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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


  •   这些年来,萧景琰其实很少见到太皇太后。
      他常年奔波在外,便是身在京城的日子,也不能时时入宫请安。赤焰案后,太皇太后的身体亦是江河日下,一日十二个时辰,总归是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见到他,免不了伤感落泪。糊涂的时候见到他,却总以为他还是那个年不过十三四岁、尚且教养在祁王府的少年皇子,总是要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问他小殊最近可还过得好,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向太奶奶请安,别是把太奶奶给忘了。
      甚至有一年长宁节上,诸皇子次序行拜礼时,老人家望着他的眉眼,怔愣半晌,最后居然恍恍惚惚地喊出一声“景禹”。
      一时间满堂惊惧,连起居舍人都吓得僵住了记录之笔,皇帝虽然三言两句压下此节,隔日到底从晋州戍务上寻出桩纰漏,罚了他二十笞。
      他那时候尚算血气方刚,比现在可冲动得多,去宗正寺领过鞭刑后,心中兀自愤愤不平着,当日就带着一身纵横交错的伤痕上养居殿叩头谢恩。看着皇帝强自忍耐却依旧青白交加的脸色,身上虽然痛楚,心里却只觉得无比快意。
      只是从此之后,除年节宫宴之外,他竟再没一次机会去向太皇太后请安了。
      丧礼严苛,诸皇子中唯有萧景琰一丝不苟地守了下来。宁王与他素来交好,担心他身体受不了,劝他稍作减损,他只摇了摇头。
      他想,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为太奶奶尽孝了。
      他得连着林殊和祁王兄的份一起。

      元佑五年,四月二十九日,子夜时分,太皇太后崩于慈安宫。
      四月三十日,大行太皇太后丧仪始。停灵三十日,自天子以降,凡在京宗室、内外命妇、五品以上官员,具丧服入宫随礼。举国素服,罢乐,罢宴饮,禁婚嫁。
      五月初七日,太常卿上大行太皇太后哀册文,拟谥号曰孝贞皇后。
      六月初一日,发大行太皇太后梓宫葬阳陵,神主袝太庙。
      六月初六日,以国哀故,诏天下大赦,凡在监、在侯、在流之犯,除十恶不宥者,减刑一等。
      原宁国侯谢玉,因议亲、议贵、议功故,亦在特赦之列,改流配黔州。谢氏一族,凡有官职、爵位在身者,皆坐废庶人。

      谢玉一案,就如同一道划破长空的惊雷,摧枯拉朽地毁去了朝堂上最后一丝平静,或者说,最后一丝体面。
      誉王一党穷追猛打,太子一党困兽犹斗。为争夺区区一巡防营的归属,从四月末到七月初,从季春到仲夏,两派人马前前后后吵闹了两个多月,吵得皇帝头疼不堪,私下里提起太子和誉王,都是骂骂咧咧口称“逆子”,见了谁都没好脸色。
      当然,这些事情都跟萧景琰没关系了。
      太皇太后丧仪后,他遵循梅长苏的建议,韬光养晦而已。朝会上依旧低调谨慎,甚少出言,私下里该办的实务、该结交的朝臣,面面俱到,一应不缺,只是扎实根基,静观时局发展。
      ——然而,母亲生辰进宫请安都能请出个巡防营节制权,这种天上掉馅饼不偏不倚砸在自己脑袋上的事情,他也是万万料想不到的。
      回府后萧景琰立刻通过密道去苏宅,却在密道暗室内看见了蒙挚的身影。
      “蒙卿?”萧景琰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你怎么在这里。”
      蒙挚行动间颇慌乱,磕磕绊绊地跟他解释了前因后果。萧景琰听后颔首道:“原来是这样,那看来,我也得候着了。”
      蒙挚似是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抬手恭请他上座:“殿下请。”
      萧景琰便坐于榻上。
      这般不期而遇,蒙挚明显不太自在,萧景琰亦无心多言,故而两人一时只是无话,无聊枯坐而已。萧景琰目光四处巡弋,突然间注意到,身侧榻几上搁着一本书,一本……似乎从未曾现于这间密室的书。
      “翔地记?”他拿起那本书,信手翻开,“这里面的批注,是苏先生所写吗?”
      蒙挚迟疑道:“……应……应该是。”
      萧景琰只当他不清楚详情,一时好奇,便多翻看了几页,见那批注字迹清正端凝,确是梅长苏手迹无误,又觉得文辞精妙,意趣盎然,读起来齿颊生香,虽是不告而取,却也不舍得放回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密道尽头突然响起主人的戏谑声音:“蒙大统领,在这密室里待得不好受吧。好不容易才把誉……”
      ——那声音由远及近,伴着哒哒的脚步声而来,却在望见密室中人之时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蓦地掐断了。
      几乎只是一瞬间功夫,梅长苏立刻就换上了一副恭敬神情,趋前行礼:“见过殿下。”
      萧景琰一时竟有些吃味。
      ——相处日久,梅长苏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恭而有礼,敬而有节,除了私炮坊一事外,从未表露出主君谋臣应有关系之外的多余情绪。
      ——怎么对着蒙挚反倒表现得这么亲近?
      然而这念头也就是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来不及思索前因后果,亦来不及思索自己会生出这般想法的前因后果,萧景琰点点头,率先朝密道外走去。

      苏宅,书房。
      主宾三人坐定。梅长苏先朝萧景琰一揖礼:“恭喜殿下,听说养居殿命您节制巡防营,还有意加封您为亲王。”
      萧景琰愣了愣,道:“我领陛下口敕节制巡防营不假,可亲王之说,并无此言。先生怎么……”
      他脸色骤然一僵:“苏先生从何处得知我领敕节制巡防营的?”
      梅长苏唇边笑意亦是滑落无痕,语气玩味:“是誉王方才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告诉我的。殿下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萧景琰嘴角牵动,半响无话,忽然重重一拳捶在席上,恨恨道:“卑鄙小人!”
      蒙挚被他吓得一梭溜站起身来,眼神在对面二人间转来转去,全然搞不懂发生了什么。
      梅长苏倒是镇静自若着,只道:“殿下得了空,还是提醒静妃娘娘一声吧。”
      “这个自然,”萧景琰道,“多谢先生。”
      梅长苏微微一躬身,道:“这是苏某的本分,殿下何须言谢。”
      他们两人客套来客套去,蒙挚杵在一旁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气氛缓和下来,方才重新坐下,试探着问道:“苏先生,殿下,你们在说什么啊?”
      梅长苏望了萧景琰一眼,见他虽然余怒未消,神色却已经平复下来,便含笑道:“还是请殿下从头讲起吧。”
      萧景琰深呼吸几下,开口道:“今日母亲生辰,我入宫请安。后来陛下也来了,当着母亲的面,许我今后可以随时入宫请安,又把巡防营节制权许给了我,中书省过两天就会下发明旨。”
      蒙挚愣愣道:“这……这不是挺好吗?”
      梅长苏叹了口气,替萧景琰续道:“中书省尚未有旨意发出,陛下所言,也仅仅是口敕而已,只有殿下、静妃娘娘、娘娘身边的宫人知道。陛下为这件事烦了两个月,尘埃落定之前,想来不会另生枝节,那么,誉王又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
      蒙挚“啊”了一声,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先生是说……静妃娘娘身边有……有誉王的内奸?”
      梅长苏缓缓点头:“虽然不知道是皇后安排的,还是秦般若安排的,万幸现在让我们知道了,以静妃娘娘的聪慧,必定有法子应付。”
      他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转向萧景琰:“誉王看重巡防营不假,但他今日气得那般跳脚,还是为了养居殿另外那一道口敕——殿下难道从来没有注意过,不拘日子,随时入宫请安,这可是亲王才有的特权吗?”

      因有蒙挚在场,这日,萧景琰和梅长苏两人并未讨论太多政务。
      大略谈了谈如何与誉王一党见招拆招,萧景琰便起身告辞了。
      临去时,他余光扫见案上那本《翔地记》,心中忽地一动。
      “这本书着实有趣,”萧景琰俯下身,将那本书拿在手里,“刚才我还没有看完,先生不介意我拿回去借读两天吧?”
      梅长苏呼吸微微一滞。
      他似是没听清萧景琰方才讲了什么:“殿下是说……”
      萧景琰头一次见到他这副懵懂表情,心中忽觉得有趣,便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口齿清晰重复一遍:“这本书,借两天。”
      或许刚才那个瞬间仅仅是萧景琰的错觉——梅长苏的微笑毫无异状,语气亦是与往昔别无二致:“只是一本游记而已,若殿下喜欢,便拿去看吧。”
      萧景琰便微微一躬身,权作致谢,袖里拢着书,转身走向密道入口。
      若是他于此时此刻稍稍一驻足,一回头,大概便足以留意到,梅长苏正一动不动地望向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眸深处暗光幽幽,脸上神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复杂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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