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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蔷薇纪 ...

  •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清平乐》宋·黄庭坚

      [清梦: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天音府的司韶,郭清梦。
      她八岁进府,日日箫管琴筝苦磨练,十九岁终于在层层遴选中晋升为天音府的司韶,美貌和才华尽在一身,挡不住的光芒四射。妲己灵蛇髻,寿阳梅花妆,白衫上浮凸隐现银丝绣的蔷薇花,色色不与人同。待按指泠泠七弦上,香风吹来,花雪满衣裳。未登堂的弟子们看见湘帘那面冰雪人物的绰约身影,便如窥看云端神仙一般。
      天音府虽不是朝廷乐府,却是天下最知名的陶音炼韵之地。连个不成器的弟子陆雨蒙都做了琴待诏,十年前一曲动京师,更不用提天音府入室弟子的实力。江南江北,堪与它一决高下的除了杭州空绿馆,再没有别家。在天音府中主人从不露面,门生分青阳、朱明、西皓、玄冥四部,只为技艺最高的弟子设两个席位:司頀、司韶。可想而知,当师父把那块玻璃地蝈蝈绿“韶”字令牌交给她时,女孩子心里有多么的欢喜,简直像凤凰飞上了九重天。
      七年前,蜀中天音府来了一个写曲子的先生,听得说府主人邀他小住两月,商谈密谱。这男子真也不拘,大大方方带了一帮子三教九流的人进来,教府中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子看见就躲。那不知哪里来的歌伎舞姬夜夜笙歌,依他兴之所至任意施为,不时有新剧目问世娱人。说来也怪,这人明明有哑疾,却偏能鼓捣出这么大动静。有抱怨这伙人乌烟瘴气,要赶了出去的,主人一笑置之。状告到她那里,女孩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不信自己数年苦功不及这无赖男子技艺出彩,挥手带上众弟子,冲到用桌子胡拼乱凑的戏台下,却被那夺人声色先按下了恼怒之心。那不是她自幼习练的中规中矩的宫商角徴羽,却参杂了那么多的旁声逸调,嘈切切一泓奔流的泉水,活泼泼的天真。

      世上竟有这样的音乐,风流俊爽,灵气逼人。

      她痴了,静静地看着,听着,除这舞台之外一切都成为不关己的喧嚣。台上款款怨诉,盈盈舞姿,唱毕一段台下便和道:“踏摇,和来!踏摇娘苦,和来!”热烈欢腾,不现一点悲戚之意。《踏摇娘》舞毕,《兰陵王》上场。戴着狰狞的木头面具的舞者跨步横戈,所向披靡。笛声清越,鼓声咚咚,红烛将台上英武的身影投射在堂前,翩如燕子矫如鹄。最后,她竟情不自禁地和这帮“乌合之众”拍起手来,清脆的巴掌声错愕一堂。
      台上的兰陵王取下面具,在红纱灯影里对她笑。她没有看清他的容貌。那一刻只有黑暗中琉璃闪耀,直指人心。

      从此世间天地翻覆。

      月下花间柳,满堂风露清。他一双手停驻在琴身上,像一对栖止的鹤亭亭敛羽,美得惊心动魄。看见这双手的第一眼,她便知,此人的才华,她今生都无法超越。
      察觉了她的犹豫,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她敛衽施礼:“请先生不吝赐教。”
      他微笑着轻轻摇首,笑颜明朗如月光,指下略拨,一响便百转千回,入耳动心。
      一曲《蒹葭》,继之以《野有蔓草》,瑰丽曼妙、清奇幽雅,听得她衷心叹服。曲罢,男子挽起一朵黠慧的笑花,推过琴来。
      “不不,先生见笑了,小女子技艺输于先生多矣。”她连连推拒,岂敢以天音府司韶之名败给外人。
      他坚持,抱琴相付的姿势有如磐石,末了指指咽喉一笑,意思是:我口不能言,姑娘有何惧。
      她也笑了,心下暗暗叹息,整袖舒手,娴熟地弹了一曲《扬之水》,一曲《绸缪》。
      他再请。
      她勾挑捻抹,间以摇撞,弹奏渐入佳境,融入他的技法,亦变徴变羽,旁逸斜出,将四曲度为新声: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素衣朱绣,从子于鹄。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襄王神女的梦境幻成交织的旋律,迷离在乳色的月光下。蔷薇架上的红英片片飘落,新鲜浓郁的幽香氤氲了一地。
      曲终当人散,自此鸿雁各西东。她起身施礼,感谢他的教导和聆听。
      临行他认真地注视着女孩儿,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请教芳名。
      她一笑,折下蔷薇一枝,带露置于案上,飘然而去。

      迟暮。家山信杳,奈锦字难凭,清梦无据。春尽江头,啼鹃最凄苦。蔷薇几度花开,误风前、翠樽谁举。也应念、留滞周南,思归未赋。

      嵌了她的名字。清梦。

      [凤箫: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七月芙蓉生翠水。她带领青阳、朱明二部在河畔雨花台排云翘舞时,望见一叶小舟顺流而下,一个白衣人在船头手舞足蹈,似乎在呼唤她。
      她挥停众人,上前探看,果不其然是那个疯子。他笑嘻嘻地比着手势,示意她上船。犹豫片刻,她令众人自行习练,跟他上了小船。
      不多时到一处河滩,青山红树,鸟啭蝉鸣,情致幽绝。蓦地呼啦啦涌上一大片歌童舞女来,绫罗翠羽地装扮了,摇铃踏鼓,齐声歌唱:“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
      好一片群魔乱舞,偏乱中有序,穿插精巧。她看得眉花眼笑,直到他忽然踊身上前,招袖舞跳。妖童媛女们哄笑起来,拍手唱:“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柔肩。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
      两名歌童捧上一大捧蔷薇花,唱诺道:“祝凤箫先生才华出世,祝蔷薇姑娘人比花娇!”
      蔷薇花叶纷披,细细的柔刺扎她的手心。
      那一刻她想流泪。打小儿来,父母端方,师父严厉,师姊妹们日日争长较短。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费心去赢得她的笑颜。

      从那以后,她总是借故离开天音府,去看凤箫一行人咚咚锵锵的锣鼓。有时夜半突入禅寺,将全寺僧侣沙弥通通惊起,乍见穿羽衣的舞娘在屋顶上飘来飘去,扮成鸟兽的歌童吹角拉弦,纷纷睡眼朦胧地且呼且笑,不知来者是人是怪是鬼。
      半夜两人躲宵禁,牵着手儿自水路往上,穿过野地。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刺激有趣大大盖过了被抓的恐惧。田野里的露水闪闪发亮,像深海中的星星。野蔷薇的柔蔓不时勾在她的罗袜上,刺痛肌肤。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感到他的手冰凉如玉。
      走着走着,夜鸦叫了,三颗星子升起来,照着蔓草荒烟。迷路了。两人彼此嗔怪地互看一眼,然后淡淡微笑了。
      他们携手往天色发白之处走,开始数羊,又开始数自己。数着数着,总是多数出一人来,看看对方,分明又攥在自己手里。
      最后他们在恐惧中紧靠在一起,她歇斯底里地笑。他在她手心里写:唤狐仙出来罢。她跺脚叫道:“什么人,出来!”
      一袭红衣倏忽在眼前飞过,又掠过身后,停在树杪之上。她惊魂未定地看去,是个脸色粉嫩的小女孩儿,穿了件鲜红的衫儿,颈上垂着块白玉牌。
      “小狐狸!”她抓着他叫。
      小姑娘眨眨晶亮的葡萄眼:“你知道我是谁呀?”
      她一眼认出了那块白玉牌,上面纂着个“頀”字。天音府司頀的令牌,怎会出现在这里?司頀慕容瑶歌,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啊。
      凤箫上前一步,将她微微挡在身后,比划着询问。
      小姑娘她一径跳下树来,仰着脸儿问他:“你会接生吗?”
      他脸一红,嘴唇翕动:我学过一点医术。
      小姑娘欢叫道:“找到了找到了!快,跟我来,李家婶婶要生了!”

      那是个疫病蔓延的村落,没死的基本上都跑光了。在一户破落农家,一个面目污秽的妇人正在土炕上痛楚呻吟。两三个破衣烂衫的饥民生了一堆小火,守护在她身边。
      小姑娘叫慕容枫,嘁嘁喳喳说个不停:“我让杜叔生了火,准备了热水,新剪子我带了,净布也有。本来爹爹师父和我一起来,可他耽搁了一日。没料想李婶婶这节骨眼上要生了……”
      他沉着地洗净手,俯下身去。
      她紧张地说了一句:“她有疫病……”
      他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动手纠正胎位。小姑娘跑到床头,叫道:“李婶婶,你听我说,吸气——吐气——”
      白衫浸透污血。在产妇的凄厉呻吟中他捧出了那个浑身青紫的婴孩。他提着孩子,拍了两下,婴孩挣动着,啼哭起来。
      这一幕在她眼里太过震撼。从未见过的贫瘠肮脏,还有泥土里诞生的生命。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他纤长修匀的手泡在血水里,出人意表的光灿明洁,即使佛祖脚下的金莲花,也比不上它们素净美丽。
      任何听过他抚琴按箫的的人,决不会再喜爱第二人的乐曲。就是这样一双高贵的有魔力的手,为生了疫病的产妇接生。
      爱和慕是两个词,爱恋,和倾慕。可自这一刻起,她爱慕了眼前这个人。
      他给刚出生的女婴命名:瑟瑟。

      小姑娘枫儿蹦蹦跳跳送他们回去。
      清梦开口询问玉牌的来历。
      枫儿举着牌儿笑:“这是娘给我的。本来上面那个字是我的名字,我嫌太难写,说什么也不肯要,才给改啦。”
      “你爹娘呢?”
      “他们在处州卖胭脂花粉,都江堰附近那家倚云轩就是分店,姐姐用的是那里的胭脂吧?”孩子露出小狐狸一样可爱的笑容,有点洋洋得意。
      她心里升起莫名的渴望,遥羡鸳鸯翡翠,神仙眷侣。

      一个月后,他对她说,他要去江南。嘴唇无声地开合,淡淡的。头顶上蔷薇开始落瓣。
      他不是会开口要求什么的人。她也永不会听到他说:蔷薇,跟我走。
      她说,给我三天。
      她独自去了偏僻的月老庙。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上香了,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她跪在蒲团上,拨开签筒上的蛛网,虔诚地祈祷。
      上上签,文君听琴。凤兮凤兮思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
      她把蒙尘的竹签按在心口,望着远方一带青山隐隐。
      慕容瑶歌追随她心爱的男子去了。他们住在草长莺飞的江南,生了一个女儿,在十丈软红中看花开花落。
      凤箫,我们会有这样的未来吗?

      约好的月圆之夜,清辉团团,照着少女苍白失血的面孔。河上氤氲起雾气,朦胧了桂花香。一缕清响遏云的箫音穿透迷雾,抵达耳际。
      她望着船头的白衣人笑了。
      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天音府代代相传的《天音堂随笔》上添了一笔:至道元年,第三代司韶郭清梦,中夜出走,经年不知所踪。

      [尘世:红花初着色,深艳奈人思。纵有沧桑变,我心终不移。]

      她出身没落官宦之家,自幼在天音府里接受严格的操行教导,情知父母不会高看他一个四海为家的艺人,选择了先斩后奏,留书出走。船行五日后便听到风声,转运使郭大人报了官,官府张榜寻人。天音府飞鸽传书给空绿馆,双方都派出高层弟子秘密布控。
      凤箫一再地向她解释,此行困难重重,前途未卜,若有悔意及早回头。她对风掠起发丝,活泼地笑。果真抛下一切义无反顾地随了他来,就不打算回头了。体己物件只带了用惯的紫玉笛、绿绮琴,并一册《诗经》,夹着初见时相递的那枚蔷薇,薄脆如蝶。
      他没有笑话她任何孩子气的举动,只是拥紧她。她把短笛凑到朱唇边,吹慷慨激昂的西凉词,让他听见她的勇气。
      到了杭州,他没敢去空绿馆谋职,寻了市井勾栏藏身,进了个鸿运戏班。若是独个儿,他还能在戏班里一块住,偏又带着她,只得在天水巷寻了一处据说闹鬼的废宅安身。宅子里一股长年的霉味,壁上生青苔,满地尘埃堆积,真真的家徒四壁。她的眼里掩不住失望,仍然仰起脸,给他一个勇敢的笑容。
      简直是宇宙洪荒。她只能袖手看着他进进出出收拾床铺、被褥,搭起灶台,借来锅碗,累得满头是汗,而她一双只会摸乐器的手什么都帮不上。末了终于有了个像样的住所。夜里他把门板让给她,自己裹着破席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睡。惯了高床软枕的她几时见过这样的“床”,一觉起来蹭得浑身青紫。
      她病了,水土不服,眼睛红肿,想吃些辣子。他们没钱买药。凤箫背了竹篓去山上寻药草,央了山脚下一家馄饨铺子,用一些金银花车前草换了一罐辣酱,带回去给她。那天两人吃白水煮素面,她吃得满嘴都是辣酱,嘴巴红红的抬起头来,对他笑,那样满足的幸福。
      嘈杂集市中车马盈路,充满咸鱼和粪土的味道,他装束起来与娈童和流浪汉一同登台,演出新编的滑稽杂剧。她挤在混乱的人群中叫卖糕点,还被扒手乘乱摸走了刚挣的几文大钱。回到家里她失声恸哭,从来都没觉得自己那么没用过。当日素手奏响的《霓裳羽衣曲》绕梁三月,被誉为仙音绝代,湘帘内的玉雪身影曾引得俗人多少遐想,而云中仙子如今却蝼蚁般庸庸碌碌地讨生活。他不能言语,只能紧拥她,让她把眼泪擦在自己肩上。
      那一夜,凤箫又被戏班叫去救场。她中夜起长叹,一地月光,琴声翩翩自外来,没有角音羽音,只有变角变羽,旋律极其古怪又极其简单,一遍遍重章叠唱,教人柔肠百转。她起身去寻,望见后院外高楼上,着淡紫唐衣之人对月吹箫。
      一曲清流翻飞,弦外深情几许?
      感于这异乡的曲子,她抚琴相和。两种音声飘飏入月,渺渺如凤凰一双,婉啭鸣啼。两人彼此都惊讶于对方的技艺。
      天明,一女子叩门投递名帖,相邀切磋音律。她梳唐时发式,着淡紫唐衣,作的是岛国流求的装束,仪态娴静高雅。红色名帖上写着:平绫舞。
      清梦欣然前往女子居所,见锦帐垂地,满室生香,念及与凤箫的陋居,心下忐忑。绫舞糊壁的壁纸上印满浓浓淡淡的薄脆透明的花朵,连地面也用生漆描绘出花朵,轻红腻白,步步踏香尘。绫舞说,那是她故乡的花朵,叫樱花,落瓣时分极美,流求的文人把樱花雨称作雪吹。清梦想起从前她在天音府的引春居,庭前高下竹架遮天蔽日,生命力茂盛的蔷薇爬满架。花阴深处风来,吹落三两片在弦上。
      两人皆精于音律,清梦论燕乐楚舞识见犹高,而绫舞所谈异域曲度亦为清梦闻所未闻。宾主赏花谈曲,尽欢而散。
      他在外整整三天才得了空,一身疲累归来,推扉入室,便怔在当场。成千上万繁缛的花朵盛开在天花板、壁上、地板上,无往而不达。三天没有进食的她坐在摊了一地的纸张、颜料之中,双手枕在床沿,睡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
      凤箫无声地哭了。

      入冬了,寒风瑟瑟。他们挨家挨户去敲门,讨到几床旧棉絮和木头箱子,又买了几匹新棉布,一起动手制了冬衣和棉被。箱子加上门板,铺上被褥,总算有了两张像样的床。一张竹席经凤箫妙手修整,烙画涂漆后居然成了别具风格的屏风,隔开两人床铺。清梦缝了几只厚厚的棉垫子,塞进收集的蔷薇、桂花做芯子,四角垂流苏,就成了大有富贵气象的枕头。她的手工也着实不好,针脚粗乱,也就只有他才认得出什么。待她满头大汗忙完一件拿到他面前“献宝”,他一脸坏笑,指着床帐上极抽象的长条状物体,做出游泳的姿势。她拍手道:“真聪明!是红鲤鱼!”他又指着放射状的星形物,做出振翅飞翔之状。她再次拜倒:“服了你了,就是蚊子!”
      她原来极畏惧街坊陌生的目光,也不敢搭言,渐渐地也熟络了,相互串个门儿,说说笑笑,送点小点心,哄孩子玩儿,有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四邻看到他们的景况,也时常过来招呼:“凤小哥,我家帘子要拆了,侬要吗?”“小娘子,我家新蒸的糕,尝尝罢。”张爷五爷卖不了的菜就直接拿上门:“别客气,街坊邻居的。”她嘴上有了笑,脸色红润起来,蜷在臃肿的粗布棉衣里,像酣红明洁的玉。
      两人都是极爱看书的,常携手去旧书摊上淘些书史。有一次居然花三文淘到了唐代手抄乐谱《碣石调幽兰》,加送一册《敦煌曲子词》,狠狠地高兴了好几天。
      他们也去看红叶,也去垂钓,也去偷人家的果子。有一回走远路摸黑去郊外偷人家的番薯,遇上了看棚子的大狗,她跑滑了摔进水沟里,连带他都成了落汤鸡。他拦腰抱住她,抓着山藤荡过溪涧,然后两人孩子气地举着番薯冲对岸的大狗汪汪叫。
      在那苦中作乐的时节,两人开始编写新剧《莫邪女》,理轸调弦,写出了两章新歌,居然锦章华灿,曲度精奇。凤箫得意洋洋地笑,比划着说:等写完了,一定要与你同台演一场,我是干将,你是莫邪。
      我们是一双光华照世的宝剑。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鞭炮炸过,东风渐软。桃红又是一年春。
      清梦一身碎花藏青地子的夹衣,在家中忙碌,将竹子根整个抠了做成花盆,种上牵牛花、青鸾花和茑萝,让它们密匝匝爬上屏风。
      这半年来凤箫的工作稳当起来,常有人来请他赴富贵人家赶场子,家中进项也多了。清梦自己也想补贴家用,偏刺绣手工实在学不好,终于想出法儿来,拿山林里的竹木做小号的乐器,托绫舞开的清风乐行出售。生活初具雏形,开始有了当初她向往的那个影子:芳林清流,三两精舍,花木扶疏,两人对坐弹琴度曲。院子里养小鸡,种萝卜,有孩子们跑来跑去,放风筝,追蜻蜓。
      她总是笑着向他描绘那个阳光般温柔的梦境,凤箫点点头儿,托着下巴眯眯笑,走来摸摸她的头:好孩子,快了。
      她抬头,看他阳光下憔悴的侧脸,心疼地抚上去。这张脸曾经明媚过天色,却明显地尖瘦了。他握住她的手摇摇头,无声地说:傻丫头,没事的。
      她拉住他殷切地说:“绫舞姐姐说,她以前是空绿馆的人,如今是她出了门独个儿做生意。清风乐行的掌柜要搬到苏州去,她邀我接手这铺子,好不好?”
      他摇头:太辛苦,你这孩子心性,容易受骗。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自觉半年来技艺大进,也通晓了世故人情,不由撅起嘴:“不试试怎知不行。”
      他微笑:你自己决定。

      女孩子走进了清风乐行,迎面看见一个一团火焰般的小女娃在地下玩耍,黛眉娇靥,正是慕容枫。一看见清梦,小姑娘欢欢喜喜扑上来:“姐姐!”
      绫舞笑道:“这是倚云轩楚先生的孩子,原来你们认识。”
      原来枫儿是神医孔雀唯一的徒儿,她师公便是苗疆怪医筠竹老人,今趟便是领了“爷爷”来逛西湖。有了这个小丫头,再甭愁寂寞了。她也拿起枫儿那一背篓医术来看,跟刚入门的孩子一起大声背方剂歌诀:“逍遥散用当归芍,柴苓米草加姜薄,疏肝健脾功最奇,调经再把丹栀入……”她也拖上埋头作曲的凤箫,与竹筠老人、枫儿一同出去散散心。有回坐船上白堤去,乍地起了大风,浪花浇湿了衣裳,好不扫兴。船上的道士有意卖弄,手向前一指:“风伯雨伯,各就各位,急急如律令!”她玩心顿起,也向前一指:“防风——僵蚕——天麻——乌梢蛇——皆阵列在前!”枫儿和老人哈哈大笑,一船的乘客疑惑不解。她笑道:“这些都是防风的药材啊。”众人大笑。她回头,对上他温柔宠溺的目光。
      夜里入梦,她也是嘴角上扬的。似乎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有家,有孩子,有邻舍,有手头的柴米油盐,有尘世间温暖而踏实的一切。

      初夏,酴醾外烟丝醉软。
      他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她正在午睡,睁眼看看他,噗哧一笑。
      凤箫比划着:在家等着,我给你一个惊喜。
      她闭上眼睛点头,甜甜地笑。
      他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黄昏,她开始焦急。日暮,漫天血色,烈焰燃了天廷。她奔出去,集市上人来人往,戏班已经两天没有演出。找到绫舞,她讶道:“还没回来么?他昨儿跟枫儿不知商量什么,说得有来有去的。枫儿也没回,我还以为她去竹筠老人那里了。”
      一直到半夜,音讯全无。她隐隐觉得事态严重,却不敢哭泣,不敢言语,怕噩梦成了真。她不敢出去,怕他突然回来了,找不到他。
      后来……如果可以,她真想停留在那一夜,永远不要管什么后来。
      好像是天亮了,满脸血污的小女孩哭着叫:“姐姐,箫哥哥死了……”后来的事她不记得了,也许是昏过去,也许是歇斯底里地大喊。等她醒过来,绫舞说,她已经通知了空绿馆的馆主,天音府主人也应该知道了。清梦木然地坐着,眼泪流下来。
      整个琉璃世界从她手中失落,瞬间粉碎。
      他去了,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师父和父母的态度,她再也不在乎。
      父亲的头发一根根都白了,腰背也不再挺拔。母亲只是哭,眼泪湿透了罗帕。他们要带她走。
      那时她已知道,凤箫听闻五里外有位蕙净禅师有一册方外秘谱,立意为她寻了来——他知道她会喜欢。三日后,她就满二十了。
      路遇盗匪杀伐,凤箫出面怒斥。头目一刀劈来,反被枫儿信手折断。众盗恼羞成怒,持刀一拥而上。凤箫替刚死去的妇人护住孩子,和枫儿夺马而逃。山路狭隘险峻,他马失前蹄,滑下深谷,只来得及把孩子推上山崖……
      枫儿一直抓着凤箫用春兰和杜鹃给她编的花环,哭得很厉害。被凤箫救下的女孩儿三四岁年纪,有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咿咿呀呀在床边打闹。
      清梦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奶声奶气地答:“瑟瑟。”
      刹那间,她泪流满面。

      [谁是谁的干将,谁是谁的莫邪。]
      回到天音府拜见师父。天音府主人面纱后的容颜宁静若山水雍容。
      她说:“痛一时,非一世,未尝无益。清梦,你回去吧。”
      没有责罚,她自己闭门思过。
      窗外蔷薇花开了,繁花浓叶,蔽日遮天。
      但她知道,那一季蔷薇已经溶进后来的时间,零落成泥碾作尘。有的被风吹着,在空气里飘啊飘,也许曾经从她发际飘过。有的被蔷薇的根系吸收,变成粉的花、绿的叶、细的刺,开始新的轮回。
      阳光下的花朵依旧明媚鲜妍,好像永远不会死,笑啊,笑,笑得粉白的花瓣簌簌落成一阵花雨,美得那么伤感和不真实。它们和以前开过又谢的花没有什么不同。但她知道,这已不再是原来的花朵,原来的青春。

      很长一段时间,她无所事事,不再弹琴,不再谱曲,不再编排乐舞。天音府新人辈出,而她在蔷薇花深处慢慢被世人遗忘了。师父没有提出收回她的令牌,她依然是天音府的司韶,只不过名存实亡。
      她日日纵酒狂歌。一坛坛西域美酒蔷薇露从京师抱琴楼送来,供她一口酒,一口冰,笑泪啜饮。
      直到有一天,耳边传来熟悉的旋律,坚定悠扬。她从醉中猛醒。她认得,海枯石烂都认得,那野性的、活泼泼的,凤箫的音乐。她喝道:“谁!谁在那里!”小丫环答道:“司韶,来的是仙音凤箫先生啊。”
      她破门而出,一路狂奔穿过惊愕的人群,冲到那桌子胡拼乱凑的戏台前。台上正演出《兰陵王》。她一颗心怦怦乱跳,目光紧紧追随着台上人的舞步。他的手兰花一样素洁,会是他吗?会是他吗?
      曲终,那只美丽的手移到狰狞的木头面具上——她感到呼吸骤停——面具落下——
      很深很深的黑暗里,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少年十八岁,本名凤笙。他是凤箫同父异母的弟弟,眉宇间有与凤箫相似的神韵,继承了仙音凤箫这个名字。
      清梦回头。她再也不想看到他。

      引春居蒙尘的朱扉被敲响。她醉眼朦胧地去开门,是那张与凤箫酷似的脸。急欲掩门,少年在门外清脆地叫:“嫂子。”
      嫂子。
      她伏在门上无力地哭。这一生,她都没听见过凤箫开口。怀念他唇齿间破碎的气流,无声地唤:蔷薇,蔷薇。
      美人清泪湿罗衣。
      少年说:“嫂子,哥哥留下的乐谱,我们把它写完好么?”

      她不得不再度面对这些。从箱底拿出当日的乐谱,他的字迹,他的抚触,他的心曲……似水柔情,如今映在眼中,刀割般疼痛。
      师父看在眼里:“清梦,你想替他完成这曲子的话,就去做吧。”
      她惨然一笑。年轻的身体已经在酗酒和悲痛中虚淘了,再经不起大悲大喜。她只有回答:“师父,我的才华远不及他……没有他,我什么也做不了了……”

      “即使嫂子要放弃,我也会把哥哥的遗作完成的。”那瞳子晶莹的少年一字一句地说。
      “你给我滚!”酒杯碎裂,一地伤人的瓷片。
      “嫂子……”他犹疑着,“请你把曲子给我……”
      “我不许!我绝对不许!”她失声大叫,“这些是我的,只是我和他的,你别想动!”
      他终于得到抄本离去。几日后传来《莫邪女》的音律,清梦怒气冲冲推门而入,将他面前墨迹未干的新谱撕得粉碎。“不要再谱下去了。我一定会阻止你——”她满面泪痕地冲他大喊。
      “嫂子,你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不愿意看到哥哥的曲子谱完呢?”
      她失神一阵,终于借酒劲爆发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每次看到你,听到凤箫这个名字,我就忍不住大哭……我不想看到你,不想!他死了,我跟你们家再没半点关系,离我远点!”
      “只是因为这样吗……”少年缓慢地转过了身子,背对着她说,“嫂子,我爱上了一个人……”
      “……”
      “明知道不能爱她,却禁不住去想她,念她,想要照顾她……”
      “……”
      “两年前我在巴陵一家禅寺看到她,便不能自拔了,一心一意,只想再见她一面。”
      在巴陵寺和众姐妹求签的那一次,她面对金衣的佛陀,许下一个心愿:愿与所爱之人,生生世世为夫妻。
      “我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挥霍无度地四处寻觅。母亲心疼我,为我尽敛家财。哥哥没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一文钱,不得不漂泊天涯……”
      她将酒壶狠狠掷去:“是你,你害了他——”
      少年没有躲闪,额上重重挨了一记,一注鲜血淌下。
      她沉寂了。
      袖子在空中无声地画出一道伤痕。走吧……

      谁是谁的干将,谁是谁的莫邪。佛言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没有你,也没有我。

      她容忍了少年的存在。
      人们叫他,凤箫。

      [我是自己的心魔,被判浪迹天涯,永世不得微笑。]

      《天音堂随笔》载:咸平四年,南乐府弟子李松眠以寿曲《醉蓬莱》进上,上大悦,召为内廷乐官之首。天下乐府学之。此曲为司韶郭清梦始作,名为《相见欢》。

      咸平四年,凤箫在乐师会上听到流求女子平绫舞和空绿馆馆主蓝溪水都弹奏了这首《醉蓬莱》。他讶异道:“这不是清梦早年之作《相见欢》吗?”
      绫舞闻清梦之名而起:“你认识郭姑娘?这些年她怎样了?”
      蓝溪水道:“胡说什么,这是乐官李松眠李大人进上之作,你没听过么?”
      凤箫追问:“李大人何时作了此曲?”
      “是至道二年的事了。”
      凤箫恼道:“清梦在至道元年八九月间就写过这曲子。”
      绫舞道:“确实与郭姑娘早岁风格相符,倒不闻李大人有这样沉郁华美的曲子。”
      蓝溪水道:“郭姑娘处可有证据?”
      凤箫道:“我就是人证!”
      蓝溪水摇头:“口说无凭。让郭姑娘拿旧谱出来,再找到当初听过此曲的乐界耆老作证,世人才相信。如今圣上可是认定了李松眠的,若证实不是他所作,不但身败名裂,还是欺君之罪。”
      凤箫捏紧了右手:“我只要讨一个公道。”

      院中的蔷薇早已成妖,绯红粉白,喧妍成满目花娇,静谧得只闻蜂鸣。蝴蝶轻柔无声地从她鬓边飘过去。七年的时光,她藏身此处,蜷成一个茧。过去的种种如同带刺的细藤缠紧了她,一动弹,便有刺身的疼痛。
      凤箫微笑着,看她姿态温雅地弹指,轻轻挥落肩上的落英。
      “姐姐……”
      “嗯?”
      “你还记得《相见欢》这首曲子吗?”
      她拈花的手一抖,渗出一粒血珠。美目中划过一丝柔波。“我当年弹给你哥哥听的曲子……当日斗酒斗琴,我们相约一炷香,我连作数曲,都被他压过。我不服,推翻香炉重作一曲,终于盖过他,便是这曲子了。”
      “姐姐,我前日在乐师会上听到了这首曲子,人人都说是南乐府李松眠作了此曲,名为《醉蓬莱》。”
      “有这种事?”她突然厉声问道,“‘莫教含情独不见’一句在否?”
      “在。”
      她面上泛起愠怒的红潮:“尤为可恨!”
      “我替姐姐一行。”凤箫站了起来。

      南乐府正在排练《甘露降龙庭》,忽有一个布衣青年冲到门口,跟守门的卫士推搡成一团:“叫李松眠出来!我有话说!”
      弟子们见来了热闹,纷纷跑出去:“出了什么事?”“李大人的尊讳是你叫的么?”
      一华服淡妆的女子缓步走出,隔着纱帐望了一下,问:“何人喧哗?”
      凤箫道:“李松眠的《醉蓬莱》曲非他所作,我到这来,就是要讨个说法!”
      众哗然:“这不可能!李大人何等身份,自己难道作不得,还抄人家的?”“你小子少来这里发酒疯!”“抄家伙!让人听见还拿这等谣言当真呢。”弟子们群情激奋,纷纷围将上去。
      女子一挥袖,登时安静。她微微蹙起眉:“朋友,说话可要有证据。你倒说说,李松眠抄了谁?”
      年轻人朗声道:“我的朋友郭清梦在至道元年就写过这曲子,名《相见欢》,原是琴曲。到了李大人这儿移植成了筝笛合奏,除收尾添了一段华彩,前面一丝一样。李大人用我朋友的曲子取悦圣上,总该给个说法!”
      “郭清梦?没听过。什么人?”“不知道。这世道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当凤凰呢……”
      女子略作思索,闪身入内,不一会儿一名着官服之人与她一同出现。
      “李大人,李大人出来了!”“李大人亲自来教训这小子,面子给得够大的……”
      李松眠颌下三缕清须,飘飘有道人之风。他瞥了凤箫一眼,冷笑一声:“听闻有人说我这曲《醉蓬莱》是偷来的?在下虽不才,还不至于如此龌龊。”
      有不耐烦的弟子叫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明明是那人抄了李大人,你还有脸闹上门来?”“你诬蔑我们大人,就是诬蔑我们南乐府,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对!赶紧赔礼!”
      李松眠袖手站在台上,与被众人围在核心的青年冷冷对视。
      “是郭清梦先写的!她至道元年就作了,天音府的弟子们都听过!”凤箫大喊。
      “李大人的才华有目共睹,他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毛头小儿,别在此地胡言乱语!”
      “她写了的!我去把琴谱拿给你们看!”他愤然道。
      “好,你去呀。”“去呀,看能拿出什么来……”“小子,可说好了,要拿不出证据来可得磕头请罪!”人越聚越多,指指戳戳。凤箫血气本旺,气冲冲地把一个大声谩骂的弟子推个大马趴。“哎呀,疼呀,看那,这小子打人啊!”“好家伙,来朝廷乐府撒野!”
      鄙夷的脸,伸出的手指,不断开合的唇……凤箫拼命地推开他们的手臂,探向前方:“等一等,你们说清楚——”
      “请仁兄那位朋友亲自来说话罢。”女子淡淡一笑,携了李松眠转身。
      朱漆大门在他们身后訇然关闭。

      相见欢,清游拟上元。昨夜风送笙箫远,明月何日不团圆。莫教含情独不见,盈盈一水间。
      脉脉不能言。那人无言的笑。
      女子站在庭中,素面上是一分凉薄的笑。“这是我的曲子,烦请李大人还给我。”
      李松眠被那种凄清邪异的眼神弄得心神惶惑:“你走罢,不要再来了!”
      “这是我写给我丈夫的曲子,决计不会出让他人,请大人勿要与民女为难!”她语音凄厉,眼中血丝纵横。他不禁骇退一步。
      “姑娘,你的琴谱根本不能证明什么,还请回去罢。”诰命夫人将她弟弟挡在身后,“总而言之,也请你看清楚,这件事非你蚍蜉之力可以左右。”
      她眼中寒光一闪,袖间突然亮出匕首,“夺”地刺进李松眠身侧的柱子。众人失声惊叫!
      “捉住她!”诰命夫人终于敛去慈颜,冷冷地说。
      家丁们一拥而上。她笑了,脱尽稚气的容颜如盛放的花朵,飘摇欲落。
      “放开我嫂子!”年轻人扑进重围,用力将手伸向她。
      她没有理会那只手,只直直地看向李家姐弟:“那是我的,你们凭什么——”
      “姐姐,走吧。这些人不会讲理的!”他在人丛中厮打着,大呼。
      李松眠叫道:“都给我上!把这些人弄出去!”
      大门无情地关上,内里立刻上死了拴。
      清梦伏在门上,奋力捶打着,带着哭腔喊:“还——给——我——”
      那是我的曲子,那是只属于我和他的曲子,容不得尘污亵渎。
      年轻人忧心地看着她,想要搀扶,却又不敢:“姐姐……”
      “不要紧。”她淡淡一笑,颊上泪光点点。“我们别再管这事了。再闹下去,只会令这曲子蒙污。”
      音逝,情留。
      她飘然行过露陌,行过草间。黑色的衣裾像一片云,自在游去:“莫教含情独不见,盈盈一水间——”

      [让我做你的剑鞘好吗?]
      “啧啧,笙哥哥你不乖,跟人打架了是吧?”一身火红的小姑娘绕着他打转儿。
      “我是箫哥哥,不是笙哥哥。”他把撕破的衣衫整整,微笑道。
      “你是笙哥哥。”枫儿的眼明净如水,“你永远都不是箫哥哥。”
      他眉毛一挑:“我比不上他吗?”
      “不,箫哥哥好,笙哥哥也好。”枫儿笑嘻嘻地说,“不过每个人,都是无法取代的呀。”
      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成为凤箫。这点连没长大的枫儿都知道,他却一直未能明了。

      我们每个人,都是无法取代的。

      黑夜。蔷薇敛尽色彩,一团团浓墨重写的黑暗。
      当年那个少年已然成长,身材瘦高,眉目清奇,酷似当年的凤箫。
      他沐浴在如水月光中,攥紧了拳,仰头说:“清梦,让我做包容你的剑鞘好吗?”
      她凭栏立,望着楼下守候的凤笙,面容依稀仿佛。
      “别再喝那么多酒,别再几天几夜不吃饭,别再说那么伤人伤己的话……”他喃喃地说着,面色虔诚。“哥哥跟我说过,干将和莫邪。”
      莫邪出鞘之时,干将已破壁而飞。
      神兵泣血,因那炼剑之人已逝。
      虔心铸进剑里的侠骨柔肠,终在伊人逝后成为霜刃上的斑斑泪血。

      他说,让我做你的鞘。
      即使你不爱我,请允许我保护你。

      [白雪尚飞空,阳春已来崇。莺鸣冰冻泪,此日应消融。]
      两个月后,她终于收拾心情,拭净绿绮琴上的尘埃,重调音律,续写《莫邪女》。
      在那段短暂的岁月里,她的心已经从不谙世事的少女蜕变为女人。凤箫的清澈活力,绫舞的异域风情,市井曲乐的熏陶和常人一辈子都难以经历的悲欢,已经将心性修圆,棱角磨平。当她再度试图弹响弦索,那是世间未闻的天籁之音。
      天音府中,人们突然听到沉寂了七年的引春居里传出了一丝清亮的声线,像阳光射透云层。
      所有的喧声都中止,只余这一曲浩渺迤逦,回肠荡气,大浪淘沙般震颤心灵。
      这是怎样的音乐啊。纵横急流千里,跃入深渊,溅上危崖,跌个粉身碎骨,再重聚一江清流。两岸愈走愈宽,水流愈来愈缓,终于投身入汪洋大海,毫无痛苦地失去了自我的存在。
      曲终,人人都忘了鼓掌,也忘了叹息,直是一同移步,向那一院开得妖异的蔷薇走去。
      吱嘎一响。清梦一手抱着琴,一手轻轻推开门扉。
      戴着面纱的师父也在人群中,望着她。
      她走到师父面前,行礼道:“弟子想再往杭州。”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面纱后的容颜有着隔世的美丽。“清梦,你永远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
      她微微惊讶,再敛容行一礼。
      “还有,若见到你慕容师姐,替我问声好。”

      咸平五年,上元节。
      “听说了吗?是最好的乐师,最好的角儿!”“在我们杭州,谁没见识过红云班的歌舞,老兄你也去瞧瞧吧。”
      瓦舍里灯火通明,正跳着“回波乐”,高声唱道:
      “回波尔时凤箫,明烛光照红绡。
      妙音举世罕有,弹指弦上风涛。”
      琴师凤箫走上台来,微笑着唱了个喏。观者掌声雷动。
      铮铮然一片跳珠溅玉之声,彩袖齐招,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

      “看,蔷薇娘的剑舞!”“这是压轴戏了罢?”
      戴着面具的蔷薇娘舞了个剑花,反手将宝剑徐徐推出,声若龙吟。刷然圈转,雪光凛冽,清响不绝。有人叫了出来:“是公孙大娘传下的《剑器浑脱》呀。”佳人启朱唇,发皓齿,剑光中身形万变。
      绛唇珠袖两寂寞,一舞剑器动四方。
      人们魂里梦里都记得,蔷薇娘的歌,蔷薇娘的舞,无端激起人心最深处的共鸣。

      “阿笙,你尝尝我做的玫瑰糕,甜不甜?”有着明媚笑容的少女把一块糕儿递给凤箫。清梦抿着嘴儿看他俩。凤箫不好意思地推开糕:“别这样,嫂子在这儿。”少女盈盈拜道:“雯儿见过嫂子。”
      清梦笑:“都叫上嫂子了。阿笙,你什么时候娶人家过门?”
      他忸怩道:“还没定……”
      “嫂子,”少女倒是落落大方,“我就住在绣云阁里,有空常来坐坐。”
      “绣云阁?那是杭州最好的绣楼啊。”她笑赞,“想不到你小子得了一个玲珑心肝的佳人。我最愁的就是刺绣了,绣什么都不成样。”
      “嫂子,我们快把《莫邪女》谱完了,下个月就让班子把戏排一遍罢?”
      “人选你定了么?”
      “嗯,定好了。雯儿说,她想演莫邪。”
      清梦再看看那叫雯儿的少女,神采气度,像极了多年前的她。
      “看你往哪跑!”奔出来一个一团火似的红衣少女,追得小女孩满屋子跑。
      “阿姨救我!”小女孩一下子躲到清梦身后,闪出一张小脸儿,粉嘟嘟的招人爱。
      枫儿笑嘻嘻上前掐一把她的脸蛋:“怎么见我就跑?是不是藏了什么好吃的,怕我看见了?”
      清梦笑:“枫儿,你越大越成了孩子了。再欺负人家,我就告诉孔雀先生去。”
      枫儿做个鬼脸:“吓,我不过是在平阿姨家看到她,顺带拐出来玩玩。”
      “绫舞嫁人了?”
      “不,她不是平阿姨的孩子。”
      “那是……”
      “她是瑟瑟呀。当年她被箫哥哥所救,可她爹妈都没了,平阿姨就收养了她。”
      “瑟瑟……”清梦笑着蹲下,抚孩子的脸,“你妈妈有教你音律吗?”
      她眨眨眼:“我会唱好多歌儿!阿姨你听。”说着,孩子放声唱起来:
      “君马黄,我马白。
      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
      共作游冶盘,双行洛阳陌。
      ……”
      唱毕,她踮起脚儿看看众人,试探着问:“我唱得好不好?”
      清梦含泪微笑:“唱得真好!”
      窗外爆竹声起。众人道:“走,走,看花灯去喽。”

      清梦来到苏堤上,看风扶池边柳。月已阑珊,上下澄澈,人在水晶宫。
      很多年前,那人在这里说,真正美妙的音乐来自人心,来自民间生生不息的创造力。如今,她明白了,只有一颗活着的心,才能感知造物的脉搏,聆听天地的交响。那是幽居深闺的仙子所不能见也不能闻的天籁。

      凤箫,你不止给了我你自己,你还给了我,整个世界。

      注释:
      青阳、朱明、西皓、玄冥:分别为光武时舞曲之春歌、夏歌、秋歌、冬歌。青阳、朱明为云翘舞,西皓、玄冥属育命舞。

      韶:传说虞舜所作乐曲名。
      頀:hu,去声,商汤时音乐。
      韶頀:亦作“韶护”。一说,舜乐和汤乐。《文选·王屮〈头陀寺碑文〉》:“步中《雅》《颂》,骤合《韶》《护》。”李善注引郑玄曰:“《韶》,舜乐;《护》,汤乐也。”后亦以指庙堂﹑宫廷之乐或泛指雅正的古乐。

      宫、商、角、徴、羽:简谱对应的1,2,3,5,6。《五行大义卷》云:“纳音数者,谓人本命所属之音也。音,即宫商角征羽也。纳者,取此音,以调姓所属也。乐纬云,孔子曰,吹律定姓,一言得土曰宫,三言得火曰征,五言得水曰羽,七言得金曰商,九言得木曰角。”

      《踏摇娘》、《兰陵王》:最早的小型歌舞剧。“踏摇娘”又称“谈容娘”或“苏中郎”,起于北齐,也有人认为是起于隋末的,情节是丈夫殴打妻子,妻子诉苦,形成一种滑稽表演与舞蹈、角抵相结合的舞台艺术。《兰陵王》的故事情节:兰陵王高长恭,北齐文襄王四子,勇猛善战、胆气过人,但因容貌俊美而缺少威严,往往不能威慑住敌人,于是他用木头刻了一付狞厉可怕的面具,每逢打仗时,他身穿紫色战袍,腰束金带,手持战鞭,头戴假面具,所向披靡,勇冠三军。齐人因此作《兰陵王入阵曲》,摹拟他上阵指挥、击刺的姿态和动作。

      《蒹葭》、《野有蔓草》、《扬之水》、《绸缪》:俱出《诗经》,表现思慕之情。

      瓦舍、勾栏:北宋群众游艺娱乐场所。所谓“勾栏棚”,就是在每个瓦舍里栏出一些可供演出的圈子。在这些勾栏中,分别演出不同的节目,诸如讲史、说书、角抵、歌舞戏、诸宫调、合生、武术杂技,以及影子戏、傀儡戏、说笑话、滑稽表演、装神弄鬼等等。

      宋杂剧:是在唐代参军戏和歌舞戏的基础上,糅合其它伎艺发展起来的一种滑稽短剧,一般以大曲曲调来演唱故事。宋杂剧演出时先演一节“艳段”[在正剧开演之前由引戏(戏头)出场演的一段小歌舞或“寻常熟事”],然后才演出正杂剧(或演一段滑稽故事,或以一段大曲曲调来唱一个故事),有时在最后还加演一段“杂扮”(附加在正杂剧上的一种小的玩笑段子)。

      《霓裳羽衣曲》:北宋时已失传,此处为笔者杜撰。

      《碣石调幽兰》:为现存最早的琴曲谱,亦是现保存于文字谱上的唯一所见乐谱。谱前解题说明此曲传自南朝梁代的丘明(494~590)。曲名之前冠以调名,此标题为琴曲中仅见,应是以碣石调表现《幽兰》的内容。南北朝时期流行碣石舞,现存琴谱有可能是当时碣石舞的曲调。原件东传日本数百年,系唐代手抄卷,仍保持早期文字谱的记写方式。

      《甘露降龙庭》:宋太宗所作十八支大曲之一。

      回波尔时:《乐府诗集》:回波,商调曲,唐中宗时造,盖出于曲水引流泛觞也。后亦为舞曲,教坊记,谓之软舞。此即唐六言绝句,但第一句俱用“回波尔时”四字起。唐人风气初开,犹有古乐府遗意。其平仄往往不拘。

      剑器浑脱:《浑脱》是唐代流行的一种武舞,把《剑器》和《浑脱》综合起来,成为一种新的舞蹈。

      至道元年:公元995年,宋太祖赵光义统治期间。

      咸平四年:公元1001年,宋真宗赵恒统治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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