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落船》拓印

3、三

　　叶小钗看着茶罐，不一会儿，又将视线移到谈无欲脸上，那眼神先是带着疑问，尔后变得深沉。

　　谈无欲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却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解嘲道，[不就是酒吗？你撤了刀界，谈某帮你买回来便是。]

　　说着缩回手，却被叶小钗捉住，他一手接过茶罐放在身旁，另一手往下探去。

　　谈无欲翻掌隔在身前，轻道，[我的伤不碍事。]见叶小钗摇头，眉梢单挑，将他的手推回去，又接道，[我知道，你留下的刀气自然由你亲自化解最好，但放着不管，它也一样能痊愈。]

　　叶小钗像是没想过他会拒绝，愣了会儿，手掌轻拍船板，[啊……]

　　[会恶化？那也无所谓，谈无欲死不足惜，死是偿罪，不死也是苟活，你也免愧疚，欠你的，真能一命相抵，那还是谈某占便宜了~]

　　叶小钗面色一沉，右手扳住他的肩头，左手凝聚掌力就要覆上去。

　　谈无欲知道他要强行帮自己疗伤，虽不乐意，但被他指扣肩胛处的穴道，挣脱不开，只冷冷地道，[你我功体相悖，若我运功抵御，阴阳两气在体内冲撞，那就只能难为你帮我料理后事了。]他敢这么说，也是深知对方个性，其实不让他运功抵御只消一指锁了他的功体，但死心眼的人不会往这上面想，就算想到了，以那正直的性子绝不会真的那么做。

　　叶小钗果真停下了动作，手顿在他胸前三寸，隔了许久，才敛气收回，另一掌微微使力，谈无欲只觉肩上突来一阵刺痛，不觉轻皱眉头，见他逼视过来，颇有些心虚地别开眼。

　　叶小钗不是个懂得隐藏情绪的人，尤其不擅笑面对人这一套，怒气和困惑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谈无欲也不是刻意找茬，方才那番话也曾经是他总在纠缠的心结，但早在化身六丑重出江湖的时候便已放下，这会儿说出来，也只是想借此探探叶小钗的反应，如果他也有同样的想法，或许能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缩影，开解起来也方便。

　　只是，谈无欲未料到会惹他动怒，只是因为好意被拒绝也不至于气到忘了控制力道。

　　过了不久，叶小钗也注意到他面色发白，惊觉掌力过重，忙松开钳制。

　　谈无欲方松了一口气，又怕他自责，不敢伸手去揉肩，看他仰头往后一靠，颌下到襟口一长条全是血渍，不知怎的，心里居然也闷气起来。抿了抿嘴，挪到他身侧，道，[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叶小钗仰望蓬顶，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谈无欲见他这样，心里也不好受，换作是旁人，他可以言辞刻薄，连挖苦带激将，最后总能达到目的，但偏偏就是对叶小钗放不开，一来这人个性太过认真，再来就要怪自己软心，一看到他的脸，许多准备好的说辞就全变水泡，一句也说不出来。

　　[叶小钗……你这样，让人……让谈无欲很担心。]硬的不行惟有动之以情。谈无欲暗笑自己对别人说得轻松，什么反话打击责难刺激，结果换到自己头上，还不是走了[前人]的老路。

　　叶小钗半躺在草蓬上，偏头望他，谈无欲见他面色稍霁，不由拍了下心口，脑中急转，想该怎么说才能拐他上套。

　　[你也知道，以我现在的功体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只是看看你的伤势，至少让我心中有个底。]

　　这番软言软语从谈无欲口中说出也算是鲜事一桩，叶小钗到底是老实人，别人这般低姿态，若再视而不见就说不过去了，于是闭了闭眼睛。

　　谈无欲见他默许，坐直身子，往他前襟探出手，但伸到一半便僵在空中。

　　叶小钗像是知道他有何顾忌，微一颔首，便自行解了衣扣褪下上衣。

　　谈无欲见他身上遍布伤疤，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思及他一路走上来的坎坷经历，不由轻叹，[这些不都是熬过来的吗……]

　　突地一道红光闪过，就见叶小钗握紧拳头，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像在强忍痛苦。谈无欲拉回心神，定睛一看，新伤都集中在胸腹处，有灼伤，掌痕，刀伤，深浅不一，但都是些皮肉外伤。最严重的是一处剑伤，自右肩斜划到左肋，伤处皮肉外翻，形成一条深沟，里面隐隐攒动着红色的剑气，如果不及时逼出，就会慢慢深入五脏六腑，发作起来就如剜心绞肠，令人痛不欲生。

　　[叶小钗……你真是！]谈无欲也动了怒气，不仅仅是因为他放着伤口不管，而是——[这剑伤是痴水沧浪造成的……是你自己……]他实在说不出[自虐]二字，只瞠目瞪过去。

　　叶小钗摇了摇头，以指在船板上画了几个字，谈无欲一看，喃喃道，[魔不由心……]看来在入魔期间，他为渡过这个难关也做了不少努力。

　　[虽说如此，但你……]话未说完，右手便飞速点住他双肩和心口的三大气穴，封住了他的行动力。

　　叶小钗不料他会来这一手，未加提防，当下手脚被缚，动弹不得。

　　只见谈无欲微微一笑，故意不看他责难的眼神，只道，[看到你的伤势后，我突然改变主意了。]伤口化脓溃烂，加上方才进湖里游了一遭，寒气入体，和着剑气危害更大。

　　叶小钗闭眼聚气，谈无欲知道他想冲破穴道，也不多言，抓紧时间帮他处理伤口，先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洒在伤处，又以内力驱除寒气，右手出食指中指推拿穴位，促进血液回流，封了伤周气脉以衣带缠裹，待帮他整好衣物，才长长呼了口气，[虽然无法逼出剑气，但这金疮药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会顺血而行，中和剑气，就算你拆了布带，它还是会继续发挥功效。]

　　谈无欲当然清楚叶小钗不会再往自己身上砍一刀，这么说也是希望他好好配合，别再做些令人伤脑筋的事，如果他能积极地逼出自身剑气，不出半个月便能痊愈。但要彻底恢复，还得连心病一同医治。

　　谈无欲不愿意探视他人的内心，更不想知道叶小钗在魔界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之间可以是战友，却远远达不到朋友的程度，就算他有心想开导，也明白有些事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半个时辰后，叶小钗自行冲破穴道，起身离蓬，谈无欲随他走出去，本以为他不是离船去买酒便是继续坐在船尾当木桩。完全没想到他会捡起钓竿平伸过来，谈无欲不明其意，懵然接下，后被按坐在船尾。

　　[这……要我钓鱼吗？]拉起钓线看了看空空的鱼钩，[不需要上饵？]

　　叶小钗摊了摊手，捞起地上的蓑衣帮他披戴好，双手环胸半靠在船沿。

　　谈无欲不解他为何有此举动，心道也许是怒气未消，虽然自己也是好意，但随随便便把别人点住也莫怪对方气恼，即使不明白钓鱼和消气之间有何联系，还是选择照指示行事，谁叫主动招惹的一方是他谈无欲呢？

　　[当一回姜太公也不坏，看看能不能钓上一条龙来。]谈无欲抖了抖钓竿，抬手一抛，铁钩扯着渔线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嗤]的没入水面。

　　姜太公钓空杆是做做样子，而谈无欲却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专注地盯着水面浮标，周遭的白雾在发顶覆了一层霜冻，不出一个时辰，他就坐不住了，腹间的伤口又开始抽痛，这次大约是灌了寒气，连带下肢也跟着酸麻发胀。

　　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道明，忽觉头顶一热，绵细的内气顺流而下，经由脖颈往丹田缓缓推进，谈无欲只感到轻飘飘若置身棉絮中，虽手脚发软使不上气力，但浑身暖烘烘的，倒真舒服。

　　他偏头看去，就见叶小钗站在身后，一臂自他左肩越过，掌覆胸口，护住他的心脉，另一手运气于顶门。

　　待谈无欲意识到这是在为自己疗伤的时候，叶小钗已收了掌力，方才恍悟，原来钓鱼不过是分散注意力的幌子，没想到叶小钗也会使小手段，让他讶异之余不免感到好笑。之前说什么要运功抵御之类的话看来被人当真了，不怕死是一回事，自寻死路又是另一回事，他谈无欲怎么也不会是第二种人。好在叶小钗对他个性不甚了解，才能一唬一个准。

　　这些七转八弯的心思自然不会告诉直肠直肚的那一个，谈无欲也不觉得自己在欺负老实人，对不懂得爱惜自己又特别喜欢自责自省自我嫌弃的这类，偶尔耍些小伎俩完全可以当作是善意的谎言，总之没有坏心，就不需要有负罪感。

　　他道了声[多谢]，就见叶小钗上前半步，臂弯一勾，把他揽到身侧，接过钓竿，代他解了蓑衣，一手拨开扎在他腰间的布带，俯身察看伤口，确定刀气被尽数逼出后，像是安心了般退到蓬前，横臂朝岸上指了指。

　　谈无欲摇摇头，[我的剑被你扔进湖里，你赶我走，是要我徒手应对东林的那些异兽？]

　　[啊……]

　　[你可以下去帮我找回来？那不如我自己游泳好了，谈某不想再欠你人情。]谈无欲闲闲地坐在船边，见叶小钗一脚踩上船沿，漫不经心地又丢出一句，[好啊，你跳我也跳，看谁先找到剑~~]说完这句话，谈无欲偏头叹了口气，也就只有这时候才能挖掘出不逊于同门的厚脸皮功力，死缠烂打这一套运用起来倒是得心应手，只是心理方面还有待适应。

　　叶小钗愣了会儿，返身走回来，一把夹谈无欲于肋下，几个腾跃上了岸，纵身飞上枝头，在树梢间疾奔。

　　谈无欲以为他要送自己出东林，不料他在林中歇脚，杀了一头狼兽扛在肩上，往西上了一座山坡。

　　山脚下有一间野店，店老板像是与叶小钗熟识，先是热情地招呼了几句，唤伙计出来把狼兽尸体抬进棚里，接着又亲自拎来两大坛酒和一扎粗面饼放在桌上。

　　叶小钗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就见店老板看了看谈无欲，一拍脑门，匆匆进了店里。谈无欲觉得纳闷，正想探头看看地上写了些什么，不意山风卷着尘沙把字给糊了。

　　叶小钗示意他落座，不一会儿，就见店老板端着一个木盘走出来，盘里有一碟蜜饯，几挂红果和一碗银丝素面，上了桌全摆在谈无欲面前。

　　这些精细粮食在山地客店都是用来招待贵客的，没有必要从不轻易端出来示人，连菜单牌上都没个标注。谈无欲看看叶小钗，虽然觉得这种特殊对待不适用在自己身上，但心下还是为他的体贴感动不已。

　　领了好意吃完面，又将果子蜜饯打包，叶小钗有意要与他在此处分道扬镳，但谈无欲亦步亦趋，紧紧尾随在他身后。

　　到了东林入处，叶小钗转身对他摇了摇头。

　　谈无欲道，[我只是想去舍心湖捞鱼，你走你的就好。]

　　[啊……]

　　[我知道东林很危险，谈某会好好保护自己。]

　　以他现在的功体要自保确实勉强，这招是无赖了些，但对有些人正合用。

　　果见叶小钗抬手揉了揉额心，眉间的纵痕又加深了几分，最后像终是拗不过一般，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揽到身侧，带着越过东林，直奔舍心湖。

　　回到小船上，叶小钗将谈无欲直接带到草蓬内，粗面饼随便扔在角落，又抬了一坛酒想走出去。

　　谈无欲伸手拽住他，弯腰扯了一块面饼下来，往他眼前一凑，[你的好意，我领受了，那我的好意，你也不应该拒绝。]停了会儿，又小声加了一句，[虽然……这是你自己出力换来的。]

　　叶小钗接过面饼，当着他的面咬了大半，囫囵吞入腹中，后折回蓬内，往地上一坐，抓过另一坛酒朝船中间一放，拍了拍身前的空位。

　　谈无欲坐过去，见叶小钗拆了封口，举坛先喝一口，接着便盯了过来，知道他要自己陪着一同饮酒，也不推辞，就着坛口吸了一小口，只觉得一股子呛辣劲儿顺着喉口一路烧到胃里，忍不住咳了几声，闻道，[这……这是什么酒？]

　　叶小钗拍拍坛子上糊的红纸，上边儿书着[斗酒]二字，谈无欲自打出生起就是个好身份的主，平素陪人煮酒对弈也是凭的的雅兴，饮的酒或是花酿或是香汾，大多甘醇浅兴，哪曾试过这赶马帮专喝的烈酒。

　　但叶小钗就不同了，平时在江湖上走南闯北，哪还计较那么多，以前剑君还在的时候，三传人也会聚在一起拼酒论剑，喝的也都是些粗酒。但与修道人处在一块儿的时候自然是随大流，是以谈无欲没见过叶小钗沾酒，也不知道他曾与剑君狂刀酒拼千盏，一朝双赢。

　　虽不习惯这酒的滋味，但难得人家有兴致邀酒，若是因不合口味多做推却，岂不叫人笑话，况且谈无欲自诩酒量还不错，只是平时没多少机会展示，看对面的人饮酒如喝白水，不服输的劲头也跟着窜上来，有样学样地仰头狂饮，喝了近半坛，只是有些冲头脑，倒没觉得怎么晕乎，殊不知这酒赚的就是后劲十足。

　　再过半个时辰，谈无欲早已瘫在船板上爬不起来，手却还紧紧地抓着空酒坛，叶小钗起身走过去，轻托起他放到稻草铺子上，探手到他的衣襟内掏出那瓶金疮药，帮他仔细处理了腹间的伤口，之后坐在一旁凝望良久，拉过蓬上挂的布帘帮他盖了上半身，不住长叹一声。

　　待谈无欲醒来已至深夜，这时虽酒劲未过，但自觉头脑清醒不少，半坐起来发现身上搭着块麻布，正自发憷，瞥眼又见叶小钗靠在蓬上，双目紧闭，像是睡了去。

　　他动了动身子，发现腰间绷得紧紧的，伸手一摸，发现布带被人重新缠了一回，不由看向叶小钗，嘴角轻轻扯出一个上扬的弧线，只见他轻手轻脚地爬过去，将布帘担上去，后背向盘腿而坐。

　　或许烈酒乱心，谈无欲只觉得心神不定，胸口闷闷的像塞了厚厚一团棉花，矛盾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低若蚊吟，[若是你睡着了，那最好，若是没睡，也请不要让谈无欲知道……]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听身边人依旧呼吸平稳，才继续道，[记得曾经，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就是，素还真能谈无欲也能，因为那时，素还真能的，谈无欲做不到，而今，却是恰恰相反，谈无欲能做的，素还真是永远也无法办到……哈……沉沦是自私，放纵是任性，人生若无这些私心调剂，也确实无趣，大半生为了他人，偶尔也该为为自己，只是有的人，从来就不曾拥有这样的特权……]

　　话说得也是极为隐晦，但对谈无欲而言已是过了极限，他回头扫一眼，倒身侧卧，没看见身后的叶小钗微微睁开双眼。

　　自那一夜过后，两人的相处逐渐融洽起来，每隔三日，叶小钗便替谈无欲疏通经脉，助其恢复功体，也慢慢不再排拒谈无欲隔三差五就要为他换药疗伤。闲时不是钓空杆便是到东林猎捕异兽，这清闲日子乐得是逍遥自在。

　　经过数月调理，谈无欲的功体恢复大半，叶小钗的伤势也近痊愈，一日黄昏垂钓，空钩倒还真的撞到一条鱼，谈无欲对钓鱼的兴趣不大，钓空杆也只当是修心养性，纵然知道这湖里的鱼稀有珍贵，也没打过主意真要去打两条上来。

　　但这偶然的一次倒叫他好奇起来，这鱼打一上岸就逐渐干瘪，散出绿色的粉雾，其中夹着异香，闻了之后顿觉气血活顺，后尝试将鱼干碾碎，喝酒吞服，竟感功体倍增，谈无欲认为这银鳞鱼有入药的价值，便想带去云尘盦交予素续缘研究，也是因为叶小钗的伤已无大碍，不好再赖着不走，正好借这个机会离开。

　　叶小钗帮他捞回配剑，打点行囊，送至东林外的村口，两人又并肩走了许久，在出村的坡道上，谈无欲回身与他相对，轻道，[你回水月两忘轩吧，老是在船上也不方便。]

　　叶小钗低头沉思半晌，伸手轻拍谈无欲肩头。就见谈无欲睁大双眼，像是有些不可思议，愣了半天才道，[当然不勉强…只要你不嫌谈某碍眼，随时都可以陪你对酒。]

　　叶小钗闻言，露出释然的微笑，对他挥了挥手，谈无欲知道他在催促自己上路，也不多耽搁，往村外走去，走了一会儿，回头见叶小钗还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地望着自己，不知怎的，脚上突然像灌了铅块般，往前多迈一步都觉得费劲。

　　他犹豫半晌，返身跑了回去，迎上叶小钗疑问的眼神，咬了咬下唇，道，[陪我一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