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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第一章雪夜
      时值隆冬大雪封山,福乐客店这座离南陵城不过三十里路又小得可怜的客栈已多日不曾开过张,掌柜的都险些关了客栈打发上下帮忙的伙计厨子各自归家歇业,不料黄昏时分突然来了几十号人,扔出几锭银子直接包下了整个客栈,更不需客店中的伙计厨子帮忙,自有人下厨的下厨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有条不紊地上下忙碌竟丝毫不见忙乱,显是平日里服侍惯了。
      掌柜的猫在自个儿柜后头偷眼打量几下,这些个人里孔武有力目带精光的自然是护卫无疑,有两三个近身伺候的想来是贴身的奴仆,只几个俱是锦衣华服难掩富贵出身的男子,年长的似有不惑知天命的年纪,略小些的也近冠龄,莫非是哪个地方的士族老爷们相邀出游?
      瞧这些个人虽自身气度不凡,隐隐的却都以奉左上首正襟而坐的中年男子为尊的样子,上首的男子一派掌柜说不出的清贵气派,乖乖不得了,他小老儿来来往往三教九流也算见识不少的了,这位的出身来历着实猜不透啊猜不透。
      “这南陵离金陵才两三日的路程,暴雪一下官道便被封了个结结实实,家中的文书恐要迟误,好在如遇紧要事还有老夫人在,老爷且莫担心。”
      “除了担心这漫天大雪成灾,其他当无甚大事。我本意留你们在家中襄助老夫人,你们却偏要随我一同前往北境,眼下倒好,全都困在这小客店里动弹不得了。”
      被称为老爷的中年男子看来有了些年纪,眉目如电英武矍铄,还透着股说不出的雍容威严。他言谈中虽未有责备之词,却已令听者不禁低头自省。
      想来在家也是个一言九鼎的大人物,素来积威甚深,一眼瞅过去掌柜小老儿都吓的抖三抖,半晌回不过神来,更不敢再偷听偷瞧下去。
      几个四十来岁做士绅装扮的男子不敢接口告罪,小小客堂内一下子静到了极点,桌边一个看起来二十啷当岁的青年见状忙向身边另一个壮年男子猛使眼色,大有临阵搬救兵的意思。
      围坐在桌边的这几人显然相互间熟稔得很,被当作救兵的壮年男子刚要开口,那位大老爷便摆摆手示意他无须求情。壮年男子微微一笑,似是早已习惯了这等“救人于危难”的情形,见大老爷无怪罪之意,当下岔开话题。
      “此去北境尚有月余行程,加之雪路难行,恐会误了时日。义父安危不容有失,不若先回转家中,儿代义父前去如何?”
      大老爷鹰目微沉,伴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雪,在一干人期盼的眼神下仍旧坚定地摇了摇头。
      “日子过得真快,已经二十年了,十年前我去过一次,那个地方终年积雪冰寒彻骨,我将他留在那里已是无可奈何,怎能在他祭亡又一个十年的时候借口风雪畏缩不前?庭生啊,我未必还有下一次再去的机会了。”
      第二个十年,人生还能有几个十年?转眼间的功夫,大家都已老的老,长大的长大,连当年的庭生都凭借着四处剿匪守境的功劳成为了当朝最为年轻的一品军侯,一个五十三岁的人倘若错过,下一个十年,如何还能抵御得了冰封北境的刺骨寒冷再上梅岭?
      满桌的人竟都低下头默不作声,无言以对。

      “嘭嘭,嘭嘭嘭!”
      “店家,店家快开门!店家!”
      外头狂风暴雪的呼啸声掩埋了一切来往的声息,饶是屋里几位武艺颇高的说话之人都未能先一步察觉到客店外又来了新客。
      掌柜万分不舍地从柜后小跑到门前,门缝里钻进的寒风刺得他一把老骨头不住哆嗦,刚一打开门闩门板便砰的一声被刮得咣咣作响,门外等候的旅人赶忙进了客店,薄薄一扇门重新隔绝了外头的寒意。
      “店家,来两间上房,送几个热菜两桶热水上来。”
      进了客店的三人俱是斗篷棉衣裹得严严实实,其中两人不急着抖落自己身上的积雪,倒是先忙着前前后后伺候着另一人摘下纬帽脱去斗篷,倒是被他们围着照顾的人浅笑着伸手去拂他们二人身上的雪渣,不见他有多使力,一双皎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所到之处竟没两三下便扫去了两人身上的大半积雪。
      “老爷,此人年纪不大修为却很是不低,另两人也非俗手。”
      “是么,比你比庭生如何?”
      “我习武只为防身,十多年未曾与人交手早就生疏了;大公子所练的是刀里来剑里去的硬工夫,与此人所习路子不同,倒跟景睿所练大致相似,功力也当在伯仲之间。”
      “豫津练功惫懒眼力却一向犀利,要说景睿也是琅琊榜上赫赫有名的高手,此人能得你一句功力相仿,不知是何来历。”
      大老爷打量这三人自进得客店来行止有度,连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唯恐惊扰先到的他们,心下本暗自思忖必是世家子弟,却不料被一语道破十有八九是江湖中人。怎不令人倍感诧异。
      再抬眼望去,眼底兴味越发浓厚。
      “对不住啊三位客官,小店已被先来的客人包了,现下莫说上房,连间空房都腾不出来招待三位了。”
      掌柜老儿苦着张脸凑过去向三人致歉,指了指堂屋中端坐一桌的几人,“小老儿这客店离南陵城不过几十里路,只是眼下城门已关,三位怕是进不了城了。不若三位去同那些客官商量一下匀个歇息的去处,热饭食热水倒是无碍的,很快便可备下。”
      说话的功夫三人均已除去斗篷,堂屋内炭炉漾出的暖意也驱除了不少寒气,居中之人缓步走近堂屋居中的一桌,方才隐约听见几人交谈奉上座男子为尊,便知需得这位“大老爷”允恳才好在这客店里歇脚,当下扶手行了个晚辈之礼才道出所求。
      “在下三人路遇风雪赶路不及错过了宿头,掌柜言道客店上下已被诸位包下,故而冒昧开口,看是否方便匀在下三人一间屋子,在下理当重谢!”
      待走近了方才借着烛光看得分明,这人约莫弱冠的年纪,虽身负武功却穿着一身文士袍,长衣广袖里里外外结结实实裹了三四层不止,许是在风雪中走得久了,面色苍白中还带着些许黯淡的青黑,唇色微紫,透着说不出的单薄虚弱。
      “敏琮,你安排下看腾间上房给这位公子。”
      “父,父亲?”
      坐在大老爷下首的年轻人闻言不禁失色,父亲虽素来宽仁,可无缘无故对一个陌生青年释出这般明显的善意,实在有违常理。
      “不敢不敢,先生先入为主,能容我兄弟三人一屋容身过上一夜足矣,怎好再厚颜住什么上房。”
      青年也是知书达礼之人,对着大老爷复又一揖,三人方一道寻了角落的桌子坐下。

      客店堂屋内忽然间静得只听见炭盆中的火炭噼啪作响,让出间屋子固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令他们这些人在意的是大老爷失常之举的原因。
      老爷若不愿说,他们从何问起。
      “父亲,饭食既未齐备,儿先去安排下余下的客房。”
      “去吧,”大老爷略一沉吟,“还是给他腾间上房出来。”
      “父亲?”
      年轻的公子是真的惊到了,是什么样的原因令他尊贵的父亲毫无来由的对素不相识的人另眼相看至此?
      大老爷投向角落那桌的眼神中透着年轻公子辨不清的晦涩的思念,良久,他低沉的声音仿若带着莫名的悲伤缓缓叹道,“景睿,方才那人来见礼的时候,我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小殊。”
      “老爷,苏先生已走了二十年了,我亲眼送别的他。”
      故人早已作古,梅岭之上熬尽最后心力的昔年兄长挚友选择永远留在那片洒满赤焰军忠诚之血的土地上再没能回转故里。尚是太子的当今陛下顶着先皇反对的压力坚持为其正名,即便如此,百年忠臣名将的林氏血脉终究从此断绝。
      这样的悔恨遗憾成为了当今陛下心里埋藏得最深的伤痛,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呢?
      “‘唯愿梅岭葬此身,琅琊榜上无故人。’蔺阁主早年寄言说得清楚,我只是……悔恨交织、无地自容。”
      明知好友当年病体难支,也曾见过他病发昏迷惨淡灰败的模样,竟还会自欺欺人地相信他已无大碍送他上战场。每每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之时,他亦不断质问自己,草率地相信蔺晨真能护得他安然归来,下意识地没去细思琅琊阁主话中另一层意思的他,何尝不是把大梁的存亡寄托在挚友的残烛病体上。
      梅长苏宁肯回归林殊的结局将一切过往皆终结在梅岭,又何尝不是因为金陵城中已然没了他放不下的人。
      是他的愚蠢葬送了林殊,是皇座上洒满的手足之血不断提醒他当年犯下的错,更逼得他不得不承认,即便时光回溯到出征之前,即便他觉察到蔺晨的未尽之言,他依然无法改变结局。
      “师尊在天有灵,当知义父之心,义父心系天下身系家国,容不得半点闪失,师尊既已决定随师北征便早已下定了决心,只会记得义父成全他心愿的情义,又怎会责怪义父。”
      这样宽慰的话语二十年间无数人说过无数回,恐怕直到他生命的终结还会继续听上无数遍,可惜不论怎样的宽慰都无法抵消掉他内心沉重的愧疚——他注定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挚友了。
      “咳咳,咳咳咳……”
      角落突如其来的连串剧咳打破了这边厢让人窒息的悲伤,众人不无感激地抬眼望去,适才过来见礼的青年以袖掩口弓着背咳嗽个不停,身边一人不住为他拍背舒缓气息,另一人端着刚倒好的满满一杯茶,等着他不咳了喝一口润润喉,两人显是做熟了此事的,满脸的心疼还是难以掩饰。
      “真的……太像了。”
      即便容貌南辕北辙,此情此景依然时时清晰浮现于心间,二十年前拥裘围炉,低声浅笑,算尽人心的麒麟才子林氏遗孤赤焰少帅不也时常咳喘得难以安眠心力交瘁么。
      难怪大老爷触景伤情,连他们都以为见到了故人。
      “……父亲,客房已安排妥当。”
      一语惊醒梦中人,大老爷狠狠闭了闭眼慨然一叹,“去请他们先休息吧,为父还想再坐一会儿。”
      “是。”
      名为敏琮的小公子领了父命往角落而去,那边的年轻人好容易止了咳嗽,正靠着椅圈急急喘着力图平复气息,见小公子过来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带着两个同伴一道揖了一礼。
      小公子知他似是有恙在身,赶忙回礼相扶,“公子不必客气,相逢即是有缘,家父已吩咐安排了客房予公子,公子身体不适不如早些安歇。”
      “多谢令尊美意,有劳公子安排。”
      他自知身体着实不宜硬撑,遥遥向堂屋那桌的主人致谢后便由同伴扶着跟着引路人向后堂而去,忽听闻身后有人问道,“公子如何称呼,可否通传姓名?”
      年轻人仿佛记得向他通名人被称为“景睿”,名叫“景睿”又身手不凡至此的,江湖上也只有一人而已,看来今日的运气着实不错。他回身浅笑,竟似带起一阵暖意。
      “在下姓宫,小字夕未,久慕’天泉繁花’萧统领大名,今日一见,实乃三生有幸。”

      南陵城外的这处福乐客店名字取得吉祥,经营的却着实惨淡,占着官道边的好位置来来往往打尖的客商不少,可走不过半天的路就能赶到城内,少有人留下住店,掌柜索性把后堂原先一半的客房改成了可供歇脚饮茶的雅间,余下的客房少人问津更是陈设简陋,连床上的被褥摸着都潮得很。
      “少主今儿将就着先住一晚,我把少主的斗篷烘干了垫在下头,再拿我的斗篷贴身盖了,好歹能隔开些寒气。”
      “小柯你就别忙活了,明早就得赶路,你们俩也早些睡吧。斗篷什么的都自己留着,这么冷的天让你们打地铺我已经够过意不去的了,要是冻着凉了,让我怎么跟黎叔甄叔交代。”
      “黎柯这家伙体壮如牛,少主无需替他操心,属下倒是替少主烦恼。少主带着我二人甩掉蔺阁主和盟内所派的大队护卫,绕道金陵回廊州,虽说误不了先宗主的忌日,怕也得好好想想怎么应付黎柯和属下的爹爹还有盟里大大小小的一堆长老们。”
      “唉……”一想到家里一个个恨不能活成人瑞的老人精,黎叔甄叔一天能念叨上八百遍的啰嗦神功,他就万分的头疼,“我自懂事起就听身边的长辈们说起父亲,说起昔年的京华风云,说起惊才绝艳的林家小殊,说起三十三年前的赤焰冤案如何得以昭雪父亲如何的殚精竭虑,不亲眼来见见金陵城中父亲的故旧知己,我总是不甘心。”
      “来年少主行了冠礼正式以’江左盟’宗主的身份行走江湖之时再来金陵拜会先宗主故友不更妥当些?如果不是属下发现得早,少主竟要独身一人走这一遭。属下等受盟规处置时小,少主倘若有个闪失,属下纵万死亦难赎罪。”
      “阿仲,每次你自称属下的时候都是在生我的气,我知道,我知道确实是我鲁莽了,我一意孤行令自己置身险地,回去之后还要害你们被罚,这都是我的错,你莫要生气了,我向你和小柯赔不是还不成么。”
      “少主言重了。我……”
      “嘘,噤声,我们的邻里回来了。”
      三人中这位江左盟少主虽略嫌体弱,功力却同样较二人深厚不少,相邻房中的住客步履轻盈几不可闻,看来正是先前那群人中武功最为高深的大梁禁军大统领萧景睿。萧景睿还未近得屋门便被察觉到了动静,年纪轻轻精湛至此,如被外人知晓恐要招来不知多少是非麻烦。
      “睡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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