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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番外(二) 空曲念王孙 ...

  •   江山十万里七尺独眠
      金冠令人疲且问谁怜
      唯借骄阳觅暂驱心寒
      若得葬其中此心亦暖

      一幅雪白柔软的绢,被竹圆的绷架拉紧,绣针从底下透出来,嘶拉一声就划破了经纬的顺序,额外的加出一点颜色来。
      线一点点的从绢里拉出来,再刺了进去。
      破碎的声音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一百匹西疆贡品雪芯棉,一百匹南疆贡品莲锦绢,一百匹北疆贡品素问缎,一百匹东海贡品月影绸。
      素缟弥漫,如同一场澎湃的大雪。将整个安仪殿堆积得如同失却了色彩的空间。
      绣工坊几乎所有的绣女都聚集在了这里,人人埋着头只对着手里的绣绷或者长架运针如飞。一团团银色白色的线,十八劈的丝线或者是银色拉的绣线全部堆积在如山的白色中,闪出格外灿烂的光华。
      端茶送水的小宫女们脚步都是轻飘飘的,唯恐不小心弄坏了一点这些绣女们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
      “这是要做什么的?”将针在头发里擦了擦,焕莲偏头问一边的绯雅,她们都是同一年被选入宫的绣女,在自己的家乡都是心灵手巧出名的。如今天下大定,民心已安,她们自然憋着劲为宫里头的主子们效力,都想要做点与众不同的东西出来。
      而这初掌了完璧江山的皇上,竟然在第一年要了四百匹白色的贡布,然后就开始安排绣工坊所有人在这里轮班的绣着银白色的菡萏花。
      白布配上雪线和银线,几乎眼望去就是茫茫的纯白。纵然是低调到了骨子里的骄矜,这么费时费力却实在是令人费解不已。
      绯雅轻轻的将线头剪断,手指抚摸过刚绣好的一副并蒂莲,她用的几乎都是雪线,只在重瓣间配了少许的银色区别开,远看白茫茫一片,凑近了才能发现这精心的精美刺绣。她生了一张同样内敛而安静的面容,乍看来没有任何出众,只觉得心静。绯雅淡淡说:“白和素多以治丧,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若是这么多的白,大约都是要用来致哀,所以绣起来总有些伤心似的。”
      “治丧?”焕莲手指一动,“天下安定,不知到底是哪里的服丧,要用到这么多的素仪?”
      绯雅微微一笑:“你若是爱打听,不如下次陛下来看你问问去?”
      这话倒让焕莲赶紧低了头:“姐姐莫要玩笑我了,这哪里是我们能问的,再说陛下终日总是没个笑容的样子,看了怪心慌的……”
      “你还敢私窥天颜了……哈哈”
      轻轻的逗笑声合着那些几乎从也停止不了的刺绣破碎掉绸缎的声音,在这座殿阁里日复一日下去。

      朱笔在宣纸上走一圈,年轻的皇帝微微皱眉,随即又舒展开,似乎是为眼前的问题想到了解决的方法。
      承心殿静的连一声咳嗽都不闻。
      彰祺淡然的看着眼前专注于政务的喜阑,不多时御膳送了点心上来,喜阑头也没抬:“彰祺一起吃点吧,你也该站累了。”
      “谢陛下恩典。”彰祺躬身谢过,今日御膳进的是莲蓉饼、梅花酥、什锦鲜果盏和雪花酪四样甜点心,粥是一碗素白甜粥。他看了一回,随便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喜阑抬眼笑:“朕倒是忘记了,你原本是不爱吃甜的。可是棉兰嗜甜,朕就叫御膳总是多做些甜食,他们倒竟然成了习惯。”
      “陛下体恤皇后之仁德有加,臣景仰。”彰祺不卑不亢的微微躬身。
      一时有些沉默,喜阑继续问:“朕要你访的东西找着了?”
      彰祺立刻点头,随即将一副地图和资料呈上来:“臣已经问了当时随行的卫队官兵,并且亲自在现场查验过了。确认……是那个人无疑了。”
      “是么?”喜阑握着那些纸张却没有立刻打开,“朕明明给了他足可以救命的东西。”
      彰祺轻轻咳嗽一声:“陛下,据臣所知,最后那东西是由陛下的卫队长呈给宛缰王的,这才得以最后带着卫队全身退出,并且之后这些兵士们也立下了大功劳。”
      “春泱。”喜阑淡淡的念出这个名字,“朕那时候便说这是个好名字。”
      他的目光转向了殿阁之外晴阔的天空:“不知道绣工坊的活计赶不赶得完?”
      彰祺亦没有再多说话,只是静默着等待他的决策。

      他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但是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回去,他也许一定不会那么做的。
      如果或者如果,有什么切实的意义呢?
      春泱看着眼前一车车洁白的素布,茫茫然耀眼。
      他最爱白色,那么多洁白的衣裳,衬托着他流云般的气质。
      可是当最后他赶回来收敛他的尸体,却没有如同他的希望一般,可以保留一点点最后的颜面。
      宛缰的军队包围住驿馆的那一夜,喧哗的灯火焦急的灼烧了每个人的心。
      他记得自己多么恳切的努力过,求他跟他逃走。
      端神的军队打进了宛缰,宛缰王勃然大怒,自然想到这群还在自己境内的近卫军。
      那么多弓箭手和骑兵,密密麻麻的逼近。
      他不怕死,亦知道自己对陛下有未尽的使命还需要完成。
      可是他拼了命最想保住的是他。
      这个男子,笑容竟然淡定得如同风中盛开的莲花。
      “春泱,记住万不得已,将这个东西拿去给宛缰王,足够你们获救。”谈弦一边收拾着自己的琴,一边将一个小小的布包放在他手心里。
      他不再说话,只是执着的跪在了他面前,折损膝下的黄金,想要换回这个他想护卫的宝物。
      而谈弦只是摇头。他清澈的双眼里晃动着跳跃的烛影:“端神的军队就要打来了,我们终于能要回自己的土地。十年了,十年了该有多少人已经忘记了这里曾经是端神的土地。”
      他坐下来,竟然像个孩子般有些认真的回忆着:“春泱,你知道吗?我从小就是在这城里长大的。这地方真是美,到处是粼粼车马,舞榭歌台。商铺的驼队会在宽宽的街上走,那些长串的驼铃里飘荡的是塞外的声音。天空总是晴朗的,人人脸上都有笑。站在我家的阁楼上,可以看见连绵不尽的瓦盖墙围,一重重直到皇城里去,明晃晃的琉璃瓦。”他轻轻的笑了,回忆里的画卷一点点铺开,“而他,要把这一切全部重新还给这个世界。”
      我多么希望,这一切与他与我都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么我就可以拉着他的手,一直的向前跑,不论是风沙高扬的塞外,还是冰雪纷飞的北国,草长莺飞的江南船坊还有万花盛宴的川夷。任何地方,都好像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我多么希望,这只是我的希望。
      他几乎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爹爹说我命生的不好,这一世该求的荣华我不必求就可以得,要求到的东西却一样也不会属于我。这时候看来,却是对的。人终归不该抗命。”
      “千军使前方就是繁梨渊了。”卒卫前来禀告,春泱点点头,下令卸车。
      当日他回到驿馆,只看到血污里那残损的景色。洁白得耀眼,几乎会刺伤视野。
      那群疯狂了的士兵,自然认得出这个绝美倾城的男人,就是那个在他们帝王的宴会上,一曲琴音打动了天下的琴师。
      最美好的事物,总是应该归还给最能亵渎他的姿态。
      这一世荣华富贵,繁华盛名,只要他想,哪怕稍微笑一笑,也足够取之不尽。
      而这一世,亲情天伦,爱情绵长,兄友弟恭,朋高友达,全部都是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词汇。
      谈弦你到底有多么寂寞呢?
      整匹的雪白的绸缎,从村庄的入口就以极为奢侈的姿态,铺展飞扬。将眼见之处都装点成雪白。
      匆忙中他只有将谈弦葬在这个临近的村庄里,而喜阑在得到奏报之后,亦没有提出迁墓,只是圣旨一下将墓地附近一里内的房屋农田全部迁移,种满了梨花树。
      那些绣女们巧夺天工的刺绣,或飘扬在梨树的枝桠上,或铺陈满新修缮的墓穴,纷纷扬扬的白,白的冰冷,白得炫目,亦白得让人心凉。
      谈氏家族的宗亲们来主持了新葬仪。这个煊赫而悲哀的宗族骄矜得玲珑脆弱的风骨,在风雨飘摇中永远只能以最无奈的姿态顺从强大命运。
      似乎是一种注定的诅咒。
      莲蓉饼、梅花酥、什锦鲜果盏和雪花酪。四样果品祭礼摆在案前,是他幼年时代喜欢吃过的东西。
      他彼时年少温良,尚不知道自己一生会遇到多舛的命运。
      小小的甜品就足可以甜蜜起一天的心情。
      而年纪越大,他就不再吃甜,命运给他的全部是苦涩。
      越嗜甜,就越能察觉那苦涩是如何的难于下咽。
      所以他不再肯吃甜,这样对于苦,自然就会觉得减轻。
      就是这般自欺欺人的少年。
      越是喜欢的东西,越是不能靠近。一旦接近得到,那失却之后的疼痛才会最要人命。
      这般胆怯和卑微的祈求,在常人看来轻而易举,如何却耗费他一世全部勇气与爱恋。
      他终于不是那个好命的人。
      下起雨来了。
      细细的雨丝,将十里素白打湿得淋漓尽致。
      谈弦。谈弦。
      这天下唯独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你,其他,则应有尽有。
      谈弦,你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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