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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三十二章 ...

  •   第三十二章夜计
      梅东冥同大长老之间的这场争端并没有传出宗主居所之外,但他与大长老不合的传言却不知从何时起喧嚣尘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打宗主遇刺受伤回廊州又小病一场后,两人便少有交集。也是自那时起,大长老身边的亲信们开始频繁进出廊州,江左十四州不复多年来的风平浪静渐起波涛暗涌。
      这一年的秋日,廊州阴雨连绵格外的潮湿气闷。白日里淹没在盟中杂务中,夜里又心事重重辗转难眠,梅东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他身边的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想劝却也摸不着头脑无从劝起。
      盟中并不是没有耳聪目明心思细密的嗅出了不一般的味道来,但聪明人之所以是聪明人,正因深谙明哲保身之理,凡事置身事外绝不引火烧身。江左盟内权柄集于大长老莫临渊之手,只消他一日不松手,梅东冥这个名义上的宗主便难以触及盟内核心事务,每日里被浩瀚如海的杂务琐事缠身,莫说亲自追查池州云氏药材被劫和他青州遇刺之事,分神追问几句也只得粗粗敷衍而已。
      “扣扣,扣扣扣。”
      窗棱下传来几不可闻的敲击,警觉如飞流早在有人摸进院落时便已察觉,只是被梅东冥约束着才没出手驱赶,不想此人十分熟悉院落地形,悄无声息潜到他的窗下却不贸然推窗而入,反倒敲起窗来引房内二人注意。
      “是熟人。”
      飞流竖耳凝神细听一番,点了点头。
      “甄平。”
      “甄叔?”
      白日里他和甄叔刚碰过面,甄叔就盟内事务和他聊了几句便匆忙离开,怎的趁着夜色偷偷摸了过来,是有什么不宜白日里说的话?
      “别点灯,我是偷着过来的,不可让人觉察到。”
      梅东冥轻轻推开窗户,接应了甄平进来。这位年过半百的盟中长老赤焰旧人头一句话就是先行提醒不要妄动。
      “自然,甄叔夤夜潜行来此定有要事,东冥不敢鲁莽应对。”
      “好。我也不唆啰。蔺阁主近来可有信件传到请宗主前去琅琊阁?”
      没头没脑的,怎么又跟师尊扯上干系了?
      “加冠仪典后师尊言道我承袭江左盟后定然事务繁重,可待安顿稳定后再去琅琊阁与师尊师母一同过年。”
      他南楚少师的身份对外界是绝密,哪怕是甄叔也不知晓。他自然无法坦然相告要去南楚主持春祭之事。
      “若能脱身,请宗主去琅琊山小住些时日为好。”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留下就是卷入江左盟这个漩涡里越陷越深,东冥要面对的后果他简直不敢想。
      “甄叔何出此言。怎么叫‘脱身’?”
      “宗主在我面前就不必装糊涂了。如果不是顾忌飞流独步天下的武功造诣,监视宗主这座院落的人就绝不仅仅在院外了。白日里宗主的身边都是那人的眼线,你喝口茶吃晚饭都能被一字不拉地报给那人知晓;晚上这院子外头也被人围得结结实实,莫说是蔺阁主的的信鸽,连只耗子都进不来。”
      甄平平日里不比黎纲啰嗦,真开了口却是一针见血的犀利。他话糙理不糙,梅东冥差点憋不住发笑之余更多的是忧虑。
      他信甄平不会无的放矢,这些日子师尊一直未有信鸽传信,莫非真被大长老派人给截下了。
      “大长老的布置瞒不过飞流叔,我不惧他做什么手脚,却也奈何不了他。”
      “他早就动足了手脚,只消在内困住了你,在外便无人能拿他如何。你可知道,青州行刺你的人是何欢放进江左的?”
      “知道。如无内应,江左盟对外固若金汤的防卫岂是几十个杀手可以大摇大摆说进就进的。”
      梅东冥神色淡淡似有倦意,漫不经心的态度说出的话却着实令人心惊。
      “我还查到池州劫药一案也是同一伙人所为。”
      “我猜到了。青州行刺之人与劫药蒙面人身手路数极为相似如出一辙,若说不是一个门里出来的,谁信呢。”
      他轻描淡写几句却差点没把甄平激得当即暴跳如雷。
      “宗主既然都知道了还任由他逍遥法外只当不知?”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在江左盟根基极浅势单力薄,撼不动大长老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宗主可以告诉我们,有我和黎纲支持,未必不能与他一斗!毕竟是他理亏在先。”
      “他理亏是真,我们无凭无据也是真。”黑夜之中,梅东冥看不清对面甄平焦急愤怒的面容,却清晰地感受得到他真切的怒意与不平,让他回忆起那一日同莫大长老的约定,“甄叔,这江左盟已非梅长苏的江左盟了。盟中堪为中流砥柱的赤焰旧部早在当年北境一役后回归朝廷,您与黎叔并无争权夺利之心,现在才想到要与莫长老一争长短,您可知晓手下会有几人听您的安排,又有几人可与莫大长老力敌?”
      “不争了二十年,现在再想争,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宗主您是这个意思,是吧。”
      “是。”
      在这悠远的暗夜,甄平看不清黑暗中梅东冥的眉眼神情,却有种时空交错的幻觉,仿佛他对面而坐侃侃而谈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宗主。
      “甄叔依仗的是什么?江左盟中所剩无几的赤焰旧部?您精心培植的人手?或是来自于金陵的助力?”
      他这话一针见血,全不似往日的温雅和软令人如沐春风。
      “宗主莫管我依仗谁,我甄平从来不是个贪图权位眷恋荣华的人,否则早二十年就赤焰翻案的机会重投朝堂,不说位极人臣大富大贵,换取个镇守地方的守将当当想来不难。闲云野鹤的日子过惯了,突然间身边的变化大得翻天覆地,莫临渊不知为何不满足于现状,他的手越深越长,他的心也越来越野。”
      “他在拿整个江左盟做赌注,押上了帮众们的身家性命做回一掷千金的谋逆赌徒。无论出于对江左盟的义还是赤焰人对朝廷的忠,我甄平都不可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宗主与此无涉,不该被牵连其中,若能假借琅琊阁的名义离开江左盟,待尘埃落定后再作打算……”
      甄平的确是为他着想,可惜,他虽心思细密,却不比莫大长老老谋深算。
      “大长老没给我留下后路,甄叔,我能走到琅琊阁去,莫非还能一辈子不回来,不踏进大梁半步么?何况这里里外外都是他安排的心腹眼线,他还指着我为他换取一线生机,说什么都不可能放我离开。”
      “甄叔,听东冥一句劝,别再与金陵联系,别为金陵做事,你不是大长老的对手,我不想见你出师未捷反为其害。”
      从前一次与大长老直陈其事坦言相见至今,大长老不是闪烁其词就是回避三舍,只因顾忌这自己这个宗主的身份还有可利用的余地而容忍几分。甄叔就不一样了,四大长老各司其职本该平分秋色,如今大长老大权独揽力压其他三人,依然对三人心存提防,一旦被他察觉到甄叔借朝廷之力有意将他绳之以法,怕等不到甄叔和朝廷有所动作就会被他寻到机会反咬一口,或是来个先下手为强干脆……
      这样狠绝的事,莫临渊下起手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一思及此,梅东冥心底禁不住泛起寒意,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那种油然而生驱之不去的不安感他从不敢忽视——身为南楚少师天命之子,在这远离神殿的地方天人感应之力虽不如在南楚强烈,一旦感应到了,更来不得半点小觑。
      他急切地坐起身一把攥住甄平,无比郑重严肃地注视着似乎已然立定主意冒回险的甄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在江左十四州说一不二,你的一举一动定然在他掌握之中,听我的,马上收手,尘埃落定前不要出廊州总舵一步,否则只怕性命难保。”

      不起眼的乌蓬马车停靠在巷尾的宅院外,车帘卷起,扶着马车一跃而下的是位身着素色锦衣的中年男子。
      宅院的门不知何时悄然打开,做管事打扮的精壮汉子侍立在侧,恭敬地向中年男子行礼。
      “侯爷舟车劳顿,辛苦了。”
      “辛苦谈不上,我又没骑马,舒舒服服坐在马车里有吃有喝,没胖上一圈就不错了。倒是听说你们之前颇有斩获,我可好奇得很,快给我说说。”
      中年男子面上一派谈笑风声和风细雨,可刚下车连口热茶都没顾上喝就忙着关切他们之前的收获,可见陛下对此事非同寻常的重视。
      “内情曲折,侯爷稍安勿躁,请移步里面说话。”
      环顾四周人多口杂确非谈正事的地方,管事躬身相迎将中年男子先行让进宅内,门外的马车夫赶着车沿着院墙往后门门而去——没什么比赶车从后门进院更能为他伺机查探四下里的地形和动静加以掩饰了。
      进了院子的两人这才放开顾忌,不待男子再度相询,管事装扮之人已召集了今日未曾外出查探的弟兄们齐聚外堂,向领了圣谕特意自金陵赶来的兴国侯见礼。
      “属下等参见侯爷。”
      “众位免礼,不必客气。今后一段日子里多有要仰仗诸位的地方,还请尽力周全,事成之后陛下面前本侯亲自为诸位请赏。”
      中年男子不消多说,正是得知事有转机又恐金陵城中各方耳目众多,一旦打草惊蛇后患无穷的兴国侯言豫津,他不远千里亲赴福州,事先赁下了这处僻静的宅院中隐于市,为的就是远离漩涡中心少些掣肘。
      金陵城说得好听些是风云变幻之地,说难听些这座城里里外外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出京走得突然,就这临行前还招来不少打探消息的,这些人苦于探听无门试了几次不得不怏怏而归,他则绕了好大个圈子还假借了一番天泉山庄的名头才避过各路人马赶到福州。
      言侯爷顾忌着什么底下拜见的禁军自是不知。他们眼带热切地注视着主位上的言豫津,坚信这位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红人许下的是真正拿得到手的好处。五万禁军中真正出人头地的能有几个,能得统领看重领陛下的旨意派出京城办事,事成之后有了功劳就等于在大统领面前挂上了号,若再能得陛下恩赏,可谓意外之喜。
      这些禁军平白多了受赏的机会,想来他们中如有那办事得力立下大功的,升职加官都指日可待啊。
      未来太美好,想想夜里做梦也能笑醒。
      “请功求赏也需大功告成,本侯把丑话说在前头,万一兄弟们不知轻重坏了陛下的大计,非但你们担不起这责任,本侯和你们大统领一样担不起!届时削职抄家流放恐怕都是轻的。”
      先示恩后示威,堂下的禁军们顿时从美好的幻想中抽回魂魄,机灵灵打了个冷颤。
      倘若有负皇命,莫说恩赏,不上法场就是客气。
      “属下领命,必竭尽全力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该说的说完了,言豫津向此行禁军的统军点头示意。这位暂时扮作宅院管事的禁军统军屏退堂下见礼过的军士们,只留下当日参与追击俘获刺客杀手们的三两个兵士一道,将前因后果先娓娓道来。
      “卑职得侯爷吩咐,派人盯紧了献州王府,果然发觉有几十个献王豢养的杀手被派了出来,同行的还有那个叫可儿的女子。”
      言豫津闻言颔首赞同道,“献王府中供养了个客卿专司为其出谋划策,本侯在金陵也派人打探过,猜测此人十之八九是当年庶人萧景桓麾下的谋士秦般若,这可儿是她昔年的旧部,投靠于她也不稀奇。”
      “侯爷英明。卑职觉得兹事体大不敢轻纵,便亲带兄弟一路盯着。这些人不知怎么混进的青州,还在那处藏身多日未曾动手。”
      “按说江左十四州都在江左盟掌控之下,哪那么容易进出自如?看来江左盟中必有人设计放水,后来呢,他们几时动的手,下手的目标又是谁?”
      言侯爷心思细密,虽不曾身临其境却已凭借着蛛丝马迹推测出颇多线索来直指要害。
      “献王府的杀手连同那可儿在青州预备了三日功夫,三日后便乔装成普通百姓上街兜售货物,青州集市太大他们力不能及,便只驱赶了百姓将其中一段街市全都换成了他们的人,布下重重埋伏刺杀江左盟宗主梅东冥。”
      “谁?你说他们刺杀的是谁?”
      见言侯爷忽然闻言大惊失色,禁军统军险也些慌了神,想起他们生怕打草惊蛇而作壁上观的事儿万一被侯爷察觉,看他听闻那江左盟宗主险遭刺杀就变了脸色,显然有些牵扯。难道他们出京之后寸功未立却要先被记上一笔,毫不知情还要被迁怒的他们何等冤枉。
      “献王府的可儿先动的手,瞧直奔江左盟宗主而去的架势,当不会有误杀的可能。卑职不知这位宗主与侯爷有旧,未敢贸然插手,请侯爷降罪。”
      梅东冥深居简出压根儿不可能跟人结仇,说到底就是上一代的恩怨带累了他。
      “此事须怪不得你,怨只怨秦般若这个疯子。”
      这统军不愧是被萧景睿看中委以重任的得力部下,三言两语凭着猜测已对刻下情形有所了解。遭遇刺杀的梅东冥乃是侯爷相识之人,其身份又是江左盟宗主,他们奉皇命协助兴国侯查办陛下遇刺一案,江左盟有嫌疑在身本就难以脱罪,即便袖手旁观顶天了也就是无功无过。
      先行请罪就是为了脱罪,嘴里说着有罪心里却不以为然。
      打着明哲保身的主意,面上却得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态度来,都说骗子最善装像骗人,孰不知名利场上打滚得久了,率真如军士者也学会尔虞我诈揣度人心的那一套了。言豫津看在眼里心有戚戚焉之余不禁感叹,离当今陛下整肃军纪重振大梁士气才过去了多久,兵士间的明哲保身的风气已蔓延至此,景睿是个性子和软的,手下禁军散漫却不致于败坏,易地而处,那些个苦寒之地的将士们如何守得住这份骨气和尊严?
      算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办,他奉旨查办的活计还指望着禁军出力,此时只可边敲打边赏赐恩威并施令他们效力,十分不宜整肃军纪。
      “你奉旨办事自然谈不上差错过失,无需惶恐。这梅东冥曾是陛下亲有旨意看重之人,他一人身系江左十四州各处民间势力,安危举足轻重,怪本侯不曾言明,不然定请统军想方设法救他一救。”
      “侯爷谦逊,卑职莫太冲,直呼卑职之名即可。”
      莫太冲?好名字!人如其名懂得三思而后行,确实一点儿都不冲动。
      “莫统军也是禁军里数得上的人物,本侯十分的佩服。梅东冥之事本侯当具本上奏请陛下圣裁,在这之前,先盯紧献州为妙。”
      莫统军当即抱拳欠身禀告道,“献州安排的人手充裕,从献王府到州城内外皆布下眼线盯梢。但有风吹草动必定逃不出陛下和侯爷的掌握。”
      跟为人机巧办事稳妥的人说话就是方便,生平最恨跟呆头鹅打交道的言侯爷满意地颔首认可。
      “献州那边不怕他动就怕他继续按兵不动,虽说朝廷以静制动不失为上上之策,也需命盯守的禁军格外小心,切忌打草惊蛇。”
      “卑职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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