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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077==

      姬瑶早起心忽突忽突跳,做什么事都是心神不宁,也不是从今天开始,前几天起她的神思好像凭空被人打乱,如机杼上的经纬线乱了一缕后再也收拾不住。

      闷在家里镇日无事可做,用过早饭后她也去了顾神医家,后院杏树下梁恒丽和二娘子围着梁恒文正品茶。

      见是姬瑶,梁恒丽笑了:“你又闲不住,东奔西忙的,我前脚来,你后脚便到,也不早吭一声,咱们一起过来。”

      姬瑶微笑算是回应。

      花荫下梁恒文身上盖着条羊毛毯半倚在胡床上,手里捻着一朵粉白的杏花出神,面庞清瘦,眼睛略恢复些昔日的神彩,不再是刚来汴州死气沉沉的态度。也不知是韩七的激将起了作用,还是靖义侯苦口婆心的劝诫管用,梁恒文服药吃饭终于不再让人紧逼着,统统来者不拒,但他又紧闭心房,不想和任何人交流。

      不管来了谁,他都是这副冷面冷心的模样,别人也见怪不怪。

      “阿兄,今天觉得怎么样?”姬瑶走到他身边轻声问。

      “还好,想起往年这个时候和丽娘去郊外茶园采茶炒茶,没一回茶叶炒制得火候正好,泡出的茶水丽娘说苦,你说刚好,我那时尚不明白为何茶味过苦还将将好。”梁恒文那一笑有说不出来的凄凉和自艾。

      “城外就有一片小茶园,表兄若是想去,咱们明天就能去。”二娘子兴冲冲在叽喳,不是她听不懂梁恒文话中的真意,而是想把眼前这份伤感岔过去。

      梁恒文把杏花放在胸前的羊毛毯上,骨节瘦而分明不带一丝血色,轻轻道:“算了。”

      在场的四个人一时又无话可说,二娘子从壶中倒出温热的水,拿银勺挖出一勺新酿的杏花蜜调匀,像往常一样送到梁恒文的唇边,劝他再喝一口。

      梁恒文用手推开瓷碗,抬眸像是生平第一回真正打量二娘子,平心而论,二娘子容貌俏丽,只比姬瑶和钟盈差一筹。她以往毛燥又疯疯颠颠,很不合梁恒文的脾胃,哪怕他明知道这个小表妹单恋着自己也避之不及。

      自己如今的处境和将来,梁恒文比谁都要清楚。魏家想悔约,他并不怨,反正所娶之人非梦中所念,没必要抓着不放手。
      阿瑶和韩七成双入对,他也不忿恨,甚至有点为阿瑶高兴,她终于开了情窍,只要韩七肯对她用心百分百,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二娘子……

      梁恒文接过青花瓷碗放在手边的小几上,指尖轻握二娘子的手示意她坐下。
      二娘子受宠若惊,一双手不知该往何处放,她脸儿通红,坐在凳上心浮在天边,梁恒文说出的话却不是她心中所想,他缓缓道:“珝娘,等京城那边安顿好了,你也随丽娘回去吧。出来久了,别叫二姑母和姑丈担心。我也不碍事,一切起居身边那几个小厮会照顾好的。”

      梁恒丽急急看一眼阿兄想说什么又忍下。

      二娘子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心情由喜转悲,她不敢违逆梁恒文,只敢低声反驳:“我不走,表兄你别管,今后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以前,阿舅和舅母要为阿兄挑选千里挑一的好女郎做妻子,二娘子脸皮再厚,也清楚自己不是最好的那一个,她上赶着想嫁,舅舅家未必会娶。可现在,她笃定没有人会和她争表兄,只要她肯,表兄会是她一个人的。

      梁恒文轻轻叹息,撒开二娘子的手,撇过头放话:“你走吧,留在这里我也不会再见你。以后你端来的汤水和药,我一应不服。你缝制的衣袍,我也不会穿。你在院中,我避到屋里,咱们再不相见互不相干。听我一声劝,别为一个废人耽误自己的一生,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二娘子泪如雨下,梁恒文说出这么绝情的话,她也明白是为了她好,可这样的好,她不稀罕,她只想守在他身边朝夕相对。

      姬瑶站起来拉扯二娘子衣袖,她看出梁恒文此时心里也不好受,二娘子杵在这里万一两人吵起来,别让闹得不可收拾。

      二娘子跟着姬瑶的脚步,三步一回头看向表兄,梁恒文真是说到做到,说不理她背对着身看向远处不转头。走出后院在拐角处,她哇的一声大哭出声,半靠在姬瑶怀中心里别提有多伤心。

      *****

      “阿兄,珝娘她也是一心为你,你何必说冷话伤她的心。”见姬家姐妹走得没影,梁恒丽劝兄长。

      梁恒文睁开双眼,他瘦归瘦半边身子不能动,可脑子没废掉,重重哼道:“你只记得阿兄一个,难道忘了珝娘也是梁家的外甥女,二姑母和姑丈做事不大得体,可一直对你不错,逢年过节该有的礼数没缺过。你怂恿珝娘留在阿兄身边,她能有什么好下场,阿兄又能给她什么?”

      “就说阿兄因恩生爱,能给她真情实意,可珝娘不该独守一生的空房花期凋零。丽娘,你都忘了吗?女子除了夫君还要有子嗣,珝娘是咱们的表妹,更应该过安稳的日子。”梁恒文愈说眼神愈清明。

      梁恒丽低头,尔后低声说:“子嗣的事也难不到人,族中那么多的兄弟,到时挑有出息的过继来一个,照样能尽孝道。再说,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顾神医也说过阿兄会好起来。”

      梁恒文闭目,心殇全写在脸上,他冷笑:“丽娘,你这么煞费苦心,到底是为了阿兄还是为了你自己。要我说,阿爹的几个庶子也有老实本份的,挑他们做世子一样也奉你为嫡姐,也一样能给你撑腰。你何苦要拖珝娘下水,也要累得阿兄不得清静。”

      梁恒丽惊得捂唇,她没想到阿兄会说出这句话,她所做的一切还不是都为了他,甚至舍弃宋十一郎,决意嫁给萧述。
      昭昭朗日下,阿兄说的又好像在理,她也不全是为了阿兄,还有为自己的打算,她怕兄长失势,自己在夫家也没有地位,她更怕梁家败落,自己将来无法立足。

      话说到这份上,梁恒文也有些后悔话说得太刻薄,可他不能看着丽娘一心为自己好而拉二娘子进火坑,甚至在长安他半睡半醒间,听丽娘在床边哭泣举着写有阿瑶的纸张给他打气。

      他会活下去,妹妹也要走她自己的一生,而不是一直和梁家绑在一起,但愿她能明白。

      ******

      晚上回姬府时,梁恒丽面色灰白也是有气无力,说她乏了不想用晚饭,回屋早早歇下。二娘子不消说,从顾家回来眼泪没停过,哭累了胡乱靠在枕上睡着了。

      一个两个都这样,姬瑶也没心思用饭。她这里正准备卸妆净面,阿绣溜进屋耳语几句,姬瑶听到变色:“真的?”

      阿绣点头:“南瓜亲眼所见,不会有错。”

      “什么时候的事?”姬瑶再问。

      “说是晚饭前,来的是韩家郎君帐下的一个亲卫,出身盐帮,先去找了守城的牛五,后来两个人偷偷去顾家。南瓜说听见顾老头在屋里吼叫,说什么个个半死不活的,让他顾哪一头,后来屋里说了句什么,顾老头再说话也压低声音,他想听也听不到。”阿绣本来口齿伶俐,转述南瓜的原话一个字也不差。

      “南瓜呢?”姬瑶扶着铜盆,觉得手是冰凉的。

      “回来报了消息,又跑去盯梢了,饭也没顾得上吃。”阿绣偷偷看姬瑶的脸色,声音也越来越轻。

      姬瑶快快抹了把脸稳定心神,擦干脸上的水珠子,从衣架上捞起一件薄披风,语速快而简洁:“走,跟我去见牛五。”

      韩七手下这些盐帮汉子多半有名无姓,或是有姓取名随性,王九、牛五、刘八郎到处都是,有的人一辈子也没有个清白良民身份,要名要姓也没有多大用处。

      自打韩七走后,牛五就住在原县郡的小院里,东厢一盏亮着的油灯便是他的住处。

      姬瑶进院直奔东厢,示意阿绣轻扣一下门便立即推开,门从里边拴着,好半天牛五才慢吞吞打开房门,他是个黑皮粗眉的大汉,个头也不低,见是姬瑶陪着笑意:“大娘子,这么晚你来有要紧事?”

      姬瑶没应声,抬腿进屋目光巡视一圈,桌上摆着一盘现切牛肉和两样下酒菜,两把椅子归在原位,两把却被拉出来明显有人坐过,更显眼的是桌上虽然只有一副碗筷,却面对面摆着两个白瓷酒盅。屋里再没别人,除了角落里的屏风后她没去查看。

      她随意坐在椅上,摆出威仪定定看向牛五,怎么把人看得心虚心慌,她从小耳濡目染,当初是为了当太子妃刻意学过御下的手段,对着牛五这种莽汉她更要气势高一筹压对方一头。

      牛五也意识到桌上的酒盅不大对,被姬瑶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心里毛怵怵的,他嘻笑道:“大娘子,小的无事一个人自斟自饮,拿两个杯子换着喝,当屋里还有个人陪着小的。”

      “人呢?”姬瑶直切要题。

      “人?”牛五还在装糊涂,“就小的一个啊,再有谁,难不成会变出来一个俏娘子。”

      “七郎怎么了?”姬瑶再逼问,完全不受牛五的干扰。

      牛五愣了一下,结巴道:“大娘子说什么,小的不明白。”

      姬瑶轻拍桌面,语气冷冷:“他请顾神医又为了什么?等闲的伤情有神医配制的药丸即可见效,七郎到底伤在什么地方?”

      牛五站在屋正中悄悄不出声,下意识扫一眼屋角的屏风又急急收回目光。

      姬瑶眼睛看向阿绣,阿绣会意两步走到屏风后揪出一个人,半捂着脸低声向姬瑶请安。

      牛五还在挣扎:“这不是徐家大兄弟,你是什么时候回来,又在我房里躲着。”

      姓除的那名亲卫也偷偷看姬瑶的神色,做了个噤声的眼神,牛五便闭了嘴。

      姬瑶谁都不看,目光平视,沉声道:“你们大当家走时怎么吩咐的想必你们心里都有数,若有不清楚我再说一遍,他说过汴州全权交到我手上,城中人若有欺瞒违我号令者也将由我处置。牛五,前方军中来人报信,你隐瞒不报,说吧,今晚的事该如何收场?”

      姬瑶自己无根无基,仗的是韩七的威信,赌留下的五百兄弟个个对韩七忠心不二,赌她在韩七的心中独一无二,让别人不得不听她号令。

      牛五单膝脆地,说话粗声粗气:“小的知错,甘愿受罚。”

      “那好,念你是初犯,到院中领十记杖责。”姬瑶说话很平静。

      牛五应诺,起身时还有点犹豫,眼神与屋中的徐姓亲卫相碰,大步出去叫来兵士搬出长凳爬在上头,吩咐他们开打,几个军士也在犹豫,交头接耳真的要打一类子的话。

      “叫你们打就打,啰嗦什么!棍子下去打轻不算,实打实的来。”牛五伏首听命,棍子声也随之而落。

      姬瑶把目光从院中收回落到屋中,说道:“你明天几时走,我同你一起去。”

      徐姓亲卫急急摆手,劝道:“大娘子实在不必,小的这回来向顾神医讨两味药,真的,大当家他没事,是帮中一个得力的弟兄伤重,大当家命小的回来一趟。”

      “既然他无事,怎么没想着给我捎信,忙于军务有个口信也能说过去。再说什么人会重要到非要请顾神医出城,你不妨给我透个底,好让我心里有数。”姬瑶不慌不忙一一问道。

      徐姓亲卫头上冒冷汗,挣扎好半天才开口:“大当家一再交待莫让大娘子晓得小的回来过,他已经有两日水米未进一口。”

      姬瑶心里的弦绷的一声断裂,那股刺骨的冷意从指尖直入心肺,渗透到五脏六腑,单手扶着椅子扶手挤出一句话:“他怎么能舍下我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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