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纪》Bluebeans

8、第8章

　　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沈菁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以及说话声。那声音很是有些熟悉，沈菁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不是大嫂的声音吗？！于是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下床去跑到门口。
　　沈菁从未觉得，当钥匙插进锁孔时那‘咔嚓’的声音是如此动听。她见到门外站着的大嫂，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一下子就扑到了她怀里：“嫂子！”

　　大嫂被她意外的热情弄得不明所以，呵呵笑着拍拍她的背：“菁菁，怎么啦？”
　　沈菁直抱了她好一会儿才松开手，大嫂见她脸上竟有泪痕，不由讶异道：“怎么了菁菁？怎么哭啦？嗯？”
　　沈菁此时一双眼睛泪眼婆娑的看向陈四，指着他控诉道：“他，他把我锁在这里不让我回去！”
　　陈四却被她的指控不为所动，他面无表情的脸依然像没有生气的死人一般，只是在没人注意的角度，他的嘴角似乎抽了抽。
　　大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菁菁，这下你可误会陈四了。他是去找我了，说你发着烧，外面又下大雨。所以叫我过来照顾你呢。他锁着你，大概是怕你不听话偷偷跑回去！”

　　听了大嫂的话，沈菁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她看了看大嫂，又看了看陈四，脸色有些尴尬。“是，是这样么？”
　　陈四没说话，他扭头就去了里面的厨房。
　　大嫂笑道：“好啦。菁菁，你发烧好点没？”
　　沈菁苦笑，抚抚还有些发晕的额头：“好多了，头没那么疼了。”
　　大嫂拉着她又说了会儿话，见她精神不错，总算放下心来。

　　不一会儿，陈四走了进来。他受伤端着碗黑糊糊的液体，一股苦涩的中药味儿便蔓延到了空气里。沈菁捂着鼻子：“这，这什么东西啊？”
　　陈四看她一眼，没说话。
　　大嫂接过来，道：“是给你退烧的药。快喝了吧。”
　　沈菁一把推开：“不不不，这太难闻了。我才不喝！”
　　大嫂笑道：“苦是苦了点，但是良药苦口。你不喝药病怎么好呢。”
　　沈菁却还是摇着头，找借口道：“我身体一向不错，不用喝药自己过两天就能好。”
　　大嫂见她不从，只好道：“菁菁，你听话。你要是病不好，就得一直住在这儿了。”
　　“什么？”沈菁一惊。
　　她见大嫂的表情不似作假，连忙投降道：“我喝我喝我喝！”
　　她没看到，她说这话时陈四的唇抿了抿，那如幽谭的眼眸中似乎划过一抹失落。

　　喝完药，沈菁的整个嘴里都是苦涩的。却见陈四伸出手来递到她面前，那宽大的手掌里，赫然躺着两颗蜜饯。
　　这举动，竟意外的有些讨好的意味？
　　沈菁一喜，这会儿也顾不得对他的害怕，连忙抓起来就往嘴里送。
　　大嫂似乎也惊讶于他的举动，她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一眼，又很快收回来。温和的理了理沈菁有些凌乱的发丝，笑道：“这才听话嘛。”

　　暴雨下到傍晚时分，终于雨势小了些。大嫂撑起一把大伞，带着沈菁离开了。
　　回到家，竟然小安也在。他似乎是匆忙赶回来，身上都还穿着警服。一见她便连忙跑过来将她迎到屋里，口中问道：“沈老师，你有没有事？”
　　沈菁摇摇头：“好多了。”
　　大嫂笑道：“你瞧小安，听说你生病就紧张的。”
　　沈菁虽喝了药，但脸色还有些病态的苍白。她看到阿妈和小安都一副关切的表情，不由得心里一暖：“你怎么知道我生病？”
　　小安低声道：“我晓得今天下了大雨，就赶着回来看看。谁知道刚回来便听阿妈说你淋雨发高烧了。”
　　沈菁‘哦’了一声，温柔笑道：“没事了，我的烧已经退了。”

　　她大概是因病中，所以情绪显得特别脆弱。小安直是觉得她从未对他笑得有这般温柔，忍不住摸了摸头笑起来。他太容易脸红了，羞涩的眼睛亮晶晶的瞅着她。
　　这次因祸得福。沈菁虽然生了场病，却也因此获得村里人的感恩戴德。她生病的这几日，那几户被她安全送回家的孩子家长，都或多或少的送了鸡蛋山药大枣之类的补品。
　　搞得沈菁还颇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山里人家本来就不怎么富裕，那些东西可是他们平常都不怎么舍得吃的。最后还是阿妈做主给收下了，说是别人的心意就不要推辞了。
　　一时，沈菁俨然成为村里人心中五讲四美的好青年，个个无不赞她人美心善。

　　再说到自从上次看望过柳芳芳，沈菁便时刻心如火燎般的想着帮她逃离的办法。不料在这样的关头，柳芳芳却忽然出了状况……
　　因着这次病了一场，小安说什么也要让她在家多休息两天，那模样着急的叫阿妈和大嫂好一阵打趣。小安的二伯也专门打了两只野兔给她尝尝鲜。两家人围坐在一起，好不热闹。
　　再三犹豫之后，柳芳芳也被陈自山带了过来。只是大家都心如明镜，不让她和沈菁有独处的机会。况且，沈菁是女孩子，他们打心眼里也是没把她当做成是威胁。
　　沈菁也状似无所谓的继续吃饭喝汤，一顿饭吃吃乐乐似乎很是愉快。直到晚上关上房门，她才敢拿出手心里紧握的纸条。纸条被她攥的死死，紧张地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那是在厨房洗碗时柳芳芳偷偷递给她的。
　　这次仍然只有寥寥一行字，却足以令沈菁大吃一惊——

　　柳芳芳怀孕了！
　　这个消息如霹雳一般轰炸在沈菁的心上，算来自她来到陈家湾，到现在也已有两个多月了，那柳芳芳怀孕也实属正常。毕竟，没有保护措施，是很容易中奖的。
　　可是，柳芳芳要她帮她打胎，沈菁便有些犹豫了。虽然她是被卖到这里来的，但孩子毕竟无辜，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个生命啊。
　　如果她帮了她，那她岂不是在谋害一条生命。但她也理解柳芳芳，柳芳芳恨那些人贩子，恨买她的男人陈自山，甚至恨所有帮陈自山看着她的陈家湾村民，自然的，她肯定也恨这个孩子！所以，她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这一夜，沈菁失眠了。她在两厢抉择中徘徊不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但是很快，发生的一件事令她下定了帮助柳芳芳的决心。
　　那天，中午提前放了学，沈菁走在下过雨后有些松软的土地上，心里怀揣着无尽的心事。刚走到小安家院门外，便听到一阵说话声。
　　“这个婆娘，整整跑了两三回。这次绝对不能轻饶她！”
　　“就是！只要有了先例，我们的婆娘也会有样学样，指不定哪天全都跑光光了！”
　　“阿刚，你就是心肠太软，这个婆娘才会这么大胆！”
　　“对啊，男人买了她，她就得认命做男人的婆娘。想跑，跑一回打一回！“
　　“要不还是老规矩，打断她的腿！”
　　“对，打断她的腿，看她还跑不跑了！”
　　“这个要得！阿刚，你这次要是再心软，下不了手，让哥替你来！”

　　喧嚷和抱怨中，有个声音似乎叹了口气，他问道：“陈支书，你看咋个样办？”
　　陈支书淡淡道：“阿刚，这是你的婆娘，咋个办还是你自己决定吧！”
　　这句话无疑像一句无情的宣判，宣告着一个逃跑女人的结局。
　　沈菁悄悄望过去，只见院子里的角落处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女人双手被反绑着扔在地上，她的皮肤黝黑，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五官平凡，脸有些宽大，是个很典型的农村女人。
　　沈菁却惊讶的捂住嘴，她认得这女人！女人叫李云桂，云桂经常接送她的两个孩子上下学，她们还搭过几句话。她是个很好的母亲。
　　沈菁对她印象深刻。

　　此时，李云桂的嘴里塞上了毛巾，她听到陈支书这句话便不由唔唔的乱叫着，她终于真切的害怕起来。她跪在地上，面对着此时向她走过来的男人们，她的膝盖艰难的向后挪着，眼泪也忍不住大滴滚落，不住的摇着头。
　　她的眼中写满恐惧，他们的决定，她听得很清楚！听着李云桂害怕的哭泣声和隐忍在喉咙里的求救声，沈菁再也忍不住了。
　　虽然知道自己的力量微弱，但她还是一个踏步走进了院内，急急地制止这些人的暴行：“住手！”
　　男人们停了下来，扭头看到是她，似乎有些惊愕。沈菁也有些惊愕，她竟然又看到了陈四！他就站在人群的一旁，依然面无表情，瞅着这一切，并且无动于衷！
　　不知是不是上次他的讨好，令她不再有所忌惮。
　　这次再见到他，沈菁觉得自己的胆量似乎大了些。至少没害怕得手心出汗了。

　　陈支书这时开了口，他蹙着眉：“沈老师？”他显然有些惊讶沈菁怎么会这么早回来。
　　沈菁快步走到李云桂身边，看向他：“陈叔叔，这是怎么回事？”
　　陈支书的唇蠕动几下：“这……。”他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时，人群中有个男人说道：“沈老师，这不关你的事，你还是别管了！”
　　另一个男人也附和道：“就是。沈老师，你是我们村都敬重的文化人。但今天这事，沈老师还是别掺和得好。”
　　他们双双向一旁的阿刚使眼色。

　　阿刚只好叹了口气，也站出来道：“沈老师，这是我的家务事。希望沈老师交给我自己来处理吧。”
　　他们这样一说，沈菁的脸便有些尴尬了。若不是早知陈家湾拐卖妇女的事，她可能真的不会管别人家的闲事。但现下这种情况，要她怎么无动于衷？！
　　李云桂见状，显然也意识到了情况的危险。连忙唔唔的想要说话。
　　沈菁听到声音，便蹲下身将她嘴里的毛巾取出来。
　　而在不远处，看到她的动作，陈四紧盯着她的双眸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李云桂得到话语权，连忙如看到救命稻草般的哭喊道：“沈老师，沈老师你救救我！他们要打断我的腿啊！”
　　她感觉得到李云桂话中的颤栗，沈菁抿了抿唇，她扫视一圈众人，决定将砝码放在阿刚身上。
　　“阿刚，你真的忍心打断她的腿？你想想，这可是与你夜夜同床共枕的女人，她为你洗衣，为你做饭，为你收拾家务，为你照顾父母。你怎么忍心打断她的腿，让她恨你一辈子，让她的后半声都活在残疾和耻笑中？”
　　果然，她苦口婆心的质问令他眉间似乎有些动容。
　　她早就看出，阿刚面相憨厚，他对他的妻子李云桂似乎并没有那么无情，事情到了这地步，都是被其他人给撺掇的。
　　“可是……可是她…总想着要跑……。”阿刚喃喃道。

　　沈菁连忙接口：“你怎么不想想，她也是被自己的父母好好着养大的。她嫁到一个陌生地方已经够苦。来到你们陈家湾，受了委屈也是求天天不应求地地无门，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孤身一人，没有人帮她。好，这是她的命，她该认栽。但如果连你，她的男人，都不帮着她，那她还有什么活头？她一个女人，已经这样可怜，你怎么还忍心要打她，甚至要打断她的腿？！你把她当什么呢？一条狗？一只猫？一个畜生？她可是你妻子啊！”
　　这番话说的语重心长，阿刚虽然没有文化，但他听得懂沈菁话中的深意。他虽外表生得五大三粗，但心肠极软，耳根也软。他这个婆娘自嫁来以后也的确对他不错，为他生下一儿一女。她，是对得起他的。

　　眼看阿刚有所松动，众人面面相觑。那之前说话的男人不由眼一瞪：“阿刚，你可要想好了！要是这次放过这个婆娘，说不定下次她就跑得让你再也找不到喽！”
　　“就是，这婆娘心狠，生了两个娃儿都拴不住她的心！到时候她再跑走了，你可别怪大家伙没有帮你！”
　　这话一针见血，一下子就将阿刚有些软化的心拉了回来。他望着地上的李云桂，心神一震，眼神复又变得冰冷。对，这个婆娘太心狠，生了娃还要三番五次逃跑！这次如果不是赶得巧，她就坐车逃到县城了！
　　想到这里，阿刚当即下了决心，再也不听沈菁的劝告，他转过头对他的同伴们道：“动手吧！”
　　“不要，不要！我求求你！我再也不跑了，再也不跑了！你别让他们打断我的腿啊！”李云桂害怕的大叫起来，她已经看到丈夫眼中的决绝。

　　面对着靠过来的五大三粗的男人们，沈菁也急了：“住手！你们不能这么做！你们这是故意伤害，是犯法的！”
　　男人们却并不为之所动，有人一把推开沈菁。粗鲁的拉起绑着的李云桂，将她拖拽到院子中间。
　　沈菁见状，不由急的团团转。她看向陈支书，叫喊道：“陈叔叔，陈叔叔你说句话吧！他们这样可是要犯法的！”
　　陈支书却只是淡淡道：“沈老师，这是人家家里的事，我也没得办法啊！你还是别让我为难了！”
　　沈菁惊愕的瞅着他，他竟然是默许的！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陈叔叔……！”
　　她话未说完，便只听一声凄厉的叫喊穿破耳膜。

　　她惊得回头一看，不由双眸圆睈。只见李云桂脸色痛苦的倒在地上，她的一只左腿软塌塌的托在地上，湿软的地上慢慢的，慢慢的凐出一片血红。
　　天呐！他们做了什么！？
　　事情却显然还远远没有结束，她旁边站着的高壮男人再次高高的举起染血的婴孩臂粗的木棍。他的脸上竟并没有丝毫因为看到眼前女人的惨状而浮现的怜悯或同情。
　　“不要——！”
　　“啊呀——！”
　　随着沈菁的叫喊，一声更加凄绝的哭叫声响起，那哭叫声里还夹杂着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她的两条腿骨被硬生生的打断了！

　　李云桂的两条裤腿上染满鲜血，她痛苦的趴在潮湿的土地上，脸孔因为疼痛而极度的扭曲着，她的十指狠狠的嵌入泥土中，唇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的汗打湿了凌乱的发。
　　在这样极度的痛苦中，好一会儿，她慢慢抬起头，眼睛瞪得死大，一一扫视过院子里的人。然后她笑了，笑得极疯狂，有些像神经病人发癫时的狂笑。
　　她笑得嗓子都哑了，眼泪流出来砸湿了身下的泥土，在地上开出一朵朵血色的花来。
　　“你们没有良心，你们根本不是人！我诅咒你们，诅咒你们所有人，断子绝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畜生！一群畜生！哈哈哈！”
　　这诅咒真毒。众人一时都不由凶狠的瞪着她。

　　有人恨恨的上前又踢她两脚。
　　有人朝她呸一口唾沫：“这婆娘疯了！”
　　沈菁震惊的看着这一切，她想要上前扶起她，却发现自己的腿脚发软根本无法使力。她看着李云桂裤子上渗出片片殷红，不敢置信自己竟然目睹了这样一出惨剧！
　　这是个什么地方，这是个什么愚昧粗鲁的村庄！这些人，目无法纪，如此凶狠而残忍！
　　明明还是艳阳高照，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她终于无力的倒在那里，失去最后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