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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筵无好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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驭车人轻驭牛车,在雨中驶过长街。这座繁华的城池人烟散去,安静得沧桑。
车辚辚而响,裴泠掀帘注视沿街朦胧如画的亭台水榭,大雨汇成一条细线潺潺流在屋檐下的水沟里,令她恍然以为到了温软的江南小镇。然而很快,她眼角瞥见前方有车驾停在道旁,本并未注意,但忽地发现车旁还有四人站立,其中一人衣冠楚楚,器宇轩昂,仆人替他撑伞时遮住了面容。但裴泠仍一眼认出那人正是丞相嵇述。
她想了想,笑了起来,吩咐道:“停下。”
驭车人果然停下,拢起车帘替她撑伞。她下车一路走向嵇相。
嵇相似乎在跟人嘱咐什么,一听脚步声靠近顿时收声,回头见是裴泠不由讶然。他很意外地转身笑道:“裴姑娘,真是巧,竟能在这里遇见。”
“是啊,真巧。我刚从宫门过来,不知丞相冒雨在此又是为何?”
“我本要去拜访一名同僚商量正事,但路过曲湖桥,记起有位名士居于此地,便下车打听住处,邀他明日赴宴。裴姑娘怎么又回去宫中?”
裴泠想了想,不知他说的是何人,便没有在意,只似笑非笑道:“丞相真是礼贤下士。出了这么大的事,裴泠早已心神震动,情不自禁要奔至宫门等候,以待尽早得知消息。也只有丞相大人运筹帷幄,能恍若未闻安之若素。”
嵇相眯起一双眼,仍不动声色地笑问:“哦?今日不上朝会,故之前没有出府,倒不知发生何等大事?”
斜风飘过纸伞,迎面扑在脸上,亦卷起湿润的裙裾,满街的花草树木都簌簌作响,竟冷得人发抖。
裴泠掩面打了个喷嚏,暗想,这天气真怪,明明早晨还是一点儿也不算冷。
嵇相见状哼笑了一声,从容解下自己的银白斗篷披在她身上。她惊得下意识要推开,但他双手不容拒绝地按了按肩,快速替她系好丝带。
“太子殿下——废太子被囚于金墉城。”裴泠在他退开后镇定下来,顿一顿,眸光不着痕迹扫过他瞬间阴沉的脸色,又继续道,“今晨废太子被告谋反,王司徒率众臣入太极殿正殿替其求情,这才保住废太子一命。原来丞相毫不知情的吗?裴泠还以为丞相也是刚为废太子求情回府。”
她神情十分惊讶,好似这件事已人尽皆知,并丝毫不记得正是王裴二族拦下了这消息。
“当然我知道也会替太子求情。”嵇相几乎压抑不住勃然的怒气,双眼深深凝聚冰霜,但浸淫宦海多年使他依旧保持表面的平静,一字一句地冷笑,“可惜嵇某孤陋寡闻了,王——司——徒,真乃我朝一大忠臣呐!”
裴泠垂眼,眉睫微颤,笑着点头赞同,自言自语道:“今日能保住太子殿下性命,王司徒居功至伟。此事蹊跷,或不久后能查出太子冤情复位。如今虽太子被废,但总无性命之虞,皇后殿下不算铸下大错,皇室也后继有人,局势不太坏。”
“呵呵呵呵。”他铁青着脸怪笑。
裴泠静静地看着他笑完才离开,还不忘为斗篷道谢。她故意这样说,如今尘埃落定,嵇述知道此事已晚。现在再找出证据表明太子谋反,怂恿贾后杀太子的话,太子死,但天下人知道是丞相极力主张的,根本无足够罪名废后。嵇述不会这样做。
但嵇述定会想到此事是王炽从中作梗,才令自己不能如愿。如果因此猜疑王炽,甚至不再与之合作,那么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她不过是想逼嵇相与王炽两人成为对立。
因为她不想与他对立。
她只能这样做。但裴泠明白,此事过后,他一定更厌恶她。她也是。
黄昏时大雨就停了,青空一碧如洗,澄澈如练。仿佛也是为次日嵇相的寿宴而作美。
半夜钩吻来敲门,原是赵王的消息来了,两股大军即将抵达函谷关,一旦将这道防御拿下,洛阳王气已岌岌可危。
但他需要贾后犯下倒行逆施、滔天恶行的揭露,这将使他师出有名。不必他提醒,裴泠早已派人查出废太子谋反一事,明日就可宣扬出去。此事明眼人一看便知乃贾后所为,届时正好以此诛杀贾后,匡扶皇室,迎回太子——这就是剑走偏锋。
即将政变的局势令她血液沸腾。
很快清晨一派鸟语虫鸣,裴泠启程去往丞相府赴宴,除她之外,裴氏无一人赏脸。河东门阀士族望其鼻息,纷纷闭门不出。
因她有特意提早,到时客尚未至。门下仆人回禀了嵇述,他迎出来,裴泠便将斗篷还给他。嵇述接过去笑道:“有劳裴姑娘了。”
“何出此言。裴泠倒应该感谢丞相舍己为人的风度才对。”
他意味深长地道:“不是任何人我都有这样的风度。”
裴泠充耳不闻,笑道:“丞相难道意图在门下会客?”
“呵呵,当然不。”他笑着的眼神中有太多“你这孩子还是这么伶牙俐齿”的意味,冲她扬手做“请”的姿态道,“裴姑娘请,小女恭候多时。”
裴泠摇头失笑,总觉此人态度暧昧,让人倍感无处着力,遂不再看他,目不斜视走上石阶。
穿过中庭,大厅廊檐下已有一名穿丁香色襦裙的俏丽少女伫立。大约十三四的年岁,一脸明丽的笑容使这风声鹤唳的洛阳天空为之生动。
此女想必就是嵇乐了。
嵇乐望着她愣了片刻,一阵风似地冲过来,歪头在她脸上探究须臾,惊讶地问:“裴姑娘?”停了一停,又更加难以置信地转向嵇述,再次问道,“这是裴姑娘?这样年轻……”
“阿乐,不要无礼,裴姑娘的确是年少扬名的天骄。”
嵇相脸色微沉,但嵇乐显然并不放在心上,冲她父亲吐了吐舌头,转身来依着裴泠左臂夸张地赞道:“我之前总听人提起‘琳琅水镜’‘芝兰玉树’‘握瑜怀瑾’‘闻喜独步’这天下四绝,暗忖唯有号称‘闻喜独步’的人是名女子,那此女必定年纪很大才有这般才智。不想裴姑娘原来如此年轻——方才第一眼见到你,我还以为是仙山神女降临呢。”
“嵇姑娘若为男子,想来这蜜口甜舌,走马章台必定满堂红.袖招。”裴泠从小在众人溢美之声中长大,并不为之所动。
嵇乐听她揶揄自己,笑声愈加放达。不似裴泠见惯的名门望族女子优雅且矜持的微笑,而近似于士人洒脱不羁的性格,应是与其在丞相府经常接触到的寒门庶士有关。她并不觉得两种姿态有优劣之分,这都是环境秉性使然。
嵇相见裴泠对嵇乐的“无礼”不以为意,复又温和地笑,并令嵇乐领她去房中稍候。
当二人进了房中,嵇乐便瞪大眼睛不解地悄悄问她:“裴姑娘,我怎么觉得方才家君手上那件斗篷甚为眼熟,好似他昨日出去披的那件?”
裴泠有些错愕,望着她好奇的目光不知该怎么说,好半晌才笑道:“昨日雨中撞见,丞相垂怜我衣衫单薄,故而一借抵御湿气。”
嵇乐目光转换不定,最后好似恍然大悟,坐下后一直朝着裴泠眨眼睛。
裴泠皱眉,难以理解,索性不发一言。
嵇乐也察觉到这样尴尬的气氛,便露出惨兮兮的委屈,小声问:“裴姑娘,您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倘若是我方才哪里无意冒犯了您,我就跟您道歉……总之您不要讨厌嵇乐,嵇乐没有娘,不知道该怎么,嗯……该怎么和您相处……但是嵇乐真的真的真的很喜欢和您说话。裴姑娘不要不理嵇乐好不好?”
她听嵇乐此话更加离谱,胸口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不由咬牙道:“我与尊君没关系!”
嵇乐闻言呆了一呆,喃喃地同情道:“原来家君是单相思么……”
“嵇姑娘。”裴泠紧紧抿着唇,眸光冷冽地提醒,嵇乐终于古怪地闭了嘴。
不久二人入女客筵席,吃了一会儿嵇乐偷偷跑了出去,裴泠也并不在意。只是片刻后,嵇乐又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急匆匆地一拉她的手,神秘笑道:“走,别待在这儿吃了,怪闷的,我带你去看宴上的好戏!”
“什么好戏?”裴泠略一犹豫,便已被拉出门。她只好随嵇乐前往,但兴致不高。
嵇乐听出她的平静,回头振奋道:“两方对骂,算不算好戏?”
裴泠哑然失笑,忙点头以示肯定,沉吟片刻后疑惑地问:“这是尊君的寿宴么?”
“怎么不是?”嵇乐一本正经道,“亲的。”
她拉着裴泠从一旁上了观景楼,推开二楼雅间窗户,正好可以将满场宴会盛况尽收眼中。此刻楼上早已聚集一群女眷,看神情颇为激动,莺莺燕燕在谈论宴中名士。
裴泠似乎听见了他的名字——自然他应该来。
中间最好的位置空着,显然是为嵇乐而留。她随之过去凭栏垂望,不禁恍然大悟。
难怪寿宴上双方对骂嵇乐还高兴得很,原是她曲解了“对骂”之意。
那是两方玄学名士就各自观点谈辩,情况激烈,言辞迅猛,观之犹如痛骂。
嵇乐好奇地盯向那名已胜的男子,目不转睛道:“他就是蕲雪夜啊!果然很厉害。”
裴泠讶异地挑眉,想不到蕲斐也来了。大约昨日嵇述便是特意命人邀请他吧。
目下蕲斐已胜,对方也不死缠烂打,怅然一叹后举杯笑道:“在下甘拜下风,蕲雪夜名不虚传。有此一辩,今生无憾!”
“斐可不觉痛快淋漓。”他遥遥与那人对饮,冷冷地道。
那人脸上稍显尴尬,很快也摇头失笑,因深知他素来如此言行无忌,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主位上嵇相领头邀众人齐贺蕲斐一杯,笑眯眯地问:“呵呵,你今日莫非想把满堂名士驳倒才算痛快淋漓?”
蕲斐忽地将目光定在主位下首座,回道:“与庸人辩论何足道哉?斐今日只为一人而来——不知王冰石可敢与我一较高下?!”
“你——!”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变色。他们极富盛名,到了蕲斐口中,就只得一句“庸人”?
实在太过年少轻狂,目中无人!
嵇相笑意一收,不冷不热地扫了战意凛然的蕲斐一眼,转动手中酒杯,不置一词。
众人见状也纷纷屏息期待。
万众瞩目,王炽神色自若地饮下杯中酒,然后伸手拂开冠带,白袍不染尘埃,褶皱纤毫毕现。他扬眉轻轻一笑,露出两颗整齐而不算太尖的犬齿,眸光柔和而空远,道:“炽不善此道,仍知雪夜高才,只好认输。”
“啊——”楼上观望的女眷不觉失望地感叹,原以为会看到洛阳最为经典的辩论,却不想王冰石轻描淡写地认输。
“可是好奇怪,为什么王司徒自动认输,我还是以为他很厉害呢!”
另一名女眷附和道:“我不想要王司徒认输啦,蕲斐好坏,怪不得别人都不请他!”
“好狡猾。”嵇乐的双眸异常明亮,牢牢盯紧宴中的王炽,须臾不离。裴泠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迷离。她顿了顿,好似极难割舍地收回目光,偏头道,“他好狡猾对不对?他认输没有损失,还博得谦和大度的名声,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取胜?”
裴泠看了她一眼,微笑回答:“对,他真狡猾。”
裴泠深知,他不是想博得名声,他已不需要那些。他只是,想要蕲雪夜这个人。
蕲雪夜生性狷狂,此番他不胜则对方不屑一顾,此番若胜则激起对方好战之心,以后处处争锋相对,不可能为他所用。
这样的人,想要用他,要么彻底将他翅膀折断,要么就敬而远之。
但对嵇乐何必解释太多。
嵇乐笑弯了眼睛,兴致勃勃地继续道:“可是他这人真有趣!”
她深深凝视一眼嵇乐,笑了笑没有说话。
下方蕲斐却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哼了一声,冷冷道:“是不善此道还是瞧不上我微贱出身?”
王炽摇头正要回答,蓦然院墙外高楼顶划过一道耀眼剑光,数十名灰衣大汉带鬼面具俯冲而下,霜白剑刃尖啸风声。
众人皆惊,嵇相面色冷凝,寒意森森,起身大喝:“来人!”
顷刻间大批护卫挽弓包围会场,众宾客已聚集在护卫身后,滴水不漏。看他们行动迅捷,显然早有准备。
护卫长偏头觑一眼嵇相脸色,抬手狠狠劈下,吼道:“放箭!”
鬼面灰衣人堪堪落下便被射杀一小半,不由乱了阵脚。其中有人挡开几支破空而来的利箭,冲上前一刀劈死一名护卫,高声道:“中计了!快撤!”
后来的几人闻言,立时要抽身回去,但另一人却冷笑道:“同伴死伤数众,岂能空手而归!”
语毕那人竟将目光转向她们所在的观景楼。
嵇相脸色骤变,王炽一展九折玉骨扇,喜愠莫测地出声:“无邪。”
原本静立于他身后的无邪陡然出手,看似呆板的面庞下却身轻如燕,点足便凌空掠来。他超然间抽出缚于腰身的两柄软剑,恍如一道石墙牢牢拦在灰衣人前。无邪双手使剑,剑花缭乱极为灵动莫测,竟让十余名刺客寸步难行。
嵇乐掩唇惊呼,眼中溢彩流光:“他的属下武功这么高啊?”
正在此时,一名灰衣刺客突然放弃防备,以身为盾,直直朝无邪扑过去。无邪软剑抖动,宛如灵蛇当胸一刺,刺客心窝当即血液飙射。但他仍旧不停,反而双手握住无邪软剑,借力狠狠一冲,登时将无邪推到一边树枝上,声嘶力竭地大吼:“快——”
数名刺客轰然涌进二楼雅间,情急之下并未细看,有两人忽地抓起裴泠便破窗逃离,而身后侍卫已来不及追赶。
她想无邪是能追上的。
但是他没有来。
有人野蛮地捂上她的眼睛,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只剩下这群刺客轻细的呼吸。
良久,裴泠脚落在实地上,还未站稳便被人狠狠掼进干燥的山洞里。她蹙眉缓缓爬起来,一言不发地拍去身上灰尘。
堵着洞口的几人直愣愣注视她的动作,过一会儿有人忍不住道:“她、她怎么这么镇定?”
顿了顿,又一人不大肯定地问:“你是嵇乐?”
“我是裴泠。”她冷笑着说。
刹那刺客竟尴尬地沉默了。他们面面相觑,然后留下两名刺客看守她,其余人等退到洞外去商榷。
裴泠隐约听见他们谈论自己的去留,送回去不甘心也不可能,但留着她也不知能干什么,反而会坏事。最后一人冷声说干脆杀了她,反正一样能达成目的。没人反对。
她这才真正惊讶,知道她身份还能决然杀了她的人,似乎不算太多。而杀她能达成何种目的?他们背后的主子又是谁呢……
夜晚降临,他们在洞口架起火堆烤野味。没有第一时间杀她,恐怕在等他们主子的消息。裴泠拢袖冷冷地注视他们,终于有人调侃地笑问:“怎么,你想吃?”
听声音似乎是下午提议杀她之人。
“并不,但烟太呛。”她无动于衷地答完,刺客又一阵沉默。那人大约觉得在同伴面前脸上挂不住,便冷冷地哼道,“以为你在什么地方?就快死的人,烟呛也只能受着!”
另一人心慈手软,怜悯道:“她出身娇贵,受不了也正常。权当怜香惜玉,我们把火堆挪挪又不费事。”
最开头那人回身便一巴掌摔在他耳边,呵斥道:“规矩都没听进去是不是!怜香惜玉,当你还是个男人?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就还是男人那她也看不上你。收起那点龌龊心思,误了主子大事你十个残躯不够剐的。”
挨了打的刺客双耳泛红,低头不语。
大抵喝了些御寒酒,又提到这么敏感扭曲的话题,另外有人便故意插科打诨缓解气氛道:“他说说罢了,二哥别当真。就算真有那心思,那也得对着中午宴会上穿白衣那小子啊!”
一人怪笑道:“你别说,冰清玉洁,人间绝色!跟这个女的不相上下。”
裴泠听到这双手已握成拳,面上却越发平静,出言打断他们继续污言秽语:“杀我?你们主子真有那胆子?”
“嘿嘿,明着杀自然是不能的。”被叫“二哥”的人阴郁地道,“可这荒山野岭,谁能知道我们背后是何人?反正只要搅浑这趟水,让你们自相残杀……”
他忽然住了嘴,似乎泄露了秘密。
她似笑非笑地冷声道:“哦,自相残杀,难道你们背后是贾后?”
他一怔,偏过头去凝视火堆:“即便你猜出是贾后又如何?你死期已到。”
“我以为你们会称呼她为‘皇后殿下’呢。”裴泠冷冷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