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劫》拓印

9、尾

　　当谈无欲醒来，已身在无欲天的卧房中，待意识清晰后，他尝试着想起身，谁知一用力，全身肌肉像被撕扯一般酸痛，只一下便叫他耐受不住，又瘫倒回去。

　　这时门外传来沉沉的脚步声，谈无欲顿生警觉往门口看去，就见剑邪提着水葫芦跨进来，当下松了口气，脱口便问，[剑送去了吗？]

　　剑邪不答话，径自走到床头，将水壶放在一旁的矮柜上，接着轻托谈无欲起身半靠，再拔了木塞，把葫芦递将上去。

　　谈无欲闻到一股奇异的气味，寒冽冽的，夹着丝丝莲香，带着中药的苦涩，谈不上多好闻，但胸口的窒闷却被抚平少许。

　　[这是……]

　　[雪莲所制的药茶，有助你恢复功体。]

　　[雪莲……]谈无欲接过茶，若有所思地盯着内中一湾金汤，随后啜饮一小口，挑了挑眉梢，[有冰片？]

　　剑邪微一颔首，[吾略施寒气，冰冻过后，药效加成，苦味也会稍淡，更易入口。]

　　[三岁孩童才会怕苦。]谈无欲小声嘀咕了一句，蹙了蹙眉，仰头一灌到底，然后偏脸向床里轻咳了几声，把空葫芦交还给剑邪，刚想问话，却在不意间瞥见身上干净的内衫，[这衣裳……]

　　剑邪倚靠床柱站立，环臂于胸前，将视线定在一旁的剑架上，[你昏睡了三天，血衣不净，不便于休养，床头挂着单衣，顺手换了。]

　　谈无欲愣了半晌，低头见自己上身缠着厚厚一层绷带，想来不只是换衣，连净身和处理伤口他也一并做了。

　　[多……多谢。]除了这句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感激之余也难免带着些尴尬，谈无欲看剑邪一直别着脸不看过来，知道他也不甚自在，于是转了话头，又问道，[你带我回来，那剑该是送到了？]

　　剑邪反手一抽，断剑在手，亮给他看了一下又收了回去，见他面色微变，紧接着道，[冻气将魔气定于剑中，剑在我身上，魔气散不了，你的伤要紧。]

　　听他这么一说，谈无欲放心不少，但一想到叶小钗，又觉得忐忑难安，他看向剑邪，[我的伤不要紧，自我调息便可，还是要劳请你走一趟。]

　　[自然要去，两日后即可启程。]

　　谈无欲一想，两日后，正是天昼异象结束的时候，剑邪要留到那时再走，是怕他在这段期间又遭劫难，这份好意是难能可贵，但——[陪我探叶小钗已算还了人情，你这般看顾，实叫谈某……难当啊……]

　　剑邪转头看了他一眼，将空葫芦随手搁在柜上，[喝完药，该休息了。]

　　[谈某才刚醒……]

　　[不睡也无妨，先躺下。]说着转身弯腰，伸手去托他的头。

　　谈无欲虽是不情愿，但全身泛软，动一下就会扯疼伤口，剑邪态度坚决，也就顺着他的意复又躺了下来，倒是眼睛瞪得大大的，直愣愣地瞅着剑邪。

　　剑邪见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沉思，不由掀动嘴角露出个浅笑，[有什么事，尽管问罢。]

　　谈无欲想了一会儿，轻声吐了四个字，[吞佛童子……]

　　剑邪[哦]了一声，知道他挂心什么，也不隐瞒，将心中想法坦言告之，[尚不确定，但有一句话值得注意。]

　　[一句话？]

　　[能算出送死的时机却算不出逃生的时机。]

　　谈无欲一怔，[这是他说的？]

　　[没错，不论有心无心，这一句话的确让我有所警觉。]剑邪屈指顶着下巴，想了想，看向谈无欲，[你可知晓黄泉之门的异变在苦境能维持多久？]

　　谈无欲闭了下眼睛，[观星推算为三个时辰，但我们出去时，黄泉之门已经开始收缩，照这样看来，比观测结果至少提前半个时辰。]

　　[嗯……听吞佛童子所言，可是相当清楚你的动向，或许，黄泉之门正是一个饵。]

　　[这一点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为何仅派吞佛童子一人应敌，他说的这一句话，单单只是嘲讽？还是刻意提醒？]

　　[这就是留给你们思考的问题了。]剑邪直身捞过水葫芦，往门口迈步，[好好休息吧。]

　　谈无欲见他要出门，倏然心急，促声唤道，[剑邪。]

　　剑邪一脚已跨出门坎，听到他喊，回头望过去，[嗯？还有问题？]

　　谈无欲呐呐道，[你……你会来是……是他……]

　　[他？]

　　谈无欲看到剑邪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突生困窘，清了清嗓子，硬是扯出一个笑容送过去，[没什么，多谢你。]说着把被子拉高盖住口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剑邪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轻轻把门带上，走到院中的池边打了壶水，盯着水面倒影看了会儿，隔许久才喃喃自语，[探叶小钗是还谈无欲人情……保谈无欲……却是偿他人之情……]

　　那日，被恼人的梵音颂唱唤醒，见到一张存于剑雪无名记忆中的面孔，手持圣莲，肩披金娑，本是菩萨慈悲，身在佛门做的却是逆天之事，为保剑雪无名的记忆，将早被佛气压制的元胎借由魔根引回初始状态，导致水晶莲提前孕化，为的就是带他去见一个人，还一份情。

　　他知道中原的近况是内忧外患，多方威胁加上潜藏在暗处的敌对势力，以致于正道主事者分身乏术，不宜再分散精力，这也是谈无欲选择在退隐期间自行探入魔界的原因。

　　被唤醒他的菩萨口述传达了部分要事，本以为这一切，为的是深陷魔界，状况不明的那一个人，但是，他料错了。

　　记得当时，躺在床上形同活尸的人，拚着残存的一丝意识，费力地吐了四个字——[保`谈`无`欲]

　　就只是那么四个字，却说得格外吃力，异常沉重，仿若千斤的分量，坠在剑邪心上。同时，也让人不禁好奇，要保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剑邪抬头看向西边的卧房，脑中浮现的不是六丑的沉稳世故，而仅仅是一张略显倔强的脸。清清楚楚的眉眼，清清楚楚的面容。

　　他记不住六丑废人的长相，本就模糊的映射现下更是连轮廓也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谈无欲这个名字所带来的触动。

　　[玄衣凤目，仙风道骨……谈无欲…..剑邪领教了。]

　　？？？

　　七日异象过，昏黄的落日将大地万物晕出一片朦胧的暖光，清风徐徐，散去昼时的燥热，吹在身上颇有丝清凉。

　　谈无欲送剑邪出无欲天，顺着山道又行数里，至林口，剑邪回身挥了挥手，[该回了。]

　　[过了这片林子再回不迟。]

　　剑邪以手遮眉，看向梢头夕阳，[天色不早，你尚未康复，不宜远行。]

　　谈无欲不语，站在原地看着剑邪，眼神流露间，颇有不舍之意。

　　剑邪转身面对他，伸手接了一片落叶拈在指间，对视良久，突然道，[这树林，算是你我初会之地。]

　　谈无欲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剑邪见之一笑，[让你当作自己人，实不容易。]

　　突兀的话叫谈无欲先是愣了一下，对上促狭的目光后，募然会过意来，想想自己前不久的表现，自相遇起到出魔界，从头至尾就没有信任过剑邪，或许化身六丑的时期太过托大，对剑邪的观感也太过片面，也或许是潜意识作祟，虽想过要他帮忙，到关键时刻，却屡屡忘记身旁还有个可以依赖的伙伴。

　　剑邪看谈无欲表情严肃，知道他又在自省，当即换了派轻松的口气，[你该知道去九峰莲滫的路吧？]

　　谈无欲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话头被这么一转，一时反应不及，只本能地点了点头。却见剑邪仰望天空，道，[莲池积雪将融，正是汲水烹茶的好时节，待你康复，不弃嫌的话……一同品茗如何？]

　　谈无欲先是微微睁大双眼，随后微笑应下，[那是当然，你就备好茶，待谈某登门造访罢。]

　　剑邪偏头看他，一个弹指将手中落叶弹出，叶柄轻扎谈无欲左肩穴道，解开了被封的功体，道了声[保重]即旋身光化而去。

　　谈无欲没想到他说走就走，往前追去两步，却见他光循处射出来一物，忙伸手接下，摊开一看，竟是一袋雪莲干花制成的药材。他拆开封口，夹了一小片放入口中咀嚼，边吃边皱起了眉头，闷闷道，

　　[雪莲……自小吃到大，当是送开胃菜，百年如一，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蒜？说它不苦是天大的笑话…...]

　　轻风顺抚，拨乱了发丝，却让心中时起的疑惑慢慢沉淀，或许，不问不言，亦是一份难得的默契……

　　谈无欲咽下喉中的莲瓣，将药材收入怀中，转身往回走，舌根逐起丝丝甜味，如同陈茶过口——苦短甘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