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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心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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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贺云鸿洗漱沐浴完毕,披着长发,穿了一身白色衣袍,走到案前坐了。如果凌欣此时见了他,怕是会想起那日在城外初识的背影。贺云鸿又一次铺开白帛,研好墨,左手提笔,写道:“欣妹”他停了片刻,缓慢地写下“见字如晤”,看到了我的文字,就如见我一般……你能明白吗?
与凌欣通信本来只是一种手段,可是她一封信过来,他就被震得神魂颠倒,这是得还是失呢?
他错失了一颗带着光和热的心,错过了一个坦荡而能自省的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子,思想胜过男儿,却心怀慈悲和善意。他在欣喜中遗憾,在遗憾中欣喜……
可就如她对勇王所说——这世间没有失败!只有再接再厉,只有顺势而变,继续前行!她如果是自由飞翔的鸟,那他就要拉着她的翅膀,逼着她带着自己去体会无拘无束。她如果是禁锢之外的山野,他就要走进她的世界,留下他的印记。哪怕她是激荡的飞流,他也要跃入其中,与她一路狂奔,饱览两岸景色,直到尽头……
他既然动情,岂能没有结果?最后的结局只能有一个,他如愿以偿!
贺云鸿微笑了一下,继续写:“得君手书,反复读之,君拳拳之意,赤诚之情,愚兄感莫能言。君胸怀宽厚,心地纯正,能与君相通手书,实乃我之大幸。”
他停笔,慢慢将笔在砚台中沾墨,又写:“我已安排木头兄弟和贝三郎见了面,两人把酒尽欢,彻醉方归,算是重归于好,请君莫再为此事顾虑重重。贝老丈所提之事,渐成声势,今秋必可成行,若无意外,今冬当能阻断北来狂暴,给吾等多一年的时间。木头兄弟不日将向南行,盖因他与贝家交恶在先,此时加入北行之列,必显突兀,况且,北行之人恐多祸事,木头兄弟暂避锋芒,也好有来日之后力,若君闻此消息,不必为之生忧。”
贺云鸿放下笔,研了会儿墨,提笔再写:“君所指京城之地点,已经购得十一处,其他却要等君送来厚礼,才可再行采购。明年年底,该可全君所指定之处。君已为木头兄弟筹备了内外,木头兄弟嘱我告诉欣妹,若真有恶劣气候,君不必接近京师,只在外围指点即可。木头兄弟不愿君经险事,吾亦不喜见欣妹裹入危局,君可将所思之事尽付于我,我定为君竭力辗转,望君信我。”
他停下,又仔细地落笔:“君所处之荒野,笔墨必然不便,匆忙之间,不及如市,随信附上为兄所用之半墨白帛及几支狼毫,一可省去君采买之累,二可让君之信件耐久,能经长途传递。”
窗外传来起更的鼓声,凸显夜晚的安静,沉思片刻后,贺云鸿再次落笔:“行笔至此,更鼓突响,旋又万籁俱寂,夜深如斯。我读君之书信,似能见山花处处,春+色+点点。为兄心愿此时能临君境,见君所述之春意盎然,必多十分心悦之情,可惜俗务缠身,不得解脱,不知君可否为我邀下此约,日后引我遍览落霞山色,初春美景,为兄私心企望欣妹万勿推辞。君矿事一毕,要去何处?可有日期?望君告知为兄,为兄也可知君之行迹。书不尽意,伏维珍重,兄草书于夜。”
贺云鸿落了日子,取出私印盖了,将白帛放入信封,又将自己方才用的半墨蘸干,用一方绢子包了和一叠已经裁好的白帛及几支毛笔放在一起,又拿起准备好的蓝布包成了个小包,手提着去了自己的卧室,放在枕边,躺在床上,闻着墨块似有若无的香气睡了。
贺云鸿的这封信送出去不久,朝庭攻打卧牛堡的旨意正式发下,而勇王却领了南方剿匪的差事,带着他凑起的一万兵将往南边去了,用实际行动证实他与贺相背道而驰,没了修复的可能。
贺府现在一片忙乱,贺相为夺卧牛堡之事频繁会见各方人士,老大贺雪鸿也忙于相助粮草等军需,贺云鸿自然是在吏部调配官吏,就是新上任的京官贺霖鸿,都日日奔走在大街小巷。人们都说贺府把持了朝政,这天下简直是贺相父子的,而不是柴家的了。但是也有许多人都说贺府已然岌岌可危,这次攻打卧牛堡如果大败而归,贺家必然失势,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贺府最受瞩目的贺三公子贺侍郎却似乎根本没有这种危机感,保持着他平静潇洒的做派,有时就是在读驿站送来的官员汇报时,都面带微笑,有人觉得他如俯瞰人世嘈杂而置身度外的谪仙,有人觉得他就是能装。
勇王妃姜氏已然显怀,本来孕期时,心情就易浮动,可此时丈夫却要离开,她真是难忍悲伤。哭着送别勇王后,一连几日在府里都是无精打采的。夏贵妃就让人将她和小螃蟹接入了宫中。
两个人看着小螃蟹和小柳捉迷藏玩,夏贵妃宽慰姜氏说:“你可不能难受呀,日后生的孩子,可就会难看啦。”
姜氏眼泪要掉下来,夏贵妃娇柔地嗔道:“喂呀!这孩子大了,就不听我的话了呀!”
姜氏勉强地笑:“母妃!”
夏贵妃笑着:“真的哟,你可不能伤心呀,不然孩子的耳朵可就不圆了。你看我儿的耳朵,多好看!还有大耳垂!那是因为我怀着他的时候呀,天天笑哪,陛下每天都逗我呀!”
姜氏真笑了:“母妃!”向小辈儿秀恩爱,您也好意思。
夏贵妃很幸福地抬袖子:“你看这是我新做的,天青蓝的纱缎,像不像蓝玉那个颜色?我给了他们块玉佩让他们对着染呢,可是怎么也不及那玉的色泽。我给陛下也做了身,我说他穿上像个英俊的小伙子,他还不好意思穿呢!”
姜氏拉长了声音说:“母妃!”
夏贵妃叹气道:“这不让你高兴高兴吗?你别着急,这次我儿去南方,他说了,匪患不那么大,该是很快就回来。我也想他呀,可这次没上次危险,我还知足了呢!”
姜氏暗叹,知道柴瑞没告诉夏贵妃实话,他可告诉自己,这次出去该有一年,明年入冬才会回来……但表面点头说:“多谢母妃宽慰。”
见了夏贵妃,姜氏愁怀略解。可她很想念凌欣。若是凌欣在府里和自己作伴,两个人像过去那样说笑,日子大概会过得容易些。
凌欣那时走时只说是出去玩玩,没说和离的事。而勇王也是怕姜氏伤心,况且贺云鸿说凌欣还是他的妻子,所以勇王就对姜氏说,凌欣和贺云鸿是假装和离——可是别告诉别人!姜氏觉得这也太不合情理了!好好的夫妻为何假装和离呢?她很不解。但勇王不多说,她也不好多问。
接着勇王就派人去贺府搬了嫁妆,弄得人尽皆知,人都说勇王和贺府失和。姜氏恪守礼节,也不质疑勇王。然后勇王有一次喝醉了,一个劲儿说要与云弟做一辈子朋友。醒来后告诉她,与贺云鸿只是假装掰了,但这事谁也别告诉……
姜氏听到的,可是真的和离——贺老夫人看不上那个山大王女子,因为是赐婚,也不能休了她,只能和离。还有人说贺府门前有过吵闹,那个山大王说贺府慢待了她,又听说有护院去围攻了那个山大王……
还没等姜氏弄明白,常驻城外的勇王就离京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放在一起,姜氏也不能肯定谁真谁假,只能盼着哪天凌欣再来,可以对自己说说实情。
余公公安排着人往梁姐儿处往来送信,好几次想对王妃说她可以写信,一块儿传递了,但是他都没开口。这是件机密的事,如果勇王没有告诉王妃,那么自己也不能漏这个风儿。他常年当王府的管家,嘴是很严的!
晋元城中,孙氏知道了贺家三郎与那个山大王和离的事,可没觉得是假装的。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对自己的陪房龚嫲嫲说:“我就说,那个小娼妇没有嫁入豪门的命!这成婚才多久呀!天家赐婚的婚事都能和离了!”
龚嫲嫲也笑着:“听说,是贺府老夫人看不上她。”
孙氏拍着手笑:“当然看不上!她看上了才怪呢!”
龚嫲嫲低声说:“也是夫人那次说的话好。”
孙氏咯咯笑:“她才配不上什么好人家呢!这次呀,她的名声算是臭到底了,日后就等着嫁个粗野的汉子吧!或者根本没人娶她,死了都是个老姑娘!”
龚嫲嫲点头:“当然啦!什么好人家会娶个和离的山大王?”
笑过后,孙氏问道:“我兄长那边还没有信来?侯爷上表了,要册封世子,我哥知道这中间的事,我去信让他帮着催催呢。”
龚嫲嫲摇头:“这都两个月了,大公子那边一直没来信。”
孙氏一撇嘴,“少不得我再写一封吧,你让人再跑一趟。”龚嫲嫲应了。
京城太平侯府,孙承泰拿着孙氏的信犹豫,虽然父亲太平侯说不要搀和孙氏的事,还说了通安国侯的事,可这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妹妹,去帮她问问册封世子的文书如何了该是没事吧……
太平侯孙刚正在浇花,一耳朵听见有人在外面说:“哦!我见安国侯府的人来了,是不是……”“嘘!世子会告诉侯爷的!”孙校尉一本正经地教训小八。
太平侯的火气腾地就上了脸,大声说:“去叫世子来见我!”
有人应了,孙校尉忙进来行礼道:“侯爷!您先吃颗丸药吧!有事别着急呀!”
太平侯摇头:“这个糊涂蛋是怎么生出来的?!”
孙校尉哪里敢回答这话?有人递来了丸药和水杯,太平侯把丸药扔在嘴里,恶狠狠地嚼着,然后用水送了。
一会儿,孙承泰来了,进门行礼,问道:“父亲找我?”
太平侯说道:“你要是还敢联系你妹妹,小心我抽你!”
孙承泰迟疑,哼唧道:“这个,那婚事不已经和离了……”
太平侯特别受不了孙承泰这么顶嘴,抄起刚放下的茶杯就摔了过去:“我打死你这个混蛋!”他是武将,手有准头,一下就打在了孙承泰的额头,茶杯飞开,孙承泰的头上眼见着就起了个大包。
一边站着的孙校尉等人赶忙齐声说:“侯爷息怒啊!”
孙承泰只好又跪下,低头说:“父亲息怒……”
太平侯骂道:“我怎么息怒啊?!婚事为何和离了?!人说是贺老夫人拿捏了那个女子!勇王的人去贺家像是抄了家,那是相府!他都敢这么干!你说哪天会不会有人提一句,贺老夫人为何要拿捏那个女子呀?啊?!是不是有人说了坏话?你觉得勇王是忘了那事了吧?你好不容易择出来了,现在还想再进去?!”
孙承泰连连点头:“好,好,我再不与妹妹联系了,也不会帮她去问世子的事了……”
太平侯一听,连茶盘都扔过去了,孙校尉等人又忙劝,把脑袋上有了两个包的世子扶了出去,又给了太平侯一个药丸,把他劝得气儿顺了。
皇宫中,皇后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开始长时间地卧床。
太子下朝后,总去皇后的床前坐坐。
皇后的寝宫里,因为皇后怕光,黑色的帐帘密布,挡住了所有的窗户。床帐低垂,室内昏暗。
皇后躺在锦被中,太子握着皇后愈加干枯的手低声说:“母后,若是您不这么忧虑,身体就会大好的。孤现在已经站稳朝堂,母后为何还如此不安呢?”
皇后微带了些喘息:“我……我得跟你说个事……”
太子倾身,皇后低声说:“我为何这么多年夜夜难安……”她咳了一下,接着说:“是因为,许久以前,他出生不久,我就梦见……梦见……一个人登基,受群臣礼拜……他那时还是个婴儿,可我见梦里那个人,就觉得是他……”
太子失声笑了起来:“母后,这种梦……”
皇后摇头说:“我知道,你不信,谁都不会信的,我也不想信,但这些年,却越来越信了……”
太子摇头:“母后!”
皇后的眼角有泪光:“皇儿!你不信我?是吗?你也不信?!我的儿我怎么能认不出来,那不是你啊……”皇后哽咽起来。
太子叹气:“母后!这种梦,怎可轻言哪!您看看如今的情形,勇王为贺三郎安排的婚事,贺三郎和离了!勇王让人去拉嫁妆,闹得特别大。这两个人已经分开了。母后不要再想这些不经之事,安心休养……”
皇后挣扎着要坐起,太子忙去扶皇后,皇后坐起,拉了太子到身边艰难地说道:“皇儿!我也不想信那梦,可那个人越来越像他!而且,他的座下首臣,就是……我不能不信!我求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无论他们表面是如何,他们肯定有勾结!你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一定要杀了他们!”
这话皇后说了许多许多遍了,太子笑着,“母后过虑了,贺相现在正在筹兵收复卧牛堡。卧牛堡易守难攻,他必然劳而无获,这次后,他在朝堂也就没了影响。而勇王去了南方剿匪,他们都不在一起,焉能联手?”
皇后语气急促地说:“贺相难道不知道卧牛堡易守难攻吗?!皇儿!这事谁看不出来?!贺相掌政多年,他在你监国后都没有退却之意,怎么可能置自己于如此不利之地!皇儿!”
太子轻松的表情消失了,皇后喘息着说:“皇儿!万一,万一他筹兵另有企图?如果他们是假装分开的呢?!你想想,皇儿,万一他们是在做作,这就是有鬼呀!你要小心!要小心哪!在那梦里,他看着就是这个年纪!……”
太子皱眉摇头:“不可能呀!他才有几个兵?父皇也不会喜欢他乱来,他是听父皇的话的。”
皇后颤巍巍地对太子说:“可是贺相筹起了二十万兵!你看!过去有宫里的贱人和勇王支持,可现在没有他们,贺相也能如此,他有这个实力!所以,勇王去了南方又如何?皇儿,如果大军去攻打卧牛堡,却说攻不下,可是军队还在呀!二十万!回师之时,勇王正好回来……而如果攻下了,那就是贺家的大功!他们军权在手,那时,勇王根本无需有自己的兵,贺家可以拥立他……”
太子缓缓点头,对皇后说:“母后放心,贺相拉起多少兵力,都将无济于事。”
皇后见太子听了自己的话,向后仰去,太子忙扶着她躺下,皇后叹息着说:“皇儿明白就好,我告诉你……”她在枕上低声地说了几句,太子对她点头:“这就更万无一失了……”
一日休沐,贺云鸿从府外回来,少见地行色匆忙,走入了贺相书房,他让下人们都退出去。对贺相行礼,贺相点头,示意他坐下,带着些责备说道:“云儿,不要如此失态。”
贺云鸿吸了口气,才低声说道:“父亲,我得了一个消息。”
贺相点了下头,贺云鸿向贺相倾过身体,轻声说:“十多年前,晋元城被围,有郑氏的插手!”
贺相沉吟着:“我一直有此怀疑,我想皇帝也是心中有疑,所以这些年才如此纵容勇王,入军开府称王,现在又领了自己的军队。”
贺云鸿说:“可是这次,我们有了证据。有人写了份文书,信中指郑氏当年动用人脉,在北朝重贿大臣,鼓动北朝在约定的时间出兵晋元城,同时安排了上百人前往晋元城,伺机而动,务必要杀掉五皇子。想来当初在城外,惹起民众围攻我们的,就有他们的行事。这些人事后均被灭口。父亲请看……”他从怀中掏出几页黄色的纸张,递给了贺相。
贺相皱眉读了,问道:“写书之人现在何处?”
贺云鸿说:“那时就死了。他将此书藏于棋盒之中,将一副棋作为礼物,给了他的一个忘年好友,后来他一家都被所谓的盗匪所杀,他的朋友伤感,就不再动用那副棋。他的朋友新近去世,那副棋被儿子给了一个门生,那个门生用时,发现了夹层,才看到了书信,他知道此事的险恶,不敢明面递给官府,曲曲折折地找门路,给了我的助手宋源……”平常的人哪里能见到贺相?最接地气的,是贺侍郎身边的宋源。
贺相眉头依然皱着,可是没有说话。
贺云鸿道:“父亲,我知道此信无法真的成为证据……”写信的人已经死了,收信的人也死了,中间还有诸多转手,大家完全可以说这信是伪造的。贺云鸿接着说:“可是父亲,现在我们有了线索,可以追查,比如,派人去北朝,查询当年北朝决定出兵的大臣们,比如找寻那些郑氏灭口的人的家属,而且,既然他们十年前这么下过手,那赵老将军战死勇王被围,他们也肯定插过手!我们如果去查……”
贺相抬眼看他:“查出来了,可然后呢?”
贺云鸿眨了下眼睛,贺相叹气:“我现在全力兴兵,号称要夺回卧牛堡,可一旦追查此事,人们会如何想我的动机?定是会以为我实际想要扳倒太子……”
贺云鸿皱眉:“难道就任郑氏如此?!万一他们这次又向北朝传递消息,那又当如何?!”
贺相说:“这个我们无法防范,准备兵事要半年有余,涉入其中的人成百上千,北朝那边定是会得知消息。”
贺云鸿急切地说道:“父亲!郑氏所犯是通敌大罪呀!……”
贺相严肃地说:“所以郑氏那边,必然全力反扑!你莫要忘了,郑皇后的父兄曾经掌握着禁军,现在的禁军中,他们的亲信可轻易调动起五万到十万人!你以为,他们会束手就擒?你对陛下拿出这手书,陛下就能废了太子?陛下这么多年,何尝不想换掉太子?勇王是他唯一亲自抚养起的孩子,父子之情何等深厚!可是他若换太子,京城就难逃一番血洗!陛下心慈,太子多年顺从,事父殷勤,你难道让陛下眼见朝臣喧然,政事混乱,禁军火并,杀戮几万人?若想除去后患,就要灭掉郑氏满门?”
贺云鸿紧抿了嘴唇,贺相低声说:“现在的要事,是先阻住北朝一年,多一年的时间,让勇王能有一支强军。北朝南下,京城禁军必然要经战火,那时,郑氏也难免受挫!所有的计较,都要等到战后……”
贺云鸿还是不说话,神情固执,贺相知道这个小儿子敢动手,必须劝阻他,深叹道:“云儿,此时真的不行!这事捅出来,郑氏逼宫都有可能,怎么会容我行兵?!他们定千方百计阻挠大军的集结,北行之军无望,京城立危。”他像知道贺云鸿要说的话,继续解释道:“若是等着大军出发了,我们对太子发难,京城一乱,岂不是自灭士气?本来就没有多少胜算,不更是败得彻底?”
贺云鸿皱了眉,贺相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心道毕竟是年轻人,还是少了些耐性。他再次开导:“云儿,兵事为重啊!后方不能不稳哪!”
贺云鸿压下气,终于说道:“这书信,我还是要给勇王府那边。”
贺相将几页纸还给贺云鸿,说道:“你送去吧,我想,勇王妃必然交给夏贵妃,可是朝中不会有任何异动,不信你等着看吧。夏贵妃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利害。”
贺云鸿接过了信纸,揣回怀中,与贺相又说了几句,告辞了。
他当日就让贺霖鸿带信件去见了余公公,贺霖鸿把信交给了余公公。果然,许多日过去,皇帝依然不理政事,朝中风平浪静,与往日没有不同。
贺云鸿其实也理解此时朝中不能乱,贺相已经把握了兵事的准备,兵力调遣,粮草准备,一切都在向前推进着,此时突然指控郑氏通敌,的确会节外生枝,耽误卧牛堡的军援不说,京城弄不好会有兵变!北朝那边往这边一攻,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他知道这些道理,可他莫名就觉得紧迫,想马上动手将太子置于死地!他也不知道这种毛躁从何而来,但父亲不同意他,他只能按捺下自己的冲动,将此事暂且搁置了。
宫中,夏贵妃等神色凝重的勇王妃走后,才遣散宫人,走入卧室,门边只留着小柳,自己坐在床上反复读了勇王妃带来的那几页纸。她的脸上罕见地没有了笑容,她站起身,走到了窗下,看着外面的宫墙和屋宇。
小柳静静地守着门,一如既往满眼敬慕地看着夏贵妃背影。
夏贵妃站立良久,低声说道:“小柳……”
小柳马上回答:“娘娘!”
夏贵妃却又半天没说话,说道:“东宫那边……”她的声音在句子中间消失了。
小柳到了夏贵妃身后,小声问:“娘娘想让我去做什么?”
夏贵妃慢慢摇头,像是自语道:“怎么也得等贺相行了兵事,过这个冬天,我儿回来吧……”
小柳虽然不解夏贵妃在说什么,可是马上点头说:“小柳听娘娘的!”
夏贵妃又笑了,抬袖掩口:“你这傻孩子……”她将几页纸递给小柳,“去,夹在案上那本《史记》分册里,陛下这几天正读呢。”
小柳接过来:“娘娘,那陛下不就晓得是娘娘放里面的?”
夏贵妃娇笑:“他当然晓得呀!我不当面交给他,就是不让他为难,他该明白我的心意。”
小柳点头,刚要走,夏贵妃说:“你可以读读,这信日后不知道会放在哪里了。”
小柳应了,一页页地读了,大惊道:“娘娘……”
夏贵妃一抬手,小柳瞪了眼睛,小声地说:“娘娘!这是真的?!陛下知道吗?!”
夏贵妃一笑:“陛下早就知道吧。”
小柳急问:“那怎么那怎么……”
夏贵妃一叹,“陛下曾说,手足相残得的皇位,胜者也恐不得善终。英武如唐太宗李世民,只活到了五十二岁,之前还饱受病苦,瘫痪生疮,因心中不能安宁,滥用丹药,残害身体。陛下是怕血屠之后,损了我儿的福报,日后我儿有难。”
小柳皱了眉毛:“那……那……”
夏贵妃淡淡一笑:“那什么?去放书里吧。”
小柳应了,往外走,有些担心地回头看夏贵妃。夏贵妃重又看向窗外,神情似笑非笑,似是决断又似有一丝悲哀。
凌欣焦急地等着京城的回信,当信使终于来到,给了她一个小包时,她就急不可待站在当地打开,不及看里面的东西,赶快拆开信封读信。匆匆一读后,知道勇王柴瑞和贺云鸿和好了,而且北上攻打卧牛堡的军事行动看来能成,才放了心。
按照信中说,今年冬天+朝廷能发兵,该挡住北朝,她一下就少了许多紧迫感!勇王去南方也是应该的,他要是想扩军,一定要离开天子脚下,找个偏远的地域,才能使劲招兵。这么看来,朝廷已经着手御敌,她可以专心她的事情,不用操心京城那边了。
她四周看了看,找了个石块坐下,细细又读了一遍。隐约里,她觉得信中带着种脉脉含情的温存,可再次读过,又觉得都是文言中的套话和礼貌。想到蒋旭图是个幕僚,平时一定帮着勇王礼贤下士,前一封信就夸了自己睿智什么的,对自己很尊重,姿态放得那么低,现在言语如此和蔼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她拿起包中的半块墨,不用放到鼻下,就能闻到一股墨香,又看看与来信一样的白帛,可以想象对方一时匆忙,就将手边的东西打了一个小包给自己,不像是专门去买来给自己的。凌欣告诉自己别多想。
邹县令派来的工匠们成了工地的工头们,他们指导着兵士们碎石和冶炼,凌欣觉得自己其实可以离开了,可是她又想看看第一批黄金到底能有多少,何况说好等着韩长庚来接,就还是留了下来。只是她现在需要干的事情不多,每天就是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偶尔说说自己的看法。邹县令强迫她收下了四个丫鬟,从吃饭到洗衣,她都有人帮忙了,让凌欣觉得很奢侈,所以凌欣没等到晚上,下午就回到屋中,给京城的“兄长”写回信。
凌欣刚开始研磨,一个丫鬟就过来,替凌欣研上墨了,嘴里说:“哎呀小姐,您要写信哪!”这里的女孩子没有几个识字的,见凌欣要写信都特别钦佩的样子。夏草懒得在屋子里伺候,天天在外面跑。
凌欣展开白帛,丫鬟更惊讶了:“哎呀!这是多贵重的绢子呀!”凌欣也叹气,听蒋旭图的意思,上次的信纸大概传到京城就损坏了,让勇王看不上眼。她此时也没有别的纸,只好在白帛上落笔。
凌欣就着丫鬟的话语写道:“兄长好,这么好的绢子,让我落笔胆战心惊。我身边的丫鬟直说贵重,若是她识字,看得出我的字体丑陋,大概会更觉我是在糟蹋东西,真是不好意思。知道木头兄弟和贝三郎和好,我真的非常高兴,多谢你从中斡旋,了却我一大桩心事!贝老爷子能争取下北上的可能,此乃他对国家的一大贡献!这一年非常可贵!日后若能解困,请木头兄弟一定不要忘了贝家今日的所作所为。”让他们日后别打架了。
想到信中问她要去哪里,还说她战时不必来京城,凌欣接着写:“兄长不必挂牵我,此地一出首矿,我就会回山寨。到了风云盛会之际,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我与弟弟会领全家前往京城。请转告木头兄弟,姐会踩着七彩祥云而来,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大胆前行,放手一搏,别让姐姐失望!”
凌欣写得哈哈笑,旁边的丫鬟也笑:“小姐在笑什么?”凌欣说:“吹牛呗!给我的弟弟打打气!”
看看一片白帛只用了上面两行,凌欣写道:“本来我准备就写到这里,可是这白帛还剩了一大块,心觉不该浪费,只好再写几句。兄长在信中也许是客气,对我多加夸奖,可实际上,我对自己的为人最没有自信。”
凌欣叹了口气,觉得蒋旭图说自己什么胸怀宽厚之类的话,要赶快纠正一下。“我其实不能算是个善良的人,无法真的待人以诚。只是因为我有机会看到了私欲能毁灭人的灵魂,才不得不时刻告诫自己要多做好事。如果没有这层信念,我就是个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人。”前世自己不就是这样的人?
凌欣已经反省过自己,写得很顺手:“有人说,人必须降服自己的怒气,才能有所成就。怨是龙,恨是虎,真正有大智慧的人,能降龙伏虎,完全掌握住自己的情绪,我离此境界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兄长知道,我会发脾气,会火冒三丈。这种心地,实在难说宽厚,请兄长千万不要误会了我的品性,让我徒增羞愧。”
见白帛写了一半,凌欣结尾:“兄长如果想来看看落霞峰春天,只等日后京城事了,我随时都会陪兄长前来。但是我觉得此地最为美丽的时候,与季节无关,是傍晚落霞时分,难怪人们称此地为落霞峰:夕阳落下时,许是山石中的矿物反射了余晖,孤峰上辉映万千金光,与晚霞并艳。我无法尽述其美,愿哪日兄长来了,有机会亲赏其瑰丽。我突然发现,用了这墨,满室飘香,很可能这墨比白帛都贵,我不费白帛,却费了墨,真是顾此失彼,我就不再多写了,顺祝兄长夏安,问木头兄弟好,欣笔。”
凌欣笑着折了白帛,她写得随意了些,但是她觉得对方不会介意的。她过去给山寨写信的时候,多是谈事情,比如要及时做果酱,过冬要注意鸡仔的保暖……从来没有写过什么风景心情,更没有剖析过自己的为人。山寨那边都是她认识的人,她怎么也无法对杜轩说“我其实不是个善良的人”,那杜轩该怎么办?信还是不信?信的话,日后还会听她的吗?不信的话,她费这劲儿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上次为了说服勇王,狠狠地自我批评了一番,结果这位幕僚非但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反而对她说了好话,她觉得很舒服。蒋旭图一定是个特别随和的人!在语气间,他像是在鼓励着自己畅所欲言。就是谈不上有情,她也能感到对方把她当成了朋友一般,跟她聊了些个人的见解和感受。凌欣觉得回应一下也没什么,只是咱们一开始就要把自己的为人说清楚,无需遮着掩着,这样日后的言谈就可以随心所欲!反正我说了我脾气不好了。
许多次,在飞机上,凌欣座位旁的人,如果聊起来,许是以为一下飞机,谁都不会再见到谁,变得很诚实,甚至会告诉她一些很隐私的事情。比如“我其实不爱我的老公,但是没法离婚。”比如“我烦死我老婆了”,比如“我的老板是个小人”……
人是需要倾诉的,凌欣即使知道也不愿承认,她实际正感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