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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


  •   苏宅这一趟“探病”,虽然远够不上先前那般“不欢而散”的标准,但萧景琰回府之后,依旧觉得胸中意气堆垒,久久不能平复。
      是夜,他回忆起许多事情。
      一时是少年旧事——忘记了究竟是开文年间的哪一段日子,彼时他与林殊皆在黎太傅门下求学。太傅为内门弟子讲《左传》,讲法与弘文馆或国子监的博士们都不相同,或引经据典,或兼论杂家,有批判,亦有阐理,学生们都听得津津有味。这日说的是郑庄公克段于鄢,故事人人都听过,只太傅讲完后还要问他们,郑庄公所为的,是道,还是术。他说是术,林殊说是道,师兄弟们亦分持不同论调,辩了小半个时辰,太傅最终未给出裁断。后来林殊私下问了太傅,回来悄悄告诉他,太傅说我们两个的答案都是错的。他便问,那正确答案是什么。林殊气馁道,不知道,太傅让我自己去想。林殊鲜少露出这般苦恼神态,于是他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了心上人皱眉时的生动模样,忘记去探询那答案究竟为何物,一直到现在——道焉?术焉?再没有人可告诉他答案,亦再没有师傅、兄长可给他指引了。
      一时却是更早时候的回忆——遥远到记忆里全是朦朦胧胧的光影。是端阳节,他的长兄坐在廊下,锦绣襕衣在光和影中裁切成明暗鲜著的分野,他和林殊躲开宫人,跌跌撞撞地自庭院外跑进来,争相扑抱阿兄的臂弯,抢着让祁王哥哥给自己系上五色缕。那少年好脾气地笑着,挨个摩挲他们头上的总角,最后还是先把林殊抱在膝上,一面系缕,一面还不忘安抚另一个孩子,劝慰道,就像除夕饮屠苏酒一样,系五色缕也是应该自幼而长的。他便相信了。没办法,谁让自己是哥哥呢。等待的过程中他留意到阿兄丢在一边的古简,便凑过去看。那时候他刚开始学字,篆书读得吃力,阿兄询问时还要逞强,指着勉强认出的那一行说识得。少年问那是什么。孩子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少年便笑了笑,握着两个懵懂幼童的手腕重复一遍——对,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一时又是白日里梅长苏所说的话,那些他理智上认同、感情上却无法接受的话。他想起梅长苏拥裘围炉,笑容浅淡,语气中却如有风雷涌动。他又想起那个斑驳而怆然的故事,那位孝子留在世上的最后话语,是吾君老矣,是国家多难,然而故事中的君父未曾眷念过骨肉亲情,故事中万世赞颂的仁孝也没有为国家换来长久安宁。梅长苏说夺嫡凶险,说如若只论诚心善意则史书上又何来血迹斑斑。这道理他难道不懂吗?生在天家,长在天家,耳濡目染皆是史官之春秋笔法隐而不述,他又如何不懂。但有些道理,他宁愿自己一辈子都不要去领悟。譬如故事中的君子,是以何等奢望或绝望的心情,将白绫缢上脖颈;再譬如故事之外他的长兄,在天牢里饮下那杯鸩酒时,有没有稽首,有没有落泪,有没有谢怨于君父,有没有忧乐于家国?
      他看见窗外的月色,这深冬的霜雪般的月色,自昆仑玄宫下降至人界清都后,显出的却是血一样的凝浊。古人说隔千里兮共明月,那么梅岭与金陵,是否也是同样的雪一般的月色?是否有飞雪落入七万髑髅空洞的眼眶,掩去所有的白骨森森?那么人间与幽狱,是否也是同样的血一般的月色?是否有血水漫过刀戟枪矛,把七万魂魄都染成火焰的赤色?
      他所信仰的,他所爱恋的,他所坚持的。他所嗔恚的,他所憎恶的,他所坚持的。他所懊悔的,他所执妄的,他所坚持的。他所坚持的一切的一切。
      他想起朝阳殿外的玉阶;他想起林府门前破败的双戟;他想起脊背上经年未褪的杖痕;他想起自己不久前对母亲信誓旦旦地说,为了祁王兄,为了小殊,为了所有的人。
      记忆中最后定格下来的画面,是梅长苏略有些失神地凝视着盆中炭火,呓语般说着,因为我知道自己心中忠于的是什么,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背叛。
      他相信那是真话,一个人用那种语气、那种神态说出来的话,是不可能有假的。
      那么他自己呢?
      他又何惧于相信自己心中的信念?
      霜白月色下,大梁未来的天子于暗室中抚剑长坐,直至长夜向晨,山河渐明。

      就在靖王殿下长夜枯坐之时,隔壁苏宅的主人,亦是于同一片月色下辗转反侧着,思索着,担忧着。
      几天之后主人终于确定了,不幸中的万幸,故人并没有留意自己无心间露出的破绽。甚至,约摸隔日就拋诸脑后了吧。
      ——大概是因为他忙。苏宅的管家如是说。

      萧景琰最近确实很忙。
      庆国公一案虽已审结,地方州府却开始源源不断地上报类似的侵地官司。君王杀鸡儆猴的苦心终得以彰显,君王挥斩太阿的决心却断不能终止。至于为什么是常年游离于朝堂之外的靖王殿下,在这一时这一刻,成为了君父手中最得用的利刃,物议载道,结论大致有三:一是言此人与生俱来的刚直品行;二是言此人多年征战中淬炼出来的杀伐决断;三是言,恰因为此人远离朝局,人脉稀缺,与各豪族利益牵扯不深,迎合了圣天子从严处置的心思。
      总之,于此时此刻的靖王殿下而言,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具。所谓时势造英雄,但也要看,这股“时势”应当如何导用了。
      若是朝堂上的暗潮尚不足以让道德清流们有所了悟,那么除夕夜里,靖王在份例外多得的那一件圆罗银铠,就是明确无误的暗示了。当然,亦有更多人引援了卫鞅、主父偃等古人的前例,私下嘲笑着靖王的不通权变,等着目睹他日暮途远的那一天。
      不过,有太子和誉王的龙争虎斗在前,那靖王萧景琰在圣心之中的地位变迁,也就终归只是桩小小的谈资罢了。
      真正的大新闻,还是牵扯进刑、吏二部尚书的何氏换囚案,以及,除夕当夜,宫墙下所发生的内侍被杀一事。

      元佑五年的元朔,这也许是天子即位四十载以来,心情最糟糕的一个正旦日。
      三部尚书出缺,台省内政务积压,这也就罢了;内侍在禁宫附近遇害,那可是直接威胁到天子安危的大事;更遑论初一当晚,宫中竟然有贼人纵火,惊扰了皇帝陛下的清梦。
      事君忠心耿耿、统领禁军数年来未出差错的蒙大统领这次也遭了殃,因护卫宫城不力,责廷杖二十,着令月内破案。
      尚在病中的言皇后跪于养居殿前脱簪谢罪,受了皇帝好一顿疾言厉色的斥责。
      宫禁中虽然颇多风波,达官贵人们该走动的还是要走动。只不过,靖王府的门前依旧冷冷清清,除几位赋闲在京的老将军,基本没什么重要人物登门拜访。唯有正月初三那日,新任户部尚书沈追轻车简从,去靖王府坐了两个时辰之久。
      靖王府里上上下下全是军人,仆役犯个什么错都要军法处置,如此管御之下,当可称得铁板一块,水泼不进,针插不入。因此,沈尚书具体跟靖王殿下谈了些什么,空穴犹在而无风送出,实在是难以揣度。人们就只看见,那日靖王殿下亲送沈大人出门,又指派了一队私兵护送沈大人回府,不过沈追本人亦是天家外亲,如此礼遇,到也不算太过。

      正月十六日,天子复印开朝。
      朝中头一桩大事自然是三部尚书的补缺。礼部闲裕,尚可暂缓不论。吏部事繁,刑部官吏又革去近半,不尽快敲定主事之人,只怕政务运转很快就要乱套了。可想而知的是,太子和誉王再一次地相持不下,言辞之剑拔弩张,场面之剑拔弩张,自不用提,到最后竟惹得圣天子勃然大怒,拂袖而去,也算是逸闻一桩。

      正月二十一日,靖王府。
      这日没有常朝,萧景琰寅时起身,去演武场上练了会儿枪法,又练了会儿骑射,用过早膳,又去看了看庭生的功课,然后就是召集众部将议事。
      一群武人讨论到朝廷马政时,城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大地亦有震颤,萧景琰抬眼扫了圈众人脸上神色,知道并非自己的幻觉。
      “地动?”他心想。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京兆尹高升遣人来靖王府求告,称北门附近有家私炮坊无故爆炸,火势蔓延整街,死伤者众,场面混乱,局势已失去控制,万望靖王殿下出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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