖,它们听见恶鬼的笑声。
“星陨人亡!死的到底是谁呢!”笑声戛然而止,他放下手臂,表情柔和起来,仿佛陷入温软的回忆,充满怀念:“二九,你快来啊,我想你了。”
金陵晓梦山庄,铅云积压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山庄气氛诡异的程度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一切皆缘于数日前,庄主萧子育下令人马整装,准备开赴岭南讨伐浮沉谷。本是正常的命令,大家都认为庄主囊括中原之后终于决定对岭南出手。但不正常的是,庄主特意下令二九姑娘驻守山庄,没有命令不准踏出山门半步。更不正常的是,当晚护法几何领了个歌伎送进庄主卧房,据说是秦淮河画舫花魁。当晚,二九姑娘搬出云居楼。一时间,庄内谣言四起。
“二九姑娘怕是要失宠。”仆役道。
“少胡说。”丫鬟摇头,“这么多年庄主对二九姑娘的纵然宠爱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应该是吵架了吧。”
“不一定。”仆役做贼似的朝四周张望,压低声音说:“你是没看见庄主房里的那个歌伎啊,那样貌,那身段,啧啧啧。”仆役咕咙着:“庄主也是男人啊,哪个男人不爱美人,何况是能歌善舞的温柔美人。依我看啊,二九姑娘悬乎啰。”
“呸。”丫鬟啐他,“二九姑娘的样貌身段也不差,况且庄主不是普通男人,才不会整天想那些龌龊事情。而且,庄主要是不看重二九姑娘,能把老庄主夫人的佩刀送给她吗。”
“哎,”仆役指指天空:“上面人的想法啊,咱还是别猜了,猜也猜不对。”
云居楼顶,浮屠静默的站在庄主的卧房门前,回想二九姑娘离开时的神情,心里无声叹气。原本是想让二人和好才让二九姑娘帮忙送文书,怎么……
“我看你是越来越没用了,整理文书这样的工作都已经处理不好了么!”主座上的年轻男人声音冷硬,透着不豫。
“属下知错。”浮屠小心翼翼的避开萧子育的视线。
“知错了就出去!”二九的到来让他心烦意乱,“别做多余的事。”
“属下告退。”
夏季,卧房的布置一派清凉。一桌一椅,窗棂边一株绿色的藤萝,在风中软软的摇曳。萧子育微闭着双眼,靠在藤椅上,脑中有无数声音嘶鸣,吼叫,他却听不清那些声音究竟想诉说什么。
“公子。”身旁传来糯糯的呼唤,不愧是秦淮河的歌伎,简单的两个字的发音也能婉转轻灵似黄莺,“奴婢给您唱支歌吧?”
萧子育睁眼,淡淡看去。乌云斜鬓,簪花添容,妖娆的眉眼顾盼横波。面容姣好的女子怯怯的偷看他,鹅黄色轻纱包裹曼妙胴体,朦胧间玲珑起伏有致,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香。她依偎在萧子育脚边,柳腰轻扭,迤逦长裙铺在汉白玉地砖上,盛艳如花,七弦环佩横置腿上。而自己,白色里衣外罩了一件深蓝袍子,衣襟拉得极开,大片胸肌露在空气中。
鹤嘴炉放出袅娜的烟香,甜腻氤氲的气味引人无限遐思,让人联想到红绡帐暖,让人联想到春风催花蕊,水波潋滟,缠绵脉脉情思。这样的一幕落在二九眼里,她会怎么想?萧子育苦笑,他的二九也许什么也不会联想,只是气他为什么允许一个只有脸能看的女人进云居楼。
“公子?”歌伎见萧子育出神,不禁又低低唤了一声。
“啊。”萧子育回神,朝美人翩然一笑:“你唱吧。”
美人羞红了脸,纵使秦淮河上阅见英俊男人无数,也不及面前这位的一个笑容,搅乱一池春水。江湖中声名赫赫的晓梦山庄,即便撇去庄主的名号,这个男人也足够的迷人。如果能一直陪伴他左右,哪怕只是像这几日一样偶尔唱一支歌也好啊。
纤指动,弦歌起。秦淮河画舫的貌美歌伎的嗓音果然值得期待,环佩古琴音色天成:“彩袖殷勤捧玉中,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犹恐相逢是梦中。”萧子育哼着最后一句,飘渺的目光不知看向何方。
美人仰看他的侧颜,忽然问:“公子可是在为方才的姑娘烦心?”
萧子育低头,冰凉的视线吓得美人伏地道歉,环佩滑落,轻纱颤抖,冷汗淋漓:“公子恕罪,奴婢多嘴了。”
他拾起古琴,看似漫不经心地拨动冰蚕弦,清冷的声音响起:“无妨,你只要唱歌就好,别问,也别想。”他停了停,又说,似乎是回答美人适才的问题:“我的确为她烦心,因为我惹她生气了。从小我就经常惹她生气,只是这次,我不知道该怎样将她哄回来。或者说,我不能哄她回来。”萧子育的声音越说越低,指尖拨动琴弦的动作也渐渐缓慢,他不再关注脚边的歌伎,而是看着窗边嫩绿的藤萝,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