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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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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门口看,罗晓澍的房间并不大。然而当她走进去,片刻的局促过后,她发现原来除了进门处能看到的一张床、一个书架和写字台外,这房间还有一个很大的拐角区域,足有二十来平,大部分都被各种乐器、设备、谱架之类的东西占满了,甚至还有一台架子鼓……
周清霭下意识往那边走了两步,发现靠墙放着一张长长的工作台,上面摆满了电脑、音箱和各种她不认得的设备,而这一整面墙还挂着五花八门的毯子,乍一看好像商店里专卖毯子的展示墙。
“抱歉,有点乱。”罗晓澍说。
“……所以这是你的音乐工作室吗?”周清霭大睁着眼睛,好奇地看那些乐器和设备。
“算吧。最近在学编曲,东西就越来越多了。”
“好厉害。”周清霭由衷感叹,“做你的邻居一定很幸福。”
“才不会。”罗晓澍摇头笑,“这房间没做隔音,有一次半夜搞编曲,就被邻居投诉了。你看那些毯子,都是为了隔音才挂的。”
竟然是这样。周清霭替他不平:“你的邻居真没有品味。”
她微微嘟着嘴,像小松鼠鼓起胖乎乎的腮帮的模样,罗晓澍看着,只觉得可爱,却又莫名有些不自在。
却见她的视线落在写字台上。之前从抽屉里拿出来的照片,忘记放回去了。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咬咬嘴唇,又笑了笑,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罗晓澍想了想,索性走过去,把那撕成三片的照片拼拼好:“这是我妈妈。”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的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情绪,似乎是从没有过的。好像一条陌生的暗流,从某处从未留意的泉眼涌出,慢慢浸润他的心头。
周清霭惊讶之余,细看那照片——放大成足有A3大小的照片,边角微微泛黄,显然已有些年头,而照片底部有好几处暗红色痕迹,像抹开的血迹……
她忽然明白过来。让他的手受伤的,应该就是这张照片——
照片上的画面无疑是这座小楼,而彼时楼前的庭院绿草如茵,那座木头架子上开满了淡紫色的紫藤花,阳光下宛如轻烟般的瀑布,从架子上倾泻而下,又似一片淡紫色的梦境。
有个窈窕的白裙女人站在这紫色花架之下。一手扶着秋千,阳光打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她轻蹙眉头,脸上浮着些微慵懒的笑意。
周清霭当真被惊艳到:“你妈妈好美。”
又忍不住看他一眼:“你看起来——”
“像我妈是吗?都这么说。”罗晓澍伸手,轻轻摩挲边角的折痕,“可事实上,要不是有这张照片,我都快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
窗外隐约传来铁锹的声音,他往庭院望了一眼:“那紫藤架,是我爸为她搭的。其实是我妈妈喜欢紫藤。”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没再说下去。良久,他才转身,朝她微微笑了一下,似乎在说:谢谢你听我说话,就这样吧。
好像他的世界为她稍稍打开了一道门缝,又准备合上了。
周清霭不想结束这对话。她的心口翻卷着莫名的潮水——刚才他独自坐在那儿出神的样子,又让她想起在这里初见的那一天,他伤了手,在钢琴后抬起头来,冷淡地望了她一眼。
那是和平日里笑眼弯弯的他完全不同的人。又或者,那才是真正的他,至少是真正的他的一部分——是不是只有了解了那个人,她才能真正地、完全地了解他呢?
她想了解他。哪怕多一点点也好。直觉告诉她,这或许是转瞬即逝的机会。
于是她紧接着问:“……那你妈妈现在?”
“不知道她在哪里。”罗晓澍又看了看照片,“我九岁那年她离开的。快十二年了。”
“没有任何联系吗?”
罗晓澍迟疑了一下,忽然看她:“你和你爸爸还有联系吗?”
周清霭一怔:“嗯,虽然现在打电话不多,不过他每年都会给我过生日——”
“真好。”他笑了笑,“这样才比较正常,对不对?”
好一会儿,他才接下去说:“她给过我钱。”
“通过一个基金,西班牙那边的。”
他十四岁那年拿到某钢琴大赛的冠军,此后不久,江弘忽然收到了来自基金的款项,名目是钢琴比赛获奖的奖励,很大的一笔钱,买一架全新的汉堡产施坦威琴也绰绰有余。
“爸爸通过基金这条线索查了很久,私家侦探也请了,却还是查不到。”
听着很离奇,周清霭却莫名振奋:“这说明你妈妈一直有在关注你啊。她希望你成为钢琴家——”
“可我当时,只希望能再见到她。”
罗晓澍说了这话,一时默然。
他记得江弘那时反应很大,认为这么多钱,绝不可能是妈妈自己赚到的,于是他认定罗月是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
而对罗晓澍来说,这根本不是重点。
对他来说,这笔钱更像一个了结,一个残酷的宣告:到此为止了,我对你的义务。我和你的关系。你是我的错误的过去,是我决心彻底摆脱和抛弃的过去——
她不要你了。
江弘第一次醉酒,就曾对着他大吼:你妈妈,她不要你了!
这是他至今想起,仍然觉得浑身发冷的一句话。
奖金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在那之后,他有整整两年没再练琴。
他学吉他,鼓,键盘,加入乐队,一开始是因为乐队要到西班牙演出,后来就发现摇滚乐似乎更对胃口。十五岁之后,他跟着乐队走遍欧洲,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一种逃避,一种反抗,亦或是一种绝望的寻找。
他在那个乐队曾写过一首歌,副歌部分的歌词反复在唱:
请你出现。请你不要躲藏。请你依然爱我。请你告诉我,你不会忘记我,而当我们有一天再相见,你依然认得出我的样子,在茫茫人海——
罗晓澍想,也许直到今天,他仍然不肯相信,他会再也见不到妈妈。他和爸爸说,要买下这房子,可莎拉母亲不肯卖。江弘于是在亚店街又买了房子,比这更大更新的小楼,然而他拖来拖去也没有搬走,还是住在这里。
如果搬走了,如果妈妈有一天回来,会找不到他——怀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期待,这或许才是他最大的问题。
阴天,窗前有凉风。带着护具的右手落在桌面上,是发木的、僵硬的痛感。
妈妈早已离开,爸爸也已换过好几任女友,迟早会走入新的婚姻,这三个人的家,只剩下他还留在原地,真的有意义吗?
罗晓澍站在那儿,怔怔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紫藤架。照片撕掉了,也许将来有一天真的再见,他也会认不出她——
一个声音响起,小心翼翼地:“……应该可以粘好的。”
他回头,看见周清霭站在那儿,两手似乎不安地绞在一起。
粘好什么,照片吗?
她比划了一下:“粘好之后,可以翻拍,再PS,也许能恢复原样……还能一直保存下去,也不怕被撕掉……”
声音低下去,好像怕冒犯了他似的。
心底那道陌生的泉水,仿佛又开始流动了。罗晓澍抿了抿嘴唇。她这个样子,忽然让他想起那个雨天,她冲到面前来,给他打伞。被他肩头的吉他盒撞到了,也还要固执地紧跟着,把伞撑到他头顶——
“……你帮我吗?”
说出这句话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笑着的。
面前的女孩睁大了眼睛:“当,当然。”
于是他把碎照片归拢一下,递给她。
她接过去,双手捧着,好像有点不知所措。
“或者,算了。”罗晓澍说,伸手拿照片。
她却往回一缩手,又站直了,一眨不眨地看他:“我会做好的。你相信我。”
“……好。”
他应这一声,不知怎么,忽然觉得眼眶发酸,连忙转开脸去。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她轻柔的声音重又响起:“那个紫藤,真的会开花吗?”
“会啊,五月份,到时候你就可以看见了,很梦幻的。”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再说话。阳光浸透云层,眼前的庭院似乎光亮了几分。掠过脸颊的风,清寒中间杂着春天的煦暖与生长之意。周清霭站在他身旁,瞥见他垂落在桌上的手。
她忽然很想伸手去握一握。
而他好像有所感应似的,低头,左手伸过来,手背轻轻碰一碰她握着椅背的右手。
“你的手好了?”
“……嗯。”
这一点点碰触的暖意,在她心头撞开一朵小花。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周清霭把照片带回去,心里塞满了有关他的沉甸甸的故事。让她心头酸涩的故事。让她对那位未曾谋面的美丽妈妈生出怨念,也为他所怀有的期待感到心疼的故事。
可她无权置喙。既然他珍视这一切,她当然也要珍视。
她之前在国内大学的选修课学过一点儿PS,不知道够不够用。不够的话,就去学,去练习,反正要把这张照片修好。
她这么想着,忽然对这个春天多出了新的期待,比如一架紫藤花的开放。比如,一场他所渴念的遇见——
其实她已经爱上了他,就在这一天。只是她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又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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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下旬的天气仍然冷暖不定,这一天冷空气突袭,法兰竟然飘起了雪。
卢卡斯去医院,见到罗晓澍时,他已经做完复健,和医生约了下次的时间。
“……没好转吗?”
罗晓澍神色疲惫,只简单“嗯”了一声。
上次医生就说了,目前看来恢复七八成还是没问题的,但要完全恢复到原先的活动程度就很难了。
“要不还是去慕城,找赫曼教授推荐的医生看一下?”一路送他回家,卢卡斯忍不住提醒,“不是说要去上大师课吗?”
“延期了。”
觉出他情绪低落,卢卡斯有点不安。尝试活跃气氛:“那什么,清霭今天来吗?我可不可以蹭顿饭吃。”
“不知道,她没给我消息。”
卢卡斯看他一眼。
“你怎么还没跟她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