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沙洲铃

12、第 12 章

　　梁国也有一座五里亭，也在都城门外，送别和归来的必经之地。当年他离开时楚瑜裳也曾亭中相送。那年染鸢节将至，他行前用她描眉的炭笔在白布的纸鸢上匆匆画就青山远黛，约定回来时一起着上颜色。他跨马执缰，她执鸢上细绳，一回眸，一展颜，都合了这一句：“水是眼横波，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
　　然而待一个归来，一个却已不在，似一场醉梦，醒来无踪。佳人杳杳只是证明了岁月时光堆砌不了信诺义气，倚遍了朱漆阑干，看穿了海枯石烂，誓言便也玉碎瓦不全。

　　沈颐珩仗剑立在一侧，并不去看萦泠将酒樽递给顾裕欢，又端了一樽立在他身边。梅子酒香萦在鼻下，他握紧了手中剑柄，身体绷得笔直。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梅子酒并不稀奇，让他震动的重点大概就只在梅子这两个字。
　　那年秋雨，她执伞雨下护花蕊。他坐在廊上喝着陈酿的梅子酒笑话她的痴傻多愁。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的诗句，平素读时也会有些感慨，却全没想过真有人会为了呵护那一朵花间蕊而执伞挡雨。她笑他陪一个愁女子这么做自己也是傻的可以。他端酒入雨递向她，她如痴看着他长身玉立，看着他泰然自若，看着他眼中流泻出的专注。梅子酒的酸甜入喉，彷佛有一只手在轻轻揉搓着两人的心，那里，慢慢泛起的是一份柔柔的酸楚。
　　如今日，当时青梅，如今君臣。他知道萦泠侯在此处等的是什么，和幕笑远一样，这诺他给不出。

　　“朝阳殿传喜....”萦泠久候不见他接酒，只得开口。她知道自家小姐和眼前这一位之间的一切，如今的楚家除了楚大公子还在为官，但也只是个远开十万八千里不在京中的无足小官外，军中楚家实力实在已是勉强。除了眼前这个人，萦泠不管他是世子还是将军，他都是她唯一能为她家小姐开口的人了。
　　“小姐一直什么都不争，从王府入宫也只说‘不过是门多了些，巷子长了些，还不是一样的日子？’可是，就算她有皇子，也不是独一份的。王府和宫里怎么能比，岂止是门多了些，门后的是非暗箭防不胜防。小姐又不是个会争宠的，皇上是对小姐好，可如今皇后又......”
　　“后宫的每个女子都会有这个喜，若是一直受着独宠，愉妃娘娘的日子也不会好过。”顾裕欢淡淡接了口。
　　萦泠有些发急：“若是从未独宠，那也不会遭人嫉恨。可是大家都知道中宫悬空这三年，人人都以为会是最得宠的小姐最终入主，偏生小姐一直又是淡淡的，只是闭门过自己的日子，就算给皇上吃闭门羹也是有的。”
　　“故作清高，恃宠而骄”顾裕欢往昔也是和楚瑜裳交好的，只是现在，哪怕她不得不进宫去住了这么几日也并没有消退因为楚瑜裳而使她不见自家大哥几年的怨恨，尤其是知道了那些出生入死后更是后怕，“既然娇了，皇上认了，别人妒了恨了也怨不了人”
　　萦泠心里恼她这话，却不能在这时候去驳这个郡主，只是看着沈颐珩思付着低头道：“小姐从未拿下过她手上的玉石，红绳稍有褪色就会换上新的，她说...”
　　说到这，顾裕欢瞥了眼沈颐珩，她还记得楚瑜裳托她把第一根红绳带给沈颐珩时他的漠然反应。心里总觉得别扭，酒杯子往桌上一掷，开口打断道：“酒喝过了，我们该赶路了。”站起来就要离开。
　　“郡主...”萦泠急急唤了声，跟着就跪了下去：“小姐并不知道奴婢过来，奴婢也不敢多嘴，不敢求多的。不争不显被忘了才好是小姐想过的日子，可是这地方哪是你想隐形别人就能放过你的。郭楚两家文功武略的不合已久，如今郭家稳坐庙堂，楚家却....”
　　“郭家还是楚家，都不关顾家的事”顾裕欢有些不耐：“记着你自己的身份！”
　　萦泠不退，手中酒樽高举，磕了个头，又抬眼紧盯着沈颐珩，只要他肯接这杯酒，她要求的也就是应下了：“奴婢不求别的，楚公爷说过，凡是楚家门下，不论天怎么变，是大易的臣，是梁国的魂。奴婢只想问一声世子爷，我们的身后是不是还有梁国？”
　　顾裕欢的目光在跪着的萦泠和站着的沈颐珩面上来回转了几转，她知道沈颐珩一定有所震动。从出发来这国都到现在要离开，顾司彦以沈颐珩的身份存在，他真正要来看和想要了结或是割舍不断的也就是那一个人和这一件事。怎么决定，顾裕欢没有插嘴的份也左右不了他。楚家人的魂是梁国的魂，那顾司彦就是主宰这魂的主，从前或许少了份霸气，但现在的顾司彦做任何的判断和决定都是代表梁国，他担得起也该知道怎么担。

　　萦泠从没觉得手上举着一樽酒会是这么累的事情，她本是做惯了这个的，一个托盘里十几樽她都能单手托着。可现在就一樽，此时从手腕到手臂她都在发抖，根本无法控制和抑制不住，酒樽里的酒水也跟着一起晃悠。就在她快绝望的时候，沈颐珩握着剑柄的手才松了下来，接过了她的酒樽。她方自一喜，但见沈颐珩却是将酒如祭亡魂一样洒在了地上。
　　沈颐珩将酒樽置于亭内石桌上，淡声道：“这酒，是顾司彦报楚公爷当年相教之恩。兵法韬略，言谈之间，老爷子虽未身授，也获益匪浅。魂之一说，梁国不敢。但是，梁国在，梁国人便在！我能做到的只是这些了。”
　　这些....是不是够了？

　　十一月，李权兵败于长野。按两国之约，长野郡划归西陵。
　　公输乐在梁国车马离开的时候也悄然远离了大易国都，只是据项霄汉的线报，她并未回到西陵。至于西陵为何只要长野郡，还是一时得不到详尽的原因，只大约知道他们要寻找什么，但不知道是人还是物？

　　景安三年的十二月冬至夜，梁国云安侯府的祠堂内，顾司彦和顾裕欢对着祖宗牌位拜祭完，宁蕴卿就把顾司彦叫到了内堂。顾裕欢在后面直扮鬼脸的撒娇控诉：说母亲偏疼哥哥。
　　对宁蕴卿这个母亲，兄妹俩比对父亲还要惧怕。别人家是慈母严父，在顾家是倒个个的。云安侯外掌梁国，在家里对妻子是极为尊重，顾家府邸，宁氏掌政。
　　宁家以商起家，历朝历代大多都是以农为本，轻视工商，大易在这一点上却和其他朝代有着明显的区别。在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前提下，工商业的发展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民固以食为天，然种粮是为了卖个好价钱，食为天，钱为本。铜钱的流通又如何少得了商家的参与，有了遍布大易的营生，并有梁国顾家为后盾，宁家即使没有官拜相国，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
　　更在于，宁家的商道走的是条奇路，没有踩到任何权贵的尾巴。丝绸、茶叶、瓷器那些富贵奢华来钱来得最快的营生宁家是一样没沾，宁家的生意几乎全是和普通百姓打交道的。主要有三个：药铺、当铺和车马行。哪个富贵人家会来当铺？摆着家里的高头大马，华丽马车不坐，去租车马？虽说药铺是不论富贵贫贱，你只要生个病就得沾的，可人宁家的保安堂药铺是带赊账的，保安堂前永远排着补丁衣服的穷人，你个绫罗绸缎的人你好意思往里撺掇吗？
　　那宁家全沾着穷鬼了，到底又靠什么赚钱？这就是宁老爷子的高处，谁说消息就不能卖钱，谁又能说人心不是无价的？
　　说白了，宁家赚的最大的就是人心，得的是这车行走四方、当铺揽四方、药铺医四方的四方消息，这年头不是家家都有羽鸽，这年头，却真正只有宁家的四海车行行遍大易版图，甚至于深入西陵地界。官府找不到的人，宁家可以。官府平不了的事，宁家人出面也有这个人情面子在。
　　宁老爷子七十古稀，唯掌珠宁蕴卿一个女儿。当年宁家与顾家的亲事本非老爷子甘心情愿，老爷子一门心思是要女儿与养子宁重婚配，这样宁家的家业也始终能在真正的宁家人手中。无奈宁蕴卿不从，而顾家到底是侯府，宁家需要这样的后盾。老爷子多少不甘到底也抵不过以女儿的幸福为重。所幸宁重孝顺，娶妻贤惠，生子聪达，这些年宁家的生意虽由宁重所掌，可也事事尊重老爷子的意见。唯有一次，就是楚家军离开梁国，梁国国内盛传夺妻之恨，老爷子气得要收回在大易国都地面的所有生意，宁重不同意，最后请回了宁蕴卿才说服了老爷子。

　　此时的顾司彦看着母亲递过来的一方象牙骨制，牌九大小，刻有“宁”字的宁家令牌，犹如接过军中虎符那样倍感千钧。
　　母子二人这些年深谈的机会不多，即便在他以沈颐珩的名字回到侯府，顾裕欢有怨他这个哥哥的不负责任离开而让她承担了过多，侯爷有让他早日收心熟悉政务，对他还要继续沈颐珩的身份留在军中不满，唯有母亲什么都没责怪，甚至在他要回军中时送他到侯府门外。街角停下回望时，母亲的身影依然伫立。顾司彦有在马上痛哭，他相信，母亲也会在屋檐下落泪。他们不说不劝不强留只因他们都知道还没有到回来的时候，踏进了这个身份，行程中就总有身不由己。
　　“母亲”顾司彦掂着令牌，心里多少是明白点的。内堂里的烛火很亮，宁蕴卿的目光也还停留在这块令牌上。
　　“宁家只有这一块令牌，我出阁的时候，父亲悄悄放在了箱笼里的。他担心我这个商贾女嫁入官家会吃亏。宁家虽然业大，终究是民。梁国云安侯府，多大的一个地方啊.....”
　　顾司彦原还抚摸着令牌上的云纹雕刻，此时听着母亲有些慨叹的声音，突然笑了：“父亲要是听到您这话，一准会说：宁氏小女，侯爷夫人，心多大的一个人啊”
　　宁蕴卿睫毛微微一颤，带着面上柔柔浮起的笑容抬头看向她的儿子，把他的手掌一合，盖住那块令牌。
　　“心再大，人就是这么一个。府再大，住的就是这么几个。人之一世，会走过很多路，路过很多人，会看到很多尽头，也会看到很多指路牌。牌上会写此路不通，也会写绕道而过。重要的不是牌上的字，是看字人的心。”
　　“心在哪，路在哪，人，就在那。”顾司彦慢慢接口。
　　“欢儿有说你们这次......”宁蕴卿起了个话头又住了口，转了个身坐下：“宁家生意的所有掌柜出去站柜时都被明示过，见“宁”字令牌不问所以，一切听令行事。当然他们见的只是令牌的图样，这块牌子在我这也二十多年了，该见见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