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劫》拓印

2、二

　　出了无欲天，谈无欲顺着山道西行，不过城镇，不走市集，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步行大半天，路经一处山野客店，谈无欲走入遮阳棚下坐定，点了果品茶水，正待喘口气，不料茶方喝了一口，顿觉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

　　谈无欲惊觉茶水有异，但此刻功体不再，入肚的茶想要运功逼出是不可能了，于是他强忍昏眩感，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缓缓起身招来小二，吩咐道，[果品打包。]

　　店小二斜眼瞥他，[那……客倌，你点的这茶还要不要喝？你不喝，咱们也不兴留冷茶给别的客人，这不就赔了？]

　　[茶钱照算就是。]说着掏出十个铜板放在桌上，[我还要赶路，请快。]说着以食指扣了扣桌面。

　　店小二又看了他一眼，将果盘端下去，过不多久便提着打好的包裹出来交给他，待他要走的时候又拦在前面。

　　[客倌啊，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这大太阳晒久了怕是会中暑，您要不再多歇会儿？]

　　谈无欲以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灶台后面，隐约可见几个操刀的大汉，他握紧手中的拂尘，淡道，[多谢不必。]见那小二没有让开的打算，便自行绕开他朝外面走。

　　那店小二也没再挡上去，抓头嘀咕了一句便走去招呼其它客人。

　　谈无欲走进密林，扶树喘息，刚才佯装镇定，实则双腿发软，虽然在发觉中了迷毒的同时立刻服下解毒药丹，但要时间才能慢慢发挥其效力，所以他走到此处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本来他还想再走远一点，但额上密密麻麻的冷汗和发虚的步子，明眼人都不会漏看这异状，身后那群人跟了他许久，想来也是察觉到了，在他停下的时候也不再刻意压低脚步声，而是从树后包抄过来。

　　谈无欲转身面对那些人，从左到右一一扫视，就见领头的壮汉举刀走上前两步，大声嚷道，[老子看你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谈无欲从怀中掏出钱袋丢在地上，[买路财！]

　　那壮汉一把抓起钱袋，抖开一看，脸上顿时堆起贼笑，[果然是没看走眼。]

　　[钱我留下了，你们也可以走了吧？]

　　那壮汉将他上上下下打量几番，回头点了几个人，[去！扒了他的衣服搜搜看还有什么值钱货？]

　　谈无欲浑身一震，迅速拔出长剑指向走过来的人，[逼人太甚！]

　　被冷剑以对，那几个人停住步伐，却听那匪头子叫道，[怕什么！看他那样儿，能砍得动老子就给他当马骑！给我上！捞到好处今儿就一起逛上窑子！]

　　那几人一听，登时精神大振，抡刀抡棒地抢步上前。

　　谈无欲俯低上身，冷嘲道，[马……你是当定了！]说着弓步上前，先避开横削的一刀，反手挥出，一剑划向最先冲上来的人，那人腹侧中剑，立时鲜血四溅，抱着肚子滚倒在地上。

　　另外几个人见自己兄弟被伤，一时惊异，不约而同停下动作。

　　谈无欲虽功体全无，受迷药所苦，但气势却非常人能比，只见他横剑于胸前，冷声迸出，[不怕死就过来！]

　　匪头子见手下都被震慑住，顿生不爽，朝旁吐了口唾沫，[没用的东西！]几大步走过去，把怯步的同伙踹到一边，举起大刀罩着谈无欲劈头砍了下去。

　　谈无欲本想避开，无奈腿脚不灵便，索性横刀架起，挡住刀势，却在刀剑相接时感到肩头一沉，被那股力道硬生生逼得单膝跪地。

　　只听那匪头子的声音传过来，[嘿，不错，能接得住老子一刀！]

　　话音方落，谈无欲便感到压在剑上的刀又重了许多，忙挪左手交握，然而那股力道越来越沉，眼见剑刃寸寸逼近，谈无欲想抽身却找不到空隙，想推开大刀，却使不上劲，就在进退两难之际，突来阴影遮面，谈无欲抬眼望上去，就见一人站在匪头子身后，逆光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却更衬得双眸益发炯亮。

　　[高手！]谈无欲心中暗赞，他虽失了功体却未失六感，能无声无息近他三步内不被察觉，非高手难成。

　　那匪头子显然也察出不对劲，撤刀回身就捅，来人不避不让，以两指夹住刃面借力使力往后一拽，匪头子被拉得向前扑跌出去，那人即刻抽手上举，一记手刀正中其后颈，那匪头子闷哼一声，双眼翻白，趴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

　　那人捡起地上的大刀，一手握刀柄，一手捏刀背，双臂同时发力，只闻[啪啦]一声脆响，刀刃竟齐柄被折断，那人随手一扬，断刃朝匪群射过去，接连划伤几个人的脸后，直直钉在后面的树干上，整棵树被余劲震得枝头剧颤。

　　那群匪子见老大被人撂倒时就慌得没了主，再被这么一吓，纷纷掉头逃窜，连原本被谈无欲砍伤的那个也顾不得伤势，连滚带爬地逃也而去。

　　[一群不讲义气的鼠辈。]谈无欲将长剑插回，起身掸了掸膝头的泥土，对着解围的人道，[多谢相助！]

　　[举手之劳，说谢不必。]

　　那人嗓音格外清扬，与一页书的声音有少许相似，却多了些冷沉少了几分气势，谈无欲愣了一下，印象中，似乎也有一人是这般声调，但那人早已不在凡世。

　　谈无欲心中困惑，追问道，[请教侠士高姓大名。]

　　[剑邪。]那人转身面向他，青黑相间的发色，独特的刘海造型，寻遍苦境也找不到第二人。

　　[你……]谈无欲一时语塞，有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问话之前先顾好自己的身体。]剑邪从披风里面掏出一把麻绳，将趴在地上的匪头子绑了个结实。

　　谈无欲就地盘坐，静心屏息，压下翻涌而上的血气。

　　[野店与匪类勾结乃常事，八面玲珑，见多识广的六丑先生竟会上套，奇哉。]

　　谈无欲微睁双眼，[你，记得？]

　　简单的问话，剑邪却听得明白，[当然，所以救你，是为还人情，不必挂怀。]说着自腰带上解下水葫芦递上去。

　　谈无欲有所迟疑，却听剑邪道，[你不是说过，别人的好意，应当接受？]

　　谈无欲听出那语气中含有些许调侃，不由觉得惊讶，接过葫芦就着饮了几口还回去，忍不住打量起来——同样的面孔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眼前的人与印象中的那个似乎有所不同，但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剑邪将葫芦挂回腰上，谈无欲道，[你方才说还人情？若是助你去黑暗之间救一剑封禅，那人情，在你去解金封时已还清。]

　　剑邪瞟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朵水晶莲花，[我说的人情在这里。]

　　谈无欲愣了下，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当日，剑邪被吞佛童子一剑毙命，遗体被破戒僧玄莲带至九峰莲滫并化出元魂托于一朵黑莲之中，后有一步莲华带吞佛童子去九峰莲滫，承载元魂的黑莲不知何故因灵气散尽而枯萎，当时谈无欲与素还真为寻吞佛童子正好赶上这一变故。

　　黑莲枯萎并非意料中的事，虽说元胎重归轮回也没什么不好，但这一变量仍是由一步莲华带吞佛童子至九峰莲滫而引发，非天运自成，一步莲华已是灾劫临身，若再加一桩逆天业事，于他自己于苦境都没什么利处，自然是能避则避。

　　因此谈无欲取下水晶莲饰，集池中莲华，与素还真，一步莲华，三人合力将元魂保住，置于水晶莲之中，交托于一步莲华放入天池，饰中莲华会自动汲取灵气，待时机一倒，便会破茧而出，孕化出全新的个体。

　　但，这个时机，不说上千年，至少也要等个四五百年，而眼下，这才过了多长时间？

　　剑邪看出他的疑问，先将水晶莲放在他手里，随后坐在地上，托腮看向他，[你三人保住的，是鸠盘神子的元胎与剑雪无名的回忆。]

　　[元胎……回忆？那现在的你，是回到原点了吗？]

　　剑邪轻笑道，[是啊，死了又生，不是回到原点又是什么？]

　　谈无欲见他不把话讲明白，也不想多问，对于当年一莲托生渡化鸠盘神子的事他略有所闻，并不是如传说中那般你情我愿，破戒僧是明知实情却只挑不伤感情的话去告诉剑邪，倒不是存心误导，只是觉得以往的恩怨不必牵托到现世的人。

　　若然面前这个承认回到原点的人是真的回到原点，那么……一开始的脱胎羽化也只是说了给外人听的，实际情况是怎样，他虽能猜出一二，却也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谈无欲调息完毕，缓缓起身，对仍然坐在地上的人点了点头，[我还有事待办，以后有机会，定邀阁下前往无欲天叙旧。]

　　剑邪见他要走，也跟着起身随了过去。谈无欲停步道，[你……]

　　[同路顺道。]剑邪接下他的话茬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当然不知。]

　　[那何来同路顺道一说？]

　　[哦……意思就是——你去哪里，吾要随行。]

　　谈无欲脚下一打滑，忙稳住重心，[你要随行？方才人情你已经还了，你跟路是怕我不济？谈无欲也不喜欢倒欠人情。]

　　[还生之情自然不是举手之劳可糊弄过去，所以，你不会倒欠我人情。]剑邪扬手遮在眉毛上方看向日头，状似自言自语道，[长昼异象之日，月才子当是避在舍中，若此般赶在烈日之下，是为大事，不得不为的大事……]说着又偏头看他，[纵使欠人情，做大事，危险少一分，成功多一分。]

　　谈无欲思量半晌，知道他讲的话不无道理，而以他此刻的身体状况，要成事，拼上性命尚不知成果，如有剑邪这样的高手相助，就算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要保命应该不难。只是……

　　[你变了不少。]以前与他交谈，根本是长辈对待晚辈的心情，而今，却觉得大不一样。

　　剑邪淡淡一笑，[你觉得我变，是你也有变，不是吗？]

　　谈无欲看他的眼神，心中了然，和剑雪无名交谈的是自称[老朽]的六丑废人支离疏，而此刻与眼前这位剑邪对话的则是谈无欲，六丑是为开导为指引为计划，谈无欲是为依赖为求生机，心境与立场的不同，往往会改变一个人的心理以及看事物的角度，对现在的谈无欲而言，剑邪不是待开导的后辈，而是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高人。

　　原来他谈无欲也是好面子的，在以往视为后辈的人面前，不知不觉就端出了架子，他卸下了六丑的外壳，现在，还需顾虑什么辈分问题吗？

　　[你说的是，这几天，就劳你费心了。]

　　剑邪见他步伐打虚，走到他身边扶住，见他看过来，轻声道，[节省体力。]

　　谈无欲低叹一声，在这非常时刻，骨气不能当饭吃，逞强也只会坏事，也就由着剑邪扶持而行。再则，他的骨气也只有在那人面前才能发挥到极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