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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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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娜!我回来啦!”
认识罗晓澍以来,周清霭第一次见他用如此轻快亲昵又充满喜悦的方式大声说话。
小花园里忙碌的老太太站起身,丢开小花铲,快步迎了上来。
“我亲爱的孩子!”她叫着,张开双臂拥抱他。
赫曼太太面容光洁红润,身形丰满雍容,蓝眼睛里闪动着明亮的笑意,几乎看不出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
罗晓澍和她说笑,又拉过周清霭。
“我女朋友。”他说这句话,语气很轻巧,是藏不住的快乐意味。
赫曼太太笑容满面,也上前来拥抱她。
“清——霭——”她费力地学说她的名字。周清霭知道德国人几乎发不了“q”这个音,想说还是叫她Aileen好了,可老太太一点儿也不放弃,一遍遍跟着重复“qing”。
“你的名字我都会发音了,怎么可能学不会呢?”老太太小声对罗晓澍说。
罗晓澍挽着她的手臂,笑:“她的名字比我的还要难一点。”
“那我再练练。”
人家这样尊重她,周清霭有点感动,又觉得老太太很可爱。
她帮着罗晓澍把礼物从车里拿出来。昨天陪他一起去买的时候她就发现了,罗晓澍对赫曼太太的喜好简直了如指掌,从她常吃的营养品到喜欢的物件,林林总总买了一大堆,还提前从国内的网店买了一件丝绸的长裙,月白色的淡雅暗纹,改良的长旗袍款式。
原本周清霭还疑惑是否合适,可赫曼太太一见就惊喜地叫了出来,八十岁的老人家笑得像孩子似的,立马穿上出来给他们看——
“哈娜,你太美啦!”罗晓澍叫着,“尤尔根在哪里,快喊他来看!”
“不不不,我要给他个惊喜,”老太太眨着眼,“今晚穿这个去跳舞——”
周清霭不得不承认,罗晓澍的眼光的确非常好,赫曼太太银发雪肤,月白色和她十分相衬,垂坠的丝绸光泽更显得她修长而优雅,旗袍领口带了点东方意趣,让人眼前一亮。
“晚上有舞会吗?”
“嗯,穆勒家的小儿子订婚,镇上的人都被邀请去——你们也来吧!”
“穆勒家?是雷奥吗?他都要订婚了?”
“是呀,他比你还小一岁呢……”
赫曼太太笑看一眼周清霭,欲言又止。
罗晓澍也看看周清霭:“我们不着急。”
“你着急吗?”他又小声对她说。
周清霭给他一个嗔怪的眼神。
罗晓澍和赫曼太太说了好一会儿话。两人的声音都轻软柔和,和周清霭印象中硬邦邦的德语简直不像同一种语言。她听懂他们在聊家里和镇上的事,一时有点新奇,似乎是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家庭的氛围,又觉得他这样轻声细语和老太太说话的样子,非常温柔耐心,还带一点儿撒娇意味的亲昵感,非常可爱。
当然,也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点多余——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手就被罗晓澍拉住了。
赫曼太太也立刻停了话头,问她要不要吃点心。
“不用麻烦啦。”
“不麻烦!”老太太笑,又看罗晓澍一眼,“也是澍喜欢吃的。”
周清霭表示要帮忙。
“我想知道澍喜欢吃的点心该怎么做。”她这么说,赫曼太太似乎很高兴,果然带她去厨房,如数家珍般介绍那些甜点。除了她最拿手的黑森林蛋糕、苹果馅饼和杏仁松饼,还有巴伐利亚特色的面包丸子,面包块和土豆粉做的,可甜可咸,说罗晓澍每次都吃光光。
冰箱里就有现成做好的面包丸子,赫曼太太拿出来煎得焦黄,淋上香草酱和樱桃酱,再配一圈烤李子和杏仁片,入口弹软香甜,果然美味!
“其实哈娜做的我都喜欢吃。”罗晓澍说。老太太摸摸他的头,脸上是慈爱的笑容。
吃完下午茶,赫曼太太又带两人去楼上房间。
周清霭有点疑惑,小声问:“这里还有你的房间吗?”
“是啊。”罗晓澍微微笑着,“哈娜一直给我保留着呢。”
罗晓澍说,从九岁那年跟着赫曼教授上钢琴课开始,他就经常住在这里。后来虽然很多时候他都住在慕城赫曼教授家,但赫曼太太还是留着房间,说这样的话,只要他回来就有地方住。
他们走上小楼顶层,原来他的房间是在阁楼。门一开,两扇斜顶大窗映入眼帘,深棕色的木质装修,立式钢琴,吉他,卡洪鼓,深棕色的桌椅书架和橱柜,还有两张棕色底上布满金黄色提花的欧式沙发,一张挂着同花色帷幔的床……虽然房间不大,却有一种沉稳的古典气息,木地板光洁发亮,空气里浮动着阳光的香味。
罗晓澍说,最初他的房间不在这儿,这间阁楼也堆满了杂物,可小时候的他总喜欢跑这里玩,赫曼太太就整理了一番,搬来了他的琴,留了一些老式家具,还特意做了隔音,好让他练琴。
“赫曼太太很爱你呢。”她忍不住小声说。
“嗯,我知道。”罗晓澍抿住嘴唇,上前去给老太太一个拥抱。
两人又说起什么,笑着走去门口。周清霭站在那儿,慢慢看这个房间——堆满书和碟片的书架。贴着莫扎特画像的衣柜门。堆满乐谱的书桌。还有,墙上贴得满满当当的照片。
小时候的他。吃蛋糕的他。穿着燕尾服参加钢琴比赛的他。和赫曼一家合影的他。每一张照片上的他都是笑着的,最放松自在的笑容,好像透过照片穿越了时空,让今天的她也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看什么呢?”罗晓澍不知何时悄悄回到她身后。
“看从小到大都很帅的你。”
罗晓澍笑了,轻轻吻她的耳朵。
从窗口看见赫曼先生回来了,罗晓澍拉着她下楼去,又介绍了一番。这位戴眼镜的微胖老先生,穿一件颇有潮范儿的牛仔工装裤,看起来随和可亲又可爱。而且他准确地发出了“清霭”两个字,让赫曼太太十分惊讶。
“你怎么做到的?”她扯扯老先生的袖子。
老先生拉住她的手:“哦,哈娜,你会做很多我做不到的事,我当然也会做很多你做不到的事啦。”
两位老人对望着笑,那画面真是太美好了。罗晓澍也拉住周清霭的手,小声:“看,这是我们的榜样。”
周清霭转头,笑看他一眼。
他的语气很柔和,带了点天真与笃定:“我们也要这样,拉着手,幸福到老。”
出发去舞会前,赫曼太太给周清霭找了条红色缎带扎头发,说很配她白底红樱桃的裙子。
又拿给她一张手写的食谱。
“……这个是澍最喜欢的。”老太太眨眨眼。
周清霭一看,水蒸蛋糕。
“我以为这里做蛋糕都是用烤的。”她有点惊讶。
赫曼太太笑了,蓝眼睛里闪着光亮:“澍说他小时候在中国喜欢吃这种,我一直做不出来,后来遇见了一对来这里旅居的中国夫妇,找他们打听,刚好那位女士会做,才学会了。”
她想了想,又补一句:“好像是他妈妈给他过生日时做的蛋糕。澍在我们家断断续续住了五年多,每次我问他要什么生日礼物,他总是说,做这个蛋糕就好了。”
“他还总说我比他妈妈做得好吃。”老太太笑着,微微叹了口气,“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周清霭看看那张抄写得工工整整的食谱,为免破损还特意塑封起来的信纸,忽然一阵感动,又有点难过。
感动的是,有老太太这样善良可爱的人爱着他,愿意为他做他喜欢的东西。
难过的是,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妈妈的好,哪怕是一个蛋糕。
她下楼去,罗晓澍正等她上车。赫曼太太也下楼来了,赫曼先生看见她身上月白色的丝缎长裙,大声赞美着,上前与她拥抱。
“……真好。这才是家人,是不是?”罗晓澍支着下巴,喃喃着说。
“嗯。”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周清霭忍不住说:“所以你也很幸运。”
“是啊,”罗晓澍说,“因为他们,我知道自己是可以被爱的,即便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而有了被爱的自信,就有爱的能力,爱着自己,爱着世界,也就能好好地去爱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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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舞会开在穆勒家的庭院里,庭院中心是一大片空地,摆满了长条桌椅,桌上铺着蓝格子的餐布,装满面包的藤篮一字排开,擦得锃亮的碗碟刀叉在余晖中泛着光亮。几十号人热热闹闹地聊天,庭院里到处都是起伏的笑语声。有手风琴、吉他和提琴乐手坐在树荫下,奏起轻快的歌曲。
看起来是很淳朴很有乡野风格的聚会,周清霭第一次参加,觉得很新奇。不少人都认识罗晓澍——他们一进去,老老少少,不乏上前来打招呼的人,甚至还有在网上看到路演视频的年轻人,大声宣传起灰天使乐队。罗晓澍也因此被鼓动上去表演,穆勒家的主人甚至拖出了一台胡桃木立式钢琴。
于是罗晓澍去和乐手们聊了几句,一起合奏了两支曲子,赢得了热烈的欢呼和掌声。而后他又来拉周清霭,说要合唱那首《Top of the World》。
“……又没准备过!”周清霭发急。
“没关系,随便唱嘛。现在是享受音乐的时刻——”
他笑着,风吹起他身上宽大的白衬衫,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松弛自在。
或许是被气氛感染,周清霭犹豫少许,当真翻出歌词来,上去和他合唱了一首。
台下是热闹的喝彩声,她看见赫曼太太和先生大力鼓掌,双手高举过头顶。赫曼太太还鼓着腮试图吹口哨,引来笑声一片。
“我想起来了!”忽然有个声音叫。
只见席间一个中年女人起身,“你是那个在桥上等妈妈的孩子!啊,都长这么大啦。”
她大声追问:“你妈妈回来了吗?”
庭院似乎安静了一瞬。
暗下来的天色里,周清霭看见罗晓澍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只抿了抿嘴唇。
赫曼太太说了几句什么,周清霭没听清,只知道话题被扯开了。她看着罗晓澍,他仍然微笑,拉住她的手一起回去座位。
“……你没事吗?”她小声问。
罗晓澍看她一眼,弯起嘴角:“没事。”
不一会儿,雨忽然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很快落成一片。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桌椅和各种物件搬进客厅去,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周清霭跑进跑出搬了几次东西后,就被赫曼太太叫住,一起在客厅里帮着收拾布置。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客厅就整理得差不多了,一群人显然并没把这雨当回事,说笑着纷纷重新落座。
没看到罗晓澍。周清霭下意识跑去门口,才发现雨势猛烈,哗哗的雨帘中,罗晓澍的身影正从地下室那边走来。
和他一起的穆勒飞奔进屋,罗晓澍却没跑,静静地走在大雨里。看见周清霭跑出来,他才加快了脚步。
进到门口,他的白衬衫已然湿透,几近透明地贴在身上,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一问,他刚才去帮忙搬运那架好几百斤重的立式钢琴了。
周清霭眼尖,立刻发现他的手臂上有一道渗血的擦痕。
“……没事,就蹭了一下。”罗晓澍朝她笑笑。
周清霭不作声。看他拿毛巾擦了擦脸,要往客厅去时,她忍不住拉住他。
“我们要不要先回去。”她轻声说。
罗晓澍垂目望着她。
“……好。”
虽然他看起来神色如常,可周清霭感觉得到,刚才那轻快的气息消失了,他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
去和赫曼他们打了个招呼,又谢绝了主人的挽留,两人开车回去。
途经镇里的教堂时,周清霭瞥见另一侧涨水的河,河面上有一座木桥。
她看一眼罗晓澍。他神色平静,只是稍稍放慢车速,避开路面的积水。
“……是那座桥吗?”不知怎么,她脱口问了出来。
“嗯。”显然,罗晓澍知道她在问什么。
“是我和妈妈分开的地方。当时我在这里过圣诞节,她来看我。”他停顿一秒,“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其实,刚才要不是那位女士提起,他几乎忘记了——他曾在第二年的圣诞夜独自徘徊在桥上,当时也下着大雨,不过是冬天的雨,差一点把十岁的他冻僵。
记忆也如这大雨般袭来,他突然记起当时的心情。记起那一瞬间的了悟,还有了悟之后冷彻心扉的绝望。
你妈妈,她不要你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果不是爸爸对他吼这句话,他或许还不肯相信这一点。怎么能相信呢?虽然妈妈教他练琴时很严厉,可她总是妈妈,会把他温柔地搂在怀里的妈妈。
回到赫曼家里,罗晓澍一身湿衣,周清霭催他去洗个热水澡。
他进了阁楼的浴室,打开花洒。原本是要调水温的,可冰冷的水落在脸上,他忽然有些恍惚,仿佛又站在那一夜的桥上——
妈妈,你不要我了吗?十岁的他对着茫茫的水流问。
我做错什么了吗?
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那个圣诞夜,他因长久淋雨而失温,差点救不回来。
醒来后,任凭警察和赫曼他们如何引导回忆,他都记不起自己去过桥上。
他们说他长时间坐在桥头,有人上前询问,他只说自己在“等妈妈”,再没有第二句话。后来路人报了警,才把他送去医院。
那些早就忘却的、也许是刻意忘却的记忆,为何又在今天卷土重来?
似乎有什么响了一声。
罗晓澍回过头去,看见周清霭大睁着眼睛,站在浴室门口。
“你怎么啦?”她叫。
罗晓澍这才觉得水流冰冷,而他站在花洒下,仍然穿着那一身湿衣。
周清霭已经冲上前来。罗晓澍的脸在水流中泛着清冷的光。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他。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水流蜿蜒着流过他雕刻般的脸颊,一双泛红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那是冷淡的疏远的眼神,又隐约透着期冀的恳切的光。
她一步迈进去,在飞溅的冷水中打了个激灵。她抖着手,飞快地把水温掰到热水那一侧。
然后她转过身来,抬起手臂,抱住了他。
“……别难过。”她在他耳边轻轻说。
“我在这里呢。”
感官和知觉似乎重新回来了。
罗晓澍收拢手臂,紧紧地拥抱她。
窗外雨声滂沱,一如他被打伤额头那晚,在灰天使里相见的时刻。
当世界在暴雨里黑暗,当有人看见蜷缩在黑暗中的自己,当痛苦和绝望被温柔地理解。
光就出现了。
热气氤氲,水流绵密。他吻她,伏进她身体里,她的气息包裹着他,在这蕴藏着光的空间里,是一场多么圆满而深切的接纳与拥有。
多年前的,儿时的那场大雨落下来,终于不再冰冷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