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苏]停云》陆桃花

68、第六十八章

　　谢玉死于一场意外。
　　前日黔州境内连降暴雨，有山崩数里，砸杀十余荷枷执役之人，谢玉亦在其中。
　　消息经官驿传回京中尚需一段时日，是以梅长苏听闻后也只是加派人手监视莅阳公主府，静观事态发展而已。
　　只是偶尔想起，他便略觉恍惚，于恍惚之中，又生出些无处言说的茫然。都说人之于仇家，生者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死者恨不得掘坟鞭尸，挫骨扬灰。谢玉于他，也不可不谓是血海深仇，为何如今听闻了对方的死讯，只觉得轻飘飘无半分实感，就好像……好像那人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
　　不过近来朝中多事，聂锋死而复生的喜讯又占据了他全副心神，这点微不足道的情绪，也就搁置一边，不去多想了。

　　五月中，皇帝终于下诏，赐死庶人萧景桓。
　　同样的谋逆不赦，同样的鸩酒赐死，同样是在那间“寒”字号的牢房，只是这一次，昔年趾高气扬的钦使换做了延颈待死的阶下囚。没有人知道废誉王留在世上的最后话语是什么，或有人言，他临终前有遗表上呈君父，其间颇多怨咒之语，以至于皇帝展卷阅览之后，怒火攻心，险些当场背过气去，隔日又是好一阵病情反复。——当然，这般捕风捉影的揣测，也只是无聊人的妄议罢了。
　　至于原誉王妃朱氏，却是由靖王殿下亲自于御前讨来了恩赦：以其有身，移交宗正寺监看，缓刑待产。此天家家事，养居殿既已圣心独断，便再无外人置喙的余地，只是众臣工茶余饭后、闲话家常之时，难免与亲近同僚议论，有的说妇人之仁，有的说网漏吞舟。——不过，这般话语，同样也只是无聊人的悖言罢了。
　　此外，亦有中旨下达钦天监，敦促其尽快择定册立太子的吉日。
　　按皇帝的意思，亲王监国，虽有故事可循，终究不是常例，制度上亦颇多不便之处，册立之典，宜越早越好，是以钦天监最终报上的吉日，便是距离最近的下月十六日。时间虽紧迫，但因礼书、户书皆与靖王亲厚，诏书自门下省发出后，部内竟无一人抗议推诿，就这么紧锣密鼓地操办了起来。
　　吏部看似事不关己，实则也不得清闲。自九安山回銮，皇帝就密敕吏书，令其为皇太子“尽心挑选”东宫佐吏。史元清是个耿直脾气，皇帝让他尽心，他就当真十分尽心，折腾一个多月，最终呈上了长长一大串名单，将坊府职位塞得满满当当。皇帝连月寝疾，时时头晕目眩，怠于视政，但因为事涉储副，还是草草浏览一番，略作删改，便令内官誊抄备份，连夜传下靖王府。

　　翌日一早，萧景琰具服入养居殿谢恩。皇帝刚用过早膳，正在高湛服侍下净手更衣，见萧景琰入内，便问他：“给你的抄本都看过了？还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
　　萧景琰道：“史大人草拟，陛下钦定，臣未敢轻易更替。”
　　皇帝道：“何必说这等官样套话。一府二坊，终归都是你的属臣，要旨还是你使着顺手，朕替你操的心已经够多了，你自己也担着点。”
　　萧景琰思忖片刻，重道：“那臣就说实话了。确实没什么可改动的。一半不认识，另一半认识的，都觉得很合适。史大人实在尽心，臣都想当面致谢了。”
　　皇帝哈哈大笑：“他能得你一言褒奖，也不枉费辛苦这么些时日了。”顿了一顿，又道，“东宫卫率你自己看着办，朕就不让兵部插手了，想来，个中门道他们还没你熟。李林这些天一直苦着张脸，朕也实在不太想看他晃来晃去。”
　　萧景琰也不客气，离席拜谢道：“谢陛下恩典。”
　　皇帝示意他回坐，又道：“为政者，第一要旨就是分得清轻重缓急。小事尽可让旁人去操办，但朕觉得，詹事及左右庶子，还是由你自己来定。——可有什么主意？”
　　就本职而论，太子詹事统掌东宫政令，说是东宫佐官中第一紧要之人，毫不为过，为这一人选，朝中也是议论纷纷。廷臣所推举者，大致两人，一是吏部尚书史元清，二是礼部尚书柳暨。然而自誉王之乱后，皇帝停朝至今，百官也无商讨争论的机会，是以两派观点相持数日，始终没个清晰舆论一统而出。萧景琰心知此事方是今日正题，立刻道：“詹事之选，臣倾向于柳尚书。”
　　皇帝“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朕还以为，史元清更投你脾性。”
　　萧景琰道：“臣素来敬重史大人清廉刚直，不过柳大人也是德高望重的鸿儒，倒也谈不上谁比谁更投缘，认真计较下来，臣还和柳大人往来得多一些。陛下说过，东宫詹事，当以道德品行为重，礼书兼掌，可为成例。既有成例在前，臣不敢逾越。”
　　皇帝闻之一哂，道：“你这孩子，就是实心眼。是成例，又不是定例，情况原不一样，何必非比着老二的例子来。——罢了，不怕跟你说句老实话，朕也觉得柳暨更合用，既然咱们父子同心，此事就这么定下了。左右庶子呢？你府上长史，跟了你也有七……八年了吧？可堪当春坊首领之职？”
　　萧景琰道：“九年了。卢长史勤恳忠勉，是臣之良佐。”
　　皇帝颔首道：“那就按例擢升为左庶子。至于右庶子……朕还是想从集贤院或御史台中挑一个俊才出来，你意下如何？”见萧景琰沉默不语，只当他不乐意，便道，“朕知道你一贯不喜欢与文人打交道，朕也不喜欢，只是他们手里一杆笔厉害得紧，众口铄金，杀人活人，有时候朕也不得不顾忌一二。你也别太任性了，不论如何，至少学着装装样子。”
　　萧景琰思索片刻，道：“陛下刚才说——让臣自己来定？”
　　皇帝微微一愣，询问道：“莫非你已经有人选了？”
　　萧景琰点头道：“是。此人才华横溢，又有经世济民之能，臣与他交往年余，近来觉得愈发投契，是以方才说到春坊辅官，臣第一时间就想到他了。”
　　皇帝笑道：“于你而言实在难得。是谁？说出来让朕听听。”
　　萧景琰道：“陛下见过他的。——是梅长苏。”
　　皇帝欣慰道：“朕让你礼敬名士，看样子你是听进去了。只不过，朕记得那梅长苏身体不好，当日想授予他官职，他也推辞不受，如今可好些了？”
　　萧景琰沉默一瞬，答道：“……总会好起来的。”
　　皇帝这才听懂他言下之意，不禁皱了皱眉。
　　萧景琰直身一拜，恳求道：“于臣心中，他确是最最合适，臣宁可虚席以待，不愿退而求其次，望陛下准允。”
　　皇帝揉着额角，阖眼思量了好一会儿，再抬头时，见萧景琰仍是神色坚定，目光炯炯看向自己，终于叹了口气，妥协道：“随便你吧。”

　　午后萧景琰回府，于书房中枯坐了好一会儿，终是唤来一亲信，如是这般地吩咐一番，又将预备多日的木匣自暗格中取出，交予对方。
　　那寺人开启木匣，先见印信，已知事情紧要，再展开匣中手令一看，顿时脸色大变，仔细琢磨了半响，方道：“臣领命。”
　　萧景琰道：“你先报个章程上来。”
　　寺人道：“既有行符可验，一路按图索骥追访便是，待到当地，再调动兵马搜寻。”
　　萧景琰道：“过青冥关之后呢？”
　　寺人愣了一愣，道：“穆王府世镇云南，当地官吏多为……”
　　萧景琰打断他：“沿途州司你尽可调用，但是入南境之后，必须谨慎行事。事情办不办得成尚在其次，只一点，不能有一丝风声走漏到霓凰郡主耳边，听明白了吗？”
　　寺人垂首道：“臣明白了。”
　　萧景琰道：“回去准备一下，即日出发吧。”见对方站定不动，不禁奇道，“还有什么事吗？”
　　寺人道：“此行必有得罪之处，臣斗胆，想向殿下先讨个恩赦。”
　　萧景琰怔愣良久，忽而自嘲一笑，凉凉道：“你们一个个的，为什么都那么聪明？”
　　那寺人立刻跪地：“臣死罪。”
　　萧景琰叹道：“跟你没关系——起来吧，孤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