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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番外8 回报 (抓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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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云鸿走入府门,一个家人忙上前来说道:“三公子,老夫人那边请公子一回府就过去……”
贺云鸿皱眉问道:“可是身体有恙?”
那个人摇头,贺云鸿继续走,那个人追上来:“三公子……”
贺云鸿头也不回地说道:“赶出去!”
他身后的雨石应了一声,停步对那个人说道:“走吧,去账房结算。”
那个人一下跪地,大声哭喊:“公子!是我娘子让我传的话!老夫人亲口让她告诉公子,一进门就去见她,我没撒谎啊……”
贺云鸿走远了,雨石拉他,说道:“走吧!公子发了话了,先出府吧!”
那个人哭:“我替老夫人传个话怎么了?”
雨石说:“你难道不知道?长公主派来的冯嫲嫲管着老夫人的院子,老夫人有什么话不能让她来传?你背着她给公子递话儿,这是什么意思?公子是听还是不听?走吧……”
贺云鸿先去见了父亲。
他没进屋,就听见敞开的窗内传来女子的读书声,音色极为纯净,音调温存,明明念的是朝中抵报,可却似是在吟诗诵赋一般。听这声音,人们难免会浮想联翩,觉得该是个绝色美人……
见到贺云鸿,门口的书童叫了一声:“三公子来了!”屋里的声音停止。
贺云鸿进了门,贺九龄坐在窗下的藤椅中,他身边一个中年妇人站了起来,放下了手中的抵报,向贺云鸿行了一礼。她有四十来岁,面容平常,身材中等,稍微有些发胖,穿了一身式样简单的黑色衣服,这个样子别说放在大户豪门,就是小康家院中,也是个毫不起眼的嫲嫲。如果不是贺云鸿让人打探了,知道她已经跟随了长公主三十多年,是被长公主十分倚重的侍女,保不定会轻看她。
贺云鸿向父亲行礼,那个女子说道:“老爷,三公子行礼了。”她的长相与她的声音完全脱节,让人有种幻灭感。贺云鸿向她点了下头,她躬了下身,行步无声地走了出去。
贺云鸿在父亲身边坐下,看着父亲缠着黑色布条的脸,这么长时间了,还是忍不住心中疼痛。他低声问道:“父亲,这位方嫲嫲可还好?若是父亲不喜,孩儿可以去向长公主开口请退。”
贺九龄的脸在窗口的阳光下没有表情,手也没有动,两个人许久没有说话。贺云鸿又说道:“她自幼就为长公主侍奉笔墨,整理文书,据说熟读诗书,精通典籍,父亲写字时,可着她协助。”
贺九龄慢慢地点了下头,贺云鸿无声地叹了口气,开始讲朝中的事宜。
与父亲谈了半个多时辰,贺云鸿才告辞,去姚氏的院子。
姚氏的院落里静悄悄的,院门口站着个婆子,见了贺云鸿弯身行礼,向里面说道:“三公子来了。”声音不大不小,音速不快不慢,明显被教导过了。
正屋的门口有人打起了帘子,出声道:“三公子请。”
贺云鸿进了门,姚氏坐在正中,在她身侧不远处,一个身量高挑面容严肃的五十来岁妇人,笔直地站着,正是长公主送来“照顾”姚氏的冯嫲嫲。
贺云鸿行了一礼:“母亲……”
姚氏冷冷地问道:“你才下朝?”
贺云鸿说道:“我去见过了父亲。”
姚氏的呼吸加速了,咬着牙说:“那你可是见到了那个姓方的奴婢?!”
贺云鸿垂目道:“母亲,那是长公主身边的侍女……”
姚氏道:“那也是个婢女!竟敢不听我的传唤,胆大妄为!你去向长公主退了她,我们贺府庙小,容不下这尊菩萨!”
冯嫲嫲弯了下身说道:“老夫人,我与方嫲嫲的身契都还在长公主府,我们并非贺府的奴仆,按理,不必听老夫人的传唤。”
姚氏怒道:“那你们为何在我府?!”
冯嫲嫲说道:“老夫人,长公主之命,不得不从。长公主听闻老夫人与贺老相爷分院而居,平时不相往来,想来老夫人精力有限,无法照顾贺老相爷。贺老相爷为国效力多年,出使敌营,被害伤残,是我朝的英雄,岂可无人细心照料?长公主心存怜悯,代陛下施恩,差我两人前来,方嫲嫲通文懂墨,为人谦和细致,该能替老夫人尽力。若是我们有不周之处,长公主可再多派人前来。”
姚氏冷笑着说:“当年,是我姚家帮衬着,他贺九龄才一步登天,说到施恩,难道不该顾念我姚家之助……”
冯嫲嫲脸上浮起一层薄笑:“姚家当年的确有高官人脉,可是长公主说,若不重修养,没有襟怀实力,靠着见风使舵,溜须拍马,裙带关系爬上高位,官必不久……”
姚氏怒道:“你竟然诋毁我姚家?!”
冯嫲嫲弯身,“奴婢只是引长公主平时所言。奴婢有幸从十岁就在长公主身边听命,隐约记得长公主曾说,当年姚少师得登高位,是因对郑氏言听计从,后来郑氏太傅等过世,先皇不喜姚家攀附郑氏,立意不再重用。姚少师不久就被劝致仕,长子被人弹劾贪污救灾银子万余两,次子又因不听人谏,治河不利,至水灾泛滥,淹田三千亩。先帝本有重惩之意,可那时先帝已对贺相另眼相待,先帝心地仁和,贺相忠诚有德,两人相投,先帝不想贺相因姻亲之过,累及仕途,遂对姚家轻惩不究,只让姚家兄弟自辞官位而已。后来贺相得朝事全权,对姚家多有帮衬,让姚家为官之人均全身而退,既未因与郑氏结党而被人指摘,也未因中途退出官途,不再为郑氏效力,而遭郑氏报复。若先皇所选之左相不是贺老相爷,姚家恐早不得保全!”
这些话别说姚氏没听说过,贺云鸿都没听父亲提起过,他入朝政时,姚家已经在官场没落。姚氏是幼女,他只以为是因为外祖舅舅们年纪大了不再为官。父亲从小就不让他与姚家多来往,他曾觉得是因为父亲有自尊……他眼睛微微睁大地看着冯嫲嫲。
冯嫲嫲见到贺云鸿的眼神,转脸向他说道:“长公主曾觉得贺老相爷忠厚有余,奸诈不足,不同意先皇所选,但先皇认为治理社稷之人,需心怀悲悯,善待黎民百姓。我来之前,长公主说,这些年来,贺相的确为民着想,轻赋减税,可惜,与先皇一般,心慈手软,姑息养奸,对内不惩恶,纵容党争,不理庸官,对外不强兵,容忍退让。我朝积年之弊,未曾得改,才至大祸。”
贺云鸿低头说:“多谢长公主指教。”
姚氏对着冯嫲嫲摇头:“你信口胡说,谁能知真假?!我姚家……”
贺云鸿抬头打断道:“母亲请慎言!”怎么能说长公主“胡说”?
姚氏一被打断,竟然没词儿了——她对父兄的政事从来没有多了解,贺相也不曾对她说过什么,她只牢牢记得当初贺相是借着姚家的相助才入了朝的,可是现在姚家也的确无人为官……
冯嫲嫲行了下礼说:“我去让人准备茶水。”走了出去。
屋中就剩了姚氏和贺云鸿,姚氏说道:“你把她们赶回去!”
贺云鸿叹气:“母亲,陛下跟我提了一句,长公主是他的姑姑,他都要尊敬,何况我家?再说,两位嫲嫲也无恶意……”
姚氏说:“什么叫无恶意?!不许我这不许我那,一天都在我耳边说教!我是老夫人,怎么能听奴仆的?那个方嫲嫲,明显是长公主送来恶心我的!让她们回去!”
贺云鸿摇了下头:“母亲,冯嫲嫲见识多,母亲可以与她相谈……”
姚氏怒道:“谁想与她相谈?!这是长公主送来监视我的!你竟然帮着外人欺负你的母亲?!”
贺云鸿皱了下眉:“长公主为何要监视母亲?”
姚氏说:“不就是因为我那夜骂了她们?!还说别人没有心胸,她自己就心胸狭隘!……”
门口一响,冯嫲嫲端着茶盘进来,给姚氏上了茶,又将一杯茶摆在了桌子上,推了下椅子说:“贺侍郎请坐。”贺云鸿自从进来,姚氏没让他坐下,他就一直站着。
姚氏没说话——她作为一个母亲没发话,哪里轮到一个嫲嫲发号施令?
贺云鸿行了一礼道:“母亲,我还有些公文要看,先告辞了。”
姚氏气道:“你才来了多久……”
冯嫲嫲开口道:“老夫人,国事重于家事,贺侍郎行将为吏部尚书,得陛下重用,食君俸禄,自当勤劳,老夫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姚氏绷着脸说:“我今天一直觉得不舒服……”
冯嫲嫲对贺云鸿说:“今天两位郎中来看了,其中一位还是长公主用了多年的老郎中,他们都说老夫人身体无碍,只是该平心静气,调心理性。我建议老夫人打坐学佛,老夫人尚未采纳……”
姚氏说:“我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就是不舒服!”
贺云鸿点头说:“那母亲就多休息……”
姚氏大声说:“休息休息!你除了让我休息还能说什么……”
冯嫲嫲说道:“老夫人!您为一府之长者,需有长者风范,行有止,言有佳,不能失态于后辈面前。何况贺侍郎乃是朝官,若无过错,岂能随意责问?”
姚氏急了:“你闭嘴!”
冯嫲嫲对贺云鸿说:“贺侍郎先去吧,老夫人需要平静片刻。”
姚氏刚要再说话,冯嫲嫲说道:“老夫人,请制怒……”
姚氏小时候都没被这么约束过,老了老了,来了这么个管教嫲嫲!气得说:“谁让你管我?!”
冯嫲嫲说道:“老夫人,容我向您言说一下三从之要意……”
姚氏看贺云鸿:“你马上赶她出府!”
冯嫲嫲微笑了:“老夫人,奴婢是长公主的人,别说贺侍郎没有这个权力,就是陛下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老夫人,我可以当着贺侍郎讲讲,我说错了的地方,贺侍郎能帮着纠正一下。”
贺云鸿作为晚辈,怎能旁观长辈受训?只能一礼,退了出去,身后传来冯嫲嫲平缓的讲解声音和姚氏的连声怒骂……
贺云鸿到了院门,正看见贺霖鸿走了过来,他到了面前,贺云鸿说:“你稍微等等,母亲正和冯嫲嫲吵着……”
贺霖鸿说:“那好,我们去你那里,我想跟你说说常掌柜的事,那小子太神了,算数极快就罢了,还告诉我要怎么运作商事!什么要预算,什么要将成本分拆成固定和流动两种,都是些我没听说过的,他说是凌大小姐告诉他的……”
他见贺云鸿有些心不在焉,问道:“你想什么呢?”
贺云鸿叹气,贺霖鸿哦了一声:“两位嫲嫲的事?”
贺云鸿点头,小声说:“陛下对我说了,长公主让人告诉了他一声,都没问他意见,明摆着不让他拦着。陛下是晚辈,没法说什么。”
贺霖鸿低声说:“我倒觉得也好,不然母亲谁的话都不听,日后凌大小姐来了可怎么办?吵个不停?”
贺云鸿皱眉说:“长公主这么多年没干什么,一直隐居,现在突然行动,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贺霖鸿哼了一声:“能有什么意思?看不过去了呗!父亲伤成那样,母亲竟然不亲自照看。那时在勇王府,两个人分院而居,下人婆子们都议论,现在京城谁不知道!我在外面,总有人来问我这事,咱们家的脸丢得差不多了。”
贺云鸿不再说话,与贺霖鸿一起回了自己的院落,细谈商事的运作。
京城中,家宅不宁的不仅是贺府,太平侯府中也是一片混乱。
太平侯孙承功领了旨,将率原来安国侯凌青的五万多军队回晋元城,镇守一方。为防在晋元城的军队因换将而出现不稳,安国侯解甲的消息不提前传发,而是等到孙承功带军至晋元城时,再当众宣读旨意。
日后孙承功到了晋元城,就会住入安国侯府,改其名为太平侯府,而京城的太平侯府,是皇家赐第,要由皇家收回。
老太平侯健在时,他的妻妾孩孙,自然可在府中同住,可是现在第六子承了爵,怎么也不可能继续养自己五个哥哥。于是,孙府匆忙分家,闹成一团。
孙承功急着走,实在没心思去计较这些,他得了爵位,以后每年都有田地的收入和皇家的薪奉,还有什么可争的?遂表示除了父亲养的那些花,和自己的私人所用,其他家产一概放弃!他将带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去晋元城的任上,龚氏是嫡母,可她已经疯了,何况她的亲生儿子孙承泰还在,自然不会随行。
老太平侯种在墙下的花,经历战火,有一部分活了下来,孙承功挖了出来,交给母亲天天照看着。
孙承功这么干了,也没得了清闲。太平侯府虽然被抢劫了,可是还有剩下的庄子田地,许多铺子的地契,埋藏了的金银财宝古玩细软之类的。
按理孙承泰是嫡长子,该得一半家产,但他被剥了世子头衔,过去还得罪过皇帝,而且,这不是最糟糕的。现在人们都看出来了,皇帝是个厚道的,他的宠臣贺云鸿却是个奸诈的。孙承泰曾经帮着孙氏,谋害凌大小姐——贺云鸿的前妻和行将再娶的后妻,这就很麻烦了!在围城之时,大家都要死了,老太平侯要求换世子的文书竟然两三天就被贺云鸿亲批了出来,这是个多想不开的人哪!战后贺云鸿一出手,就将郑氏一网打尽,报了父兄的仇,又因凌大小姐当年被逐出家门,竟然把老丈人的兵权解了,所以大家都不看好孙承泰,觉得他哪天弄不好就会被贺云鸿抓个小辫子,抄了家之类的。为了保住祖宗的产业,众人一致要求只给孙承泰些细软金银,不要分给他永久物业!
孙承泰怎么可能答应?他还坚持该由他来分家产:长兄如父,一帮庶弟,难道不该听他?
人们打到孙承功这里,要他秉公而断,孙承功真是快被烦死了!
正好杜轩带着人来见孙承功,要随行去晋元城,赎出安国侯府中的一家奴仆。那时在皇城墙上,杜轩和韩长庚加入了孙承功的队伍里,一起去保护皇帝,两个人算是有些战斗友谊,孙承功自然就答应了。杜轩问到何时启程,孙承功顺口抱怨了下家中的乱状。
杜轩身为军师,就喜欢给人出主意,对孙承功说,定一个人分财产,然后那个人最后挑。如果想坑人,就不告诉那个分财产的人这个规矩。
孙承功大笑,真想不告诉孙承泰,可是他还是个公平的人,就让孙承泰主持将分家产分为八份,他可挑四份,只是会最后一个挑。
孙承功是太平侯,他的话就是命令了,孙家的分产依此进行,总算迅速完成,孙承泰到底分到了一个庄子,带着龚氏移居城外。
将太平侯府上缴皇家,孙承功向故旧亲友辞行,动身离京。
他已经得了安国侯的军印,从童老将军军中挑选了几百亲信,率领着原来安国侯的五万军队,开往晋元城。
开始时,孙承功毕竟年轻,没有领过这么多人,许多事情上有些乱。好在有些老太平侯的部下听闻消息,前来投奔他,安国侯的助手张副将也对他很是恭敬友好,处处提醒,杜轩也时常帮忙,军队的行进,粮草的运输,都没出大问题。
凌青,现在已经不是侯爷了,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天天坐在车中,沉默不语,也不见前来拜见的部属们,人们看出他是真的放弃了兵权,不是在殿上一时的缓兵之计。
许多人自然赶快向孙承功表示尽忠,孙承功是个直肠子,不计较什么,加上他手下没几个人,如果人看得顺眼,做事得力,就维持原位,继续重用,等到军队行至晋元城时,孙承功已经得了军心。
孙氏自从安国侯离府后,一直打听着京城的消息。知道京城解围了,五皇子弘兴帝皇位稳固了,她忧过于喜。安国侯被留在京,她几次派人去京城探问,回信都说安国侯也不知道会如何,只能等着。而她派往太平侯府向孙承泰问询的人,一个也没回来——她不知道那些人一进太平侯府就被孙校尉的手下扣住了:老太平侯早就说了,不能与安国侯有瓜葛!怎能允许消息往来?
殿上安国侯放了兵权,爵位降了三级,一回府就发现宅子边都被禁军围住了,大概是不想让他擅自离京,等着孙承功准备好了,才一起启程。
那些孙氏派来的人都被围在了宅子里,他们也不想找机会逃出:谁敢回去告诉孙氏这个消息?那要面对多大的怒火?只等着与安国侯同行,同时琢磨着怎么给自己找出路。孙承泰知道孙承功要去接替安国侯,不知道具体的旨意,他忙着夺家产,没工夫与妹妹通气儿不说,就是真想送信,肯定也会被回府的孙校尉领着的护院截下——怎么能走漏消息?
所以,孙氏得知安国侯的军队到了晋元城外时,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凌青已经不是个侯爷了。她的长子被卷进了一个案子里,怎么也摆脱不了对方的纠缠,孙氏急不可待等安国侯回来,赶快出面施压,把这麻烦解决了。
孙氏让府中张灯结彩,置办宴席。无论安国侯在京受到何种待遇,他是这晋元城的一方侯爷,算是个土霸王,日子还是可以过得挺好的。
孙承功和凌青到城里中军,与留守将领交割了印信。孙承功留了孙校尉张副将等完结公文细节,自己领着几百人护着母亲的马车,与凌青去安国侯府,杜轩自然也带着车马跟着。
他们到了府门时,已经傍晚时分,安国侯府外红灯高挂,府中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孙氏听报说队伍过来了,以为是安国侯归府,忙带着三个儿子到前院迎接。
军队到了,军士们列队两旁,凌青和孙承功走进了侯府大门,杜轩缀在他们身后。
孙氏一见孙承功就愣住了,这个庶弟她好多年没有见到了,过去还是个小孩子,现在长得如此高大,她几乎认不出来。孙承功一身甲胄,可是胳膊处带着一圈白布,头顶也扎着块白巾,以示戴孝。他冷冷地看着孙氏一身红色绫罗绸缎,没说话。
孙氏得到父亲死的消息时,已经是老太平侯死后月余了,孙承泰让人带信告诉她孙承功承了爵,随军北上了,孙氏就恨死了这个父亲!废嫡立庶!没有任何规矩!这不是正经人家干的事!没教养的军户!她只糊弄地戴了几天孝,烧了柱香,就不再守孝。晋元城离京城这么远,谁能知道她干什么了?
可是此时孙承功怎么来了?他是太平侯了!这本来该是自己哥哥的!孙氏一下子就耷拉了脸,讥讽地说:“哎呦,这不是六庶弟吗?来这儿有什么事呀?”太平侯怎么了?一个闲散的侯爷!没军权!自己的夫君可是掌着军权!你在我的地盘上了,别以为你是个侯爷我就得给你脸!
孙承功没理她,孙氏哼了一下,突然绽开笑脸,对凌青行礼:“侯爷回来了?妾身恭迎侯爷凯旋!”
凌青看着孙氏的一身盛装,薄施了粉脂,依然显得年轻的脸,才意识到他这一路魂不守舍,没设法给孙氏一个警告。何况,朝廷对换将之事隐而不发,要等到孙承功到了地段才宣旨,他在禁军的监视下,不能公然违背。万一孙氏得了信儿,闹出来,岂不是又添一罪?但现在见孙氏的打扮,他知道孙氏定要失望了,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哽着嗓子说道:“夫人不必多礼,我……”他忽感忐忑——也许该婉转些?可是孙承功就在身后,今夜就会宿在安国侯府中,必须赶快解决这事……他努力说道:“我放了军权,太平侯将接任我……”
孙氏惊呆了,过了片刻才失声道:“什么?!你说什么?!侯爷?!”
凌青沮丧地说:“侯爷?我这爵位也被降三级,只是男爵了……”
孙氏尖叫起来:“为何?!侯爷?!这是为何?!”
凌青突然眼睛里有了泪光:“因为……因为这爵位本来就不该是我的。该是我大哥的……”
孙氏伸手推了凌青一下:“侯爷?!你怎么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你大哥的?!你大哥死了!凌家就剩了你!”
凌青有些清醒,摇头道:“我大哥不该死的,那次,本来父亲说让他留家中,带着我去见识一下,可是大哥不让我跟着去,他说我没练够一万次劈砍,不能上战场,他练了几万次了,结果,他没有回来……我忘了父兄的教导,自从承爵,未曾有过一次让父兄为荣的战役,难怪他不认我,梁……”
孙氏不解:“什么梁……”
杜轩实在忍不住要凑这个热闹,说道:“就是梁将军,原名凌成。凌男爵想尊梁将军之母梁氏为正妻,认梁将军为嫡长子,让他承爵,可是梁将军……”
孙氏看凌青,凌青眼神迷离,孙氏气急,双手狠命地推了凌青一下:“你别胡说八道了!你想让他承爵?!你就为了这个放了军权?!你这个傻瓜!”
凌青被推得一晃,从发愣中回神:“夫人……”
孙氏双手齐上,对凌青又挠又打:“谁是你的夫人?!你要尊梁氏为正妻?!我算什么?!你这个傻瓜!蠢货!”
凌青脸上一下子就出现了几道血印子,他呆呆地看孙氏,孙氏的头发乱了,疯了一样地又来抓他,旁边的龚嫲嫲丫鬟们才反应过来,忙拉住孙氏。
孙氏叫着:“你这个蠢货!为了那个贱人的儿子……”
孙承功说道:“住口!陛下亲口封梁将军之母梁氏为四品太恭人,夫人自己品位不及梁夫人,若敢张口辱骂,就是对上不敬!”
孙氏使劲挣脱众人的拉扯,要去打凌青,骂道:“你白痴!傻瓜!……”
孙承功真看不惯自己这个嫡姐的做派,不耐烦地说:“夫人,陛下已将安国侯降爵三级为男爵,此侯府从今日起为太平侯府,我给夫人三日搬迁……”
孙氏骂:“你放屁!”
孙承功身后军士大喝道:“大胆!”有刀剑出鞘的声音,孙承功稍抬了下手说:“夫人的母亲,已然癫狂,夫人不要如此不顾脸面……”
孙氏呸道:“我母亲是你的嫡母!你这没规矩的!别以为你承了爵就能不孝,我去告你……”
孙承功向后一挥手道:“军士们!入府!让他们立刻搬迁!”成队的军士应了一声,步入府中。府中的护院刚要阻拦,太平侯身后的小八大声说:“圣上旨意!安国侯降爵三级!太平侯接管晋元城守备,在役军兵即刻报到,原安国侯府改为太平侯府,谁敢不从!”
跟随孙承功的兵士们刚刚在北方打完仗,浑身带着杀气,一片哗啦啦的声音,刀枪在手,寒光闪烁。
凌青喊:“不许无礼!听皇上旨意!”
护卫们都放下了手,到一边列了队。孙承功的兵士们走入了府中。不久,院落里就响起一片惊呼声,一群丫鬟陪着个小姐跑了出来。小姐扑到孙氏面前哭叫:“娘!怎么回事?!”
龚嫲嫲等人一把没拉住疯了一样的孙氏,孙氏挣脱了她们的手,扑到凌青面前对他连扇带打:“傻瓜!蠢货!竟然放了军权!你看看!你看看他们怎么欺辱我们?!我们要住在哪里?!”
凌青木然地说:“京城有男爵府邸,我没有要,折成了凌家故里的公田……”
孙氏更气了,使劲抓凌青的脸,只能接着骂:“傻瓜!怎么能不在京城?!你至少还能走动些关系!”
凌小姐大哭起来。
杜轩在孙承功身后嘿嘿一笑,说道:“夫人可冤枉你的夫君了,他是想保护你们哪!”
孙氏愤怒地说:“什么保护?!不在京城,我的孩子就都称乡下人!能有什么好亲事?!”
杜轩笑道:“我可听说,夫人有一次从京城回来,马车都被砸了,现在夫人还想住在京城?天子脚下……夫人胆子不小呀。”
孙氏明白了,咬牙道:“那个贱人……”
孙承功看凌青,杜轩也摸着胡子笑:“凌男爵,你的夫人好厉害!竟然称当今陛下的义姐……”
凌青举手狠狠地给了孙氏一个耳光。方才孙氏打了凌青那么多下,凌青也就是满脸的血条子,可是凌青对孙氏这一记耳光,就把孙氏打翻在地,嘴里流出鲜血。
孙氏惊愕地看凌青,“你……你打我?!”
三个儿子方才只在一边发抖,此时都跪在地上,凌小姐也跪了,一起哭了起来:“父亲!母亲!”
凌青脸色铁青,指着孙氏说:“你……你……”
孙氏眼泪流下来,歇斯底里地说:“我就骂她!怎么了?!贱人……”
杜轩说道:“太平侯,你可为证?我回京去跟贺侍郎提一句……”
凌青抬腿一脚踢了过去,孙氏大叫一声,扑倒在地上,头发飞散,龚嫲嫲等人都哭着过去扶。
大门处,一帮丫鬟婆子扶着孙承功的母亲走了过来,孙承功对母亲行礼说道:“母亲要稍候一时……”
孙氏缓过气儿来,一抬眼正见那个神情畏缩的老妇人,骂道:“老贱人!……”
孙承功一挥手:“绑了!把嘴堵上!”几个军士过来,将孙氏绑了,还把嘴给堵了。
孙承功对凌青说:“她的母亲是个疯子,现在天天被关在屋子里。凌男爵莫怪我无礼,她看着失了心,不该让她继续发狂。”
凌青神色凄凉,虽然才四十多岁,可是却露出了老年人的懵懂表情。
杜轩说道:“太平侯不必过虑,您这是救了凌男爵一家的性命了。”他看向凌青:“爵爷也该明白太平侯的好意,爵爷新被降级,夫人就信意辱骂陛下的义姐和偏爱的武将,可见夫人对陛下没有半分敬畏之意!陛下新登帝座,心性和善,但谁不知道,贺侍郎,哦,现在该是贺尚书了,却是极不易相处,对陛下维护万分。他要是觉得该为陛下讨回些颜面……当然,我得记得将这些事告诉他……”
凌青看向杜轩,“你是……”
杜轩笑着行礼:“在下杜轩,是梁将军麾下军师。”
凌青愣住,他这一路一直躲在车里,根本没与人交往,自然不知道杜轩这个人。
凌青艰难地说:“还望杜军师海涵,内子……的确是神志不清……”
杜轩笑着点头:“我看着也像,这癫狂之病,怕是要从母传女了,哦,凌男爵,我要见贵府李嫲嫲一家,请凌男爵帮忙。”
凌青面露疑惑,杜轩说道:“请将人带来,带着卖身契,我自会告诉凌男爵其中内情。”
凌青对在被捆起来堵了嘴的孙氏旁急得抹泪的龚嫲嫲说道:“去把李嫲嫲一家带来!”
龚嫲嫲才要问,凌青喝道:“快去!”
龚嫲嫲忙去了。孙氏的三个儿子跪行到孙氏身边哭,大儿子频频乞求地看凌青,可是凌青现在心绪茫然烦躁,对他的眼神一点没在意。
军士们从后面抬着箱笼穿过前院出府门,将箱笼放在街边。门外百姓们围了一片,指指点点。
孙承功的母亲畏畏缩缩地开口:“六郎啊……”
孙承功吸了口气,对凌青说道:“你带着夫人和家属今夜去住客栈吧,我给你三天来搬东西。”
凌青点头:“多谢太平侯。”他过去与孙承泰走得近,对这个妻舅从不搭理,现在再凑近乎已经晚了。
孙承功对小八说:“跟他们说,东西不用送外面了,就堆在这门内的院子里。赶快打扫出一个院子,先让老夫人住进去。”
小八答应了,颠颠地去告诉大家。
过了一会儿,龚嫲嫲带着李嫲嫲一家从内院走了出来。李嫲嫲惊恐地看着军士们来来往往,身穿绸缎的三个公子和一个小姐跪在地上哀哭,夫人被绑着,嘴里有布,疯狂地在摇头……
方才后院突然来了许多军士,吵吵嚷嚷地让人离府,说安国侯府换主人了。李嫲嫲和两个媳妇匆忙地收拾了包袱,挽在胳膊上,大媳妇抱着小孙子,李嫲嫲拉着大孙子的手,二媳妇抱着孙女,几个人刚刚离开了自家住的院子,龚嫲嫲就来叫她了。
龚嫲嫲问道:“你做了什么事?!”
李嫲嫲使劲摇头。有人去找了李大郎和李二郎,一大家子人心惊肉跳地被带到了凌青面前。龚嫲嫲将几张卖身契给了凌青,凌青转手交给了杜轩。
杜轩看了看,问道:“这是李嫲嫲一家?没别人了?”
凌青看李嫲嫲,李嫲嫲忙摇头:“没……没了,我夫君过世了,就两个儿子,他们的媳妇,还有两个孙儿一个孙女儿。”
杜轩笑着说:“嫲嫲无需害怕。”他走到李嫲嫲身前,低声问:“李嫲嫲,有人要接你们去京城。”
李嫲嫲傻了:“京城?!”
杜轩点头:“只需您回答我一个问题,十几年前,梁夫人的两个孩子进了府,您那时是不是给他们传了一个条子?”
李嫲嫲哆嗦了,看看周围,见孙氏的确被绑着,杜轩声音又小,就点了下头。杜轩又小声问:“那条子上写了什么?”
李嫲嫲口中干燥,回答道:“逃。”
杜轩笑了,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递给了凌青:“凌男爵,卖身契上共十两,这里银票三百两,可成?”
凌青不解地问道:“是梁将军要这一家人?”不应该吧?梁成是军人,要什么仆人?难道他们是梁氏的藏在府中的线人?可这李嫲嫲是自己母亲带来的……
杜轩摇头,凌青伸手将银票接了过来——他要携家归回故里,反正要遣散大多仆从,能有人出重金买了,自然是好。
杜轩这才说道:“是梁姐儿要买下这家人。”
凌青拿着银票不知所措——这是该拿还是不拿?!他对那个女儿真的很厌恶!
杜轩对李嫲嫲行了一礼:“我代我黑妹妹和梁将军先谢过李嫲嫲的恩情了!”
李嫲嫲吓得连连挥手:“不敢不敢!”
杜轩做了个手势:“请李嫲嫲带一家人上车吧,我们去京城。”
凌青严厉地看向李嫲嫲:“你到底做了什么?!”
李嫲嫲身边的儿子儿媳都面露兴奋,随着杜轩的人往外走,李嫲嫲看向杜轩,杜轩点了下头。
李嫲嫲松开了手里的大孙子,任大儿子拉着孙子出了门,才对凌青行了个礼,说道:“侯爷,十多年前,梁夫人的两个孩子进了府,我看那个男孩子,跟侯爷长得有些像。他们去见了夫人,再出来,那孩子就被打得鼻青脸肿了。我知道夫人生了气,就向龚嫲嫲打探,猜出夫人想要他们的命,我就给他们写了个条儿,让他们逃。后来,夫人找人去杀他们,还要放火烧屋……”
龚嫲嫲扑了上来:“你这背主……”
杜轩一把将龚嫲嫲推开,向李嫲嫲示意,看她走出了大门,自己向太平侯孙承功行礼:“多谢侯爷!”
孙承功听了方才李嫲嫲的话,对杜轩说:“不客气,有此毒妇,是我孙家之耻,还望梁将军、梁姐儿宽宥。”
杜轩说道:“侯爷是有良心的人,梁将军和姐儿都是明白的。”他又向凌青行礼:“凌男爵,再会!”
凌青听了李嫲嫲的话,又有些发呆,木然地看着杜轩出了府门。
孙承功不屑地看了凌青一眼,小八跑来说道:“侯爷!院子收拾好了。”
孙承功转身对母亲说:“娘,这边来。”
等母亲一行人跟着小八去了后面,孙承功大声对军士们说道:“封锁院落门户!”也不与凌青告别,大步追着母亲去了。
军士们将府中仆从们赶出,隔断了进出门户,原安国侯府的下人们都聚集在了前院,拥挤杂乱。军士们催促着众人:“都出去!快点出去,要关大门了!”将人们往外推,不多时,院子里就剩下了凌青一家和龚嫲嫲等几个贴身的仆人,军士们等着他们自己出去。
捆绑孙氏的军士们走开了,三个儿子见父亲看着大门发呆,就忙将母亲的绳索解开了,把堵嘴的布也拿了出来。孙氏爬起来,一把抓了龚嫲嫲的头发就把龚嫲嫲扯倒在地,拼命地往地上撞她的头,骂道:“你竟然去告诉了人?!若不是你,那两个贱人早死了……”
龚嫲嫲大叫,旁边的三四个婆子仆人忙着拦阻,正闹着,门口进来几个衙役,大声喊:“缉拿凌建!”
凌建哭起来:“别!不!……”
衙役们走过来,孙氏放开了龚嫲嫲的头发,扑过去:“不许!不许你们抓人!”
衙役们见这个妇人披头散发,一边脸青肿,嘴角流血,一下就撞开了他,一人拿出铁链,另一人抓住她身后哭着的青年:“你是凌建吗?有人告你殴打伤人,随我们去趟衙门吧……”
孙氏看着衙役们锁着凌建走了出去,再次去抓凌青:“你看看!你看看!你这蠢货!你为何放了军权!你有军兵……”
她的手又在凌青脸上划过,再添一个血道子,凌青出手一抓,拉着孙氏的衣领将她提到自己的面前,在她耳边切齿低声道:“不放军权?!陛下让贺云鸿出面,要追我刑责!别说京城周围有得胜归来的三十万军队,就是那一万勇胜军也能收拾了我带的人!我已失圣心,不放军权还想活命吗?!你想让我被当众剥夺军权,贬为平民,或是被指有不轨之心,让父兄英名被污?!现在至少我还有个爵位!没有被下到牢里!你这无知毒妇!我娶了你,真是倒了血霉!”
孙氏尖叫:“你倒霉?!我才倒了霉!嫁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你有爵位算个屁!孩子们呢?!白痴!”
安国侯脑海里闪过一个给他端过茶杯的影子,那个女子此时,会一如既往地陪着笑脸讨他的欢心吧……
凌青心头一阵恼怒,用力一推,将孙氏搡到地上,骂道:“闭嘴,出府找地方过夜!赶快搬家!”
孙氏不依不饶地说:“家都保不住了,白痴……”
凌青举手:“别让我再抽你!”
这个与自己二十来年的夫君变得这么暴烈,孙氏怎么也无法接受,她疯狂地扑向凌青:“你打我!你打我!打死我吧!”又挠又踢。
凌青躲了几步,实在忍不住了,挥掌打在孙氏耳边,孙氏一晃悠,瘫倒在地,三个孩子大哭着围到了孙氏身旁。
凌青孤零零地站着,抬头看到门边太平侯的军士们眼中露出轻蔑——打女人的男人……
凌青面红耳赤,喃喃着说:“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像是回答他的自问,往事再次浮现纷纭:他的长兄手把手教他武艺,教他读书写字,扶他上马,纠正他射箭的姿势……二哥三哥在一边笑着指点……他们带着骄傲的笑容,上马,他最佩服敬爱的长兄,在阳光里回头喊他的名字……噩耗传来……父亲的白发,母亲的眼泪……征战,重围……一个女子杀到了他的面前,她的脸红了……她跪在院子里,那么卑微……她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哭泣……她低声对他说对不住……她离开了……他再次成婚……美丽的孙氏……他的满足……那两个让他憎恶的孩子,男孩挂满泪水的肿脸,女孩子痴呆的神情……朝堂上,那个身披着阳光走入大殿的昂然青年——他的长兄,再现人间……
凌青捂着脸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