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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二十六章 ...

  •   第二十六章探病
      待云徽殷匆忙扒上几口饭洗漱一番,带着一身清爽重新回到蒙大将军的卧房时,意外地发现了卧榻旁端坐的身影。
      “参见陛下。”
      “免礼,请起。”
      萧景琰屏退左右独自在蒙挚病榻边枯坐,除了对这位心腹爱将的倚重之外,还有着更深一层难以言喻的情怀。
      朝野皆知大梁的陛下极为念旧,身边最为倚重信赖的臣子大多是他一文不名时便襄助于他的从龙功臣,他登基后头一个封赏的功臣就是已然不复存在的赤焰军林氏,曾经隐姓埋名为他出谋划策的江左盟梅长苏更是直接得他正名,复其林殊身份,迎回牌位归于林氏宗祠。
      然而即便他做得再多也无法弥补终身的遗憾,他终究与他的好友错身而过,一个身登大宝御极天下,一个客死北境魂断梅岭。
      时隔多年之后,他身边可以同他一起追忆往事的人眼看又要少了一个,莫名的酸楚涌上心间,饶是铁血帝王亦不禁伤感。
      他想坐在这里,想与蒙挚分享他的小小发现,告诉蒙挚他终于见到了那个性情脾气像极了苏先生的青年人,或许过不了多久,林氏就将迎来它的小主人。
      可惜,他想说的话千千万,病榻上昏睡不醒的蒙挚却一句都回应不了,久在帝座习惯了孤独的帝王从头到尾静静地端详着越见苍老憔悴的蒙大将军,试着将这人被北境风雪寒冷磨挫得冷硬瘦效的面容与从前意气风发武功卓绝的禁军大统领重合起来,却只能平添感伤。
      他们都老了。
      “朕听说了,云姑娘请托江左盟护送进京,一路可好?”
      高高在上的陛下纡尊降贵垂询她一介小女子平安与否之类的小事,涌上云徽殷心头的并非是荣幸之至感激涕零之类,许是女子与生俱来的灵感使然,云大夫回避着帝王的审视,眼中浮现出警惕慎重,她斟酌着字里行间的细节,生怕泄露出什么不该说的。
      “民女谢陛下垂问,民女此行安好。”
      小小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子的提防萧景琰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并不介怀。事实上,云徽殷自己都没发觉她对梅东冥的态度已超出对寻常“相识”者的关切程度。姑且不论云徽殷是否情窦初开一颗芳心寄托于林家臭小子的身上,哪怕这份维护仅出于云徽殷的感激,也足以令萧景琰对其刮目相看了。
      “无须多心,朕不过听闻梅东冥亲自领人护送姑娘,对其颇感好奇多问几句罢了。”
      陛下,民女虽然不懂得大人物间深不可测的心思和厉害到吓人的算计手段,可您这般刻意的安抚解释难道真的不是在欲盖弥彰吗?您对梅东冥当真好奇到不行的话,此人现下定在金陵城的某个角落里,您亲自去问他好了,何必来套民女的话?
      “梅宗主乃仁人君子,恪守男女大防,又兼民女与之并无深交,故而……”
      没有深交?没有深交江左盟宗主亲自出马护送你入京?没有深交这位少宗主以身犯险保你母女性命替你云氏夺回药材?没有深交需你云氏大小姐出手替他调理身体许多日?
      你们当真唬朕什么都不知道?
      “嘭——”
      “咚——”
      “什么人?”
      “陛下有什么想知道的何不垂问草民?草民奉言老侯爷之命、云医圣之托顺道送云大夫入京,之前确无深交。但凡同草民相关之事,她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倒是陛下身边的护卫身手着实稀松平常,陛下离宫起便被人窥伺在旁,只消窥探之人有分毫犯上作乱之心,陛下的安危便即堪忧啊。”
      伴随着不久之前方才“交手”过的某个嘴硬的臭小子凉飕飕的冷嘲暗讽,两个黑衣人似是失去知觉般被人重重甩在地上,随即衣袂翻飞倏地闪进屋内的正是适才帝王同女大夫说及的江左盟宗主梅东冥。
      梅东冥的话是不是悚然听闻只看没了意识瘫在地上生死不知的两个黑衣蒙面人即可分晓,久经沙场洗炼的铁血帝王这些年来鲜少有机会再涉足疆场,身上的煞气平日里销声匿迹,这一刻不加收敛迸发无遗,头一个震慑到的就是离他最近的女大夫云徽殷。
      好在云徽殷粗通武艺略有根基,被帝王气势一逼脸色略白了白便不着痕迹地退了些许,让出了帝王身遭气场的范围。
      “你说他们自朕出宫后就尾随朕了?何以见得?”
      “陛下先前在苏宅时飞流叔已然留意到了这两人,适才草民到得蒙大将军府时又见两人踪迹,若非一直尾随陛下怎会如此巧合?”
      梅东冥一番解释合情合理,竟让萧景琰无从反驳起。
      若真如他所言,他今日午时许出宫及至方才二至蒙府,一路行踪毫无隐秘可言的统统被人瞧在了眼里?
      何来的有心人擅窥帝踪图谋不轨!
      不过,要说这两人罪在不赦,梅东冥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在苏宅避客不见么,怎也突然间来了蒙挚处?
      “东冥为何而来?”
      “草民在池州时同大将军有过一面之缘,久闻大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仗义疏阔乃天下间一等一的豪杰,兼之为国守土而致病入膏肓,于情于理草民都当来拜望大将军,不意冲撞陛下御驾,请陛下赎罪。”
      帝王心海底针,前一刻还好声好气视他如后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谋他归心认祖归宗;后一刻遭逢危险,不想着怎样抓到幕后指使之人,先反过来怀疑他。看来是他多管闲事徒惹麻烦。
      嘴上说着请罪的话,眼神中的倔强忿忿已把他真实的心意展露无疑。萧景琰的怀疑仅仅如同闪电划过出现了一瞬间,不肖多言自己便将梅东冥排除出了可疑的范畴。
      且不论飞流武功独步天下无人可及,梅东冥的武功高绝亦不可小觑,难得的是这两人都是心思澄净之流,若对他心怀不轨哪需要使此等拙劣手段,光是他们之间的渊源便足以取信于他。
      听听这孩子说的,蒙挚光明磊落、仗义疏阔,乃一代豪杰,这是在讽刺他心胸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么?
      天下间敢当着帝王的面冷嘲热讽的恐怕真没几个了。
      “梅宗主护驾有功,朕嘉奖尚且不及,何来怪罪。”大梁的帝王缓和了口气,向凝立五步开外的挺拔身影招了招手。“既然是来探望蒙卿的就近前细看,站那么远做什么。”
      您这尊大佛稳稳当当坐在人家病榻边,让我等葺尔小民怎么近前,我等可怕无端背上个冒犯龙颜的罪名。
      梅小宗主一面暗自嘀咕一面放轻脚步行至蒙挚榻边,这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
      阔别不过半年,蒙大将军的病情竟已恶化至此,人都瘦脱形了么?
      他的吃惊安然落在萧景琰眼中无疑成了有情有义的典范。对仅有过一两面之缘素不相识的长辈患病卧床,东冥这孩子都能记在心上特意前来探望,这重情重义的性子可不是像极了小殊?
      “蒙卿病征来得凶险却未到不治之症的地步,朕相信只待医圣出手便可保万全。”
      大梁的帝王本着意宽慰梅东冥,然而,当他隐约听见梅东冥蹲下身半跪在蒙挚榻边凑到他耳畔轻声低语些什么的时候,这位安坐帝位二十载的帝王鲜有地失态了。
      “梅东冥!你在胡说些什么!”
      “陛下,窥探他人私密非君子所为,陛下此举有失身份。”
      “朕几时窥探你的隐私了!”
      “草民伏于大将军枕畔耳语便是不欲第三人知晓,陛下明知不当听而听之,如何不是窥探隐私?”
      “朕……”
      臭小子虽然压低了嗓音说的悄悄话,可他就安坐榻边,想装听不见都很难。萧景琰生性耿直不善言辞,兼之登上帝位后威仪赫赫少有臣子敢当面顶撞争辩,一时被梅东冥拐着弯儿绕了进去,竟张口结舌无言申辩。
      “朕听了就听了,大丈夫立世行得正坐得直,朕非故意偷听不算窥探。倒是你身为晚辈,蒙卿与你父亲情同手足又曾同助朕为皇长兄和赤焰旧人们洗雪冤屈,同你父有莫逆之交,怎么说你也不能咒他,咒他……”
      梅东冥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也想不明白武英殿上端坐的帝王究竟听到了些什么,是不是帝位坐久了人也坐傻了,阴谋诡计见得多了便满脑子鬼蜮伎俩?
      “陛下,草民漏夜前来确有失礼之处,如何来的诅咒之说?草民只是告诉蒙大将军草民已然依约来金陵时探望于他,请他安心修养。”至于他们之间的另一个约定,到那一日,他也定将如约而来。
      看来帝王的耳力确实不错,可惜只听清了半句,难怪他误会了。
      “咳咳,既如此,就当朕,咳咳,朕……”
      帝王的高高在上令这位昔日是非分明的铁血战将不太习惯低头认错,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古来有之,要天子认错,恐怕比要他挥刀杀上千百人更难。
      幸好梅东冥从未想过能令天子服软,何况会否得天子铭记在心并不取决于他这个小小江湖人,无论被天子误解也罢夸赞也罢,他都不会为之萦怀。
      “天色已晚,草民告退。”
      “不如陪朕多坐一会儿?”
      萧景琰少有亲口留人,但他一旦开了口,自然容不得拒绝。
      他喜欢面前这个气息纯净温和的年轻人,在他身上兼而有之了林殊和梅长苏的特质。他说话不徐不疾有条有理,语调悠扬嗓音醇和;他惯于但笑不语侧耳倾听,十句里也不见他回上一句半句,可一开口就能切中要害,颇得三分真味。
      与他席地对坐饮上几杯茶,恍惚间水雾缭绕的背后那笑,是属于曾经端坐廊下指点江山的那个人……

      一袭素衣,三支清香,几盏薄酒,数碟鲜果菜品,供奉于林氏宗祠的供桌上,桌前的蒲团上跪坐的男子恭恭敬敬地向着宗祠上的几十尊牌位叩头行过晚辈之礼后未曾急着起身,反而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跪坐的姿势,静静品味着这一方天地间回荡的气韵。
      高墙、青砖、黛瓦,樟木成荫、松柏为伴,巍巍林府,浩然正气。宗祠正北满墙的牌位中不乏声名赫赫彪炳史册的林氏将帅。
      林氏百年传承,凭借的是儿郎们用鲜血铸就的功绩,身处此间,他仿佛能看见沙场上的刀光剑影、折戟沉沙,有人含恨倒下从此堙灭,有人浴血重生宛若凤凰。痛苦的□□和激昂的嘶吼交织成火光冲天血色疆场独有的壮烈战音,冥冥中陪伴着林氏列祖列宗长眠于此。
      “我来,是为亲口告祭予你知晓,父亲,无论你有几分真心实意盼我出生,我好歹活了下来。现如今,我已行过冠礼,我须得自己肩负起我的命运来,不再一味倚靠他人、受他人摆布、为他人而活。”
      “江左盟非我归宿,大长老居心叵测所行非善,迟早自取灭亡。我不愿为其殉葬不得已寻法自保,然你多年心血终将毁于一旦,请恕我无心挽回之过。”
      “昨日我到金陵后便有人按捺不住寻上门来。虽说此来金陵其二便是谋得与之一唔,然进展这般顺遂远出我意料之外。此人登基称帝多年不忘初心执着于你们的兄弟之情朋友之谊,却是难能可贵。虽不得已利用他的重情重义助我将来脱离桎梏,欠下的恩情必当另报。”
      “林氏传家不易,父亲自有父亲的执念和苦衷,我因你而生来便不由己却无法责怪你,毕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报应天理循环本当如此。”
      “你借我偿还你欠江左盟的恩情,我利用你拿捏萧景琰的软肋,我同你之间、与林氏之间因果已清互不相欠。”
      告祭已毕,又是三拜。三拜之后梅东冥起身来到那几十尊牌位前,寻到了他最熟悉的那个名字——骠骑大将军林殊之位。
      灵前供奉着的锦盒中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已被岁月磨去了迷人的华彩,暗淡后显得有些灰白的珍珠默默见证了这些年来从惨烈到平静、从悲壮到遗忘的种种,沉淀下来的只有日日供奉不辍的香火和偶尔来访的故人。
      牌位下压着的红纸露出一角,尽管没有立牌树碑,梅东冥已然替母亲感到欣慰。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装有母亲庚帖和婚书的红封一角,对这件相伴了他二十年的旧物仍难掩眷顾。
      “罢了,既然母亲喜欢,就请你在九泉之下好生照料她,也不枉她对你一往情深,为了你心愿践你誓言连性命都不顾。”
      “暖暖,有人。”
      本欲多在父母灵前抱怨几句却被隐于暗处的飞流叔轻声示警打断。
      “可知是何人?”
      “霓凰。”
      霓凰?
      郡主!
      她几时进的京?他竟事先全未收到消息。
      这位女中豪杰智勇双全,早年服丧出征以哀兵战胜南楚,固守南疆多年保得一方平安。与赤焰军副将聂铎完婚后便即随夫君驻守东海,鲜少回到金陵,这样难得的人不意在此撞见,且不说现在离去定然惊动这位武功奇高的郡主徒惹麻烦,即便能从容脱身,梅东冥也不乏好奇之心留下一睹其庐山真面目。
      于是,当骑装便服、玄衣素钗英姿飒爽不减当年的霓凰郡主深情郑重肃穆地缓步踏进林氏宗祠时,供桌前轻袍绥带长身玉立的男子便即跃入眼帘,在这片象征着林氏先人功绩的土地上尤其显得突兀。
      “你是何人?何以在此?”
      借着明灭不定的烛光,梅东冥同样打量清楚了自三十年前起便名扬天下的霓凰郡主的真容。军戎出身久经疆场的女子早被磨去了女儿的似水柔情,她的面容清丽姣好依旧,却难免带上了几许沧桑与疲倦,眼角悄然爬上的细碎纹路是她睿智英勇的见证,她也不似时下的女子那般敷粉点妆,甚至以她的身份而言,如此素净的容色本不该属于这位曾引得八方来求的天之娇女。
      好奇归好奇,该有的礼数却来不得半点马虎,梅东冥退了半步躬身作揖道,“草民梅东冥,忝为江左盟宗主,特来拜望林氏先贤。”
      兄长借力江左盟,也算与江左盟有香火渊源,新宗主来拜望一番倒也合乎情理。霓凰郡主听她所言并无破绽,便已放下一半的心,只不过……
      “你也姓梅?”
      “先宗主姓梅,草民自然姓梅。”
      这个回答不可谓不狡黠,若不是笃定穆霓凰身在东海不知内情,他也不可能在言语上玩这样的把戏。
      霓凰郡主的确不出他所料不明就里,只以为此人乃是追思先宗主梅长苏特意改换的姓氏。她一王侯将门出身的贵女,加之年岁增长性子也越发沉稳凝练。在她看来这自称江左盟宗主的后辈固然气度不凡举止从容,颇有大家风范,还是抵不过金陵许多世家百年传家的积淀内敛。何况江左盟坐大江左十四州,已渐成朝廷隐患,此人将来是敌是友犹未可知,不宜相交过深。
      她既无心搭理,梅东冥也不会自讨没趣上去攀谈,顺势行礼告退,悄无声息地带着飞流消失在了林府外的街巷里。
      当然,穆霓凰事后知晓其身份何等懊恼后悔此时她都料想不及。她兼程赶路一早入城,闻知已然错过了早朝的时刻,当下略梳妆换洗后就来了林府拜谒。
      除了皇宫,这林府必定是她来到金陵每每去的头一处所在。
      唯独在四下无人的林氏宗祠,这位英武骄傲的郡主才会卸下满身的战甲,如同天下间所有的女儿家一样,像赖以依靠的父兄低喃诉说生活中的种种。
      “兄长,霓凰回来了。你近年可还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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