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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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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佑四年,秋十月。
西山大营。
时至深秋,夜间朔风瑟瑟,几似裹挟有形有质之寒意,守夜的士兵抵受不住,三三两两围聚在背风处。纵望见巡营的将官经过,也不归位,反七嘴八舌抱怨起来,说是今岁领到的棉衣较往年又单薄了几分,眼见冬季将至,天寒难捱,望列将军代兄弟们向靖王殿下陈述此情云云。
中郎将列战英甚是无奈,只得一个个抚慰劝解过去,说道:“你们别着急,殿下马上就要回京了,到时候一定去兵部催问此事。”
众人这才满意散去。
巡营队伍中,一名年轻校尉好奇道:“列将军,咱们这次又要去哪儿啊?”
列战英道:“我也不知。以往都是接了兵部的调令才返京述职的,这次是殿下自己上疏,圣旨上也没明写,大概得回到京城才知道了。”
那校尉语气中更显惊诧:“可……殿下不是不喜欢待在京城吗?”
列战英回头看他一眼,奇怪道:“昨天你不是才问过我?”
那校尉挠了挠头,迟疑道:“可末将没有问过……将军是跟我大哥说的罢。”
列战英想了一想,失笑道:“是我记错了。”便压低了声音,“是为了霓凰郡主择婿的事情。殿下面上虽不说什么,心里还是放不下,肯定是要回去看一眼的。”
队伍行至大营南端,忽闻上风处人声喧闹,远远观之,只见若干军士围聚在一起,却听不清他们在议论什么。列战英生性谨慎,并不急于上前,而是指了个士卒道:“钱老九,你眼力最好,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钱老九得令出列,没一会儿就归队禀告:“是李督麾下两个都尉,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三更半夜厮打了起来,那群闲人都是在看戏的。”
便有士兵请示道:“要上报靖王殿下吗?”
列战英思忖片刻,道:“明日咱们就拔营回京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先别让殿下知道了。走,咱们去看看情况。”
钱老七口中所谓“李督”,便是西山营都督李颢。半年前,靖王换防西山营,李颢却并未调走,是以西山营中,竟出现了两帐并升的尴尬局面。靖王乃皇子之尊,奉天子令节制西山军,论身份自是远高于李颢。但西山营中颇多李氏心腹,对这位空降而来的上司之上司,不怎么服膺。列战英不欲引事,也在情理之中。
不料他们尚未近前,眼前情况又起了变化。
不知为何缘故,那围拥在一起的百来人纷纷散开,让出了一条空旷道路——于是便能看见有人自另一个方向策马而来。马上人年不过而立,身着戎衣,容色冷峻,全身上下唯一可标示身份的,便是腰间那一柄金错鲛鞘刀。
正是大梁七皇子,靖王萧景琰。
他在军中积威甚重,目光所至,众人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人群中扭打至鼻青脸肿的那两人也早就松了手,争相恐后地跪在他马前,口称:“殿下恕罪。”
靖王的视线自他们身上扫过,冷冷道:“何故滋事?”
其中一人讪讪道:“口角而已……”
此时列战英一行人亦急奔而来,抱拳行礼:“殿下。”
靖王略一点头,又把目光转向身后,持马鞭点出两名亲卫,道:“去他们营帐中搜搜,看能搜出些什么来。”
那两名亲卫领命而去,少顷,竟拖出一涂脂抹粉的女子至众人眼前,一板一眼回告道:“禀殿下,此女供称,她本是西山县内一娼妓,刘、李二都尉前日私服往城中嫖宿,更将此女带回大营,私藏在刘氏营帐中。这夜正是为了她,两人才起了争执,进至营内厮打。”
那女子似是十分惧怕,伏在地上嘤嘤哭泣不止。靖王深深皱眉,下令道:“把她送回西山县。”又转向马前簌簌发抖的两人,冷笑道,“本王当初说过什么?军中禁饮酒,禁赌博,禁斗殴,禁妇女入营。明知法度,还敢私藏娼妓于军营中,该当何罪?”
未待那二人辩解,也未待旁人出言求情,他便喝令:“按轻军之罪,将此二人即刻斩首,以儆效尤。”言毕,拨转马头,顺着来时方向,一人一马哒哒行去,只留下一干亲卫将那犯事二人拖出人群,一路上大呼小叫,哭号不止,却无人敢置喙半句。
唯有列战英快步上前,替主君执起辔头,小声道:“殿下,那两人是李督的心腹。”
靖王道:“是吗?”
列战英又道:“李督是李尚书的侄子。”
靖王冷冷道:“那又怎样?”
列战英一时无话,垂首道:“属下失言。”
靖王默然片刻,道:“你是没见过……十五年前纪将军统领西山军时,何等精锐之师,如今却……”说着摇了摇头,叹息道,“京畿戍卫,军纪竟然松弛至此,怪不得地方上也是这般光景。”
他所说纪将军纪玄通,曾是林燮旧部,后经赤焰军调出,统领西山军前后十年有余,赤焰案中亦受到牵连,被迫卸甲归田。全国数十都督府,数百屯田将领,受牵连的又何止一纪玄通。那桩赤焰案后,军中清洗犹甚朝堂,大批纨绔蹑足高位之现状,不得不说正是因此而起。靖王这些年南征北战,见多了地方军队的颓靡模样,只苦于手无实权,兵部又颇多掣肘,除了对自己目所能见之事严加管御之外,竟是再也无能为力了。
列战英知他心结,亦不敢再劝。二人默默立于朔风中,耳闻草虫蛩蛩,眼见星子湛湛,不知不觉月近中天,战马亦抬首,亲昵去蹭主人胸膛,仿佛在劝说:天太晚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靖王终于翻身上马,道:“回罢。”
圣旨上只给了三日期限,交割军务便耗去一日,尽管西山县去国不远,靖王府一行人仍是紧赶慢赶,生怕耽搁了时辰。好在路上未出什么意外,终是于第三日午时顺利返归金陵城。
不及回府洗沐更衣,靖王便带着戚猛、列战英两员副将入宫觐见。虽说在朱雀门外苦立了两个时辰才得宣召,面圣时又受了太子誉王不少风言风语,不过有这十余年的打压积累在前,这点小事,简直可谓渺如一粟,泛泛不足论耳。
更何况,相较于皇帝对自己的敲打,他还有一件更为在意的事情。
议事毕,诸将皆退下之后,靖王遣人唤来府中长史。
“霓凰郡主招婿一事,陛下是如何安排的?”他直截了当地问道。
比武招亲的第一日,萧景琰终于还是去了迎凤楼一趟。
谁也不知道,靖王殿下那百炼如铁的心志中,尚存着这么一个晃晃悠悠摇摆不定的角落——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想见到霓凰,还是不想见到霓凰。这些年,他们两人绝少见面,一是为了避嫌,二是……大约彼此都心知肚明,不论是自己还是对方,相见时,必然会想起三人中缺席的那一个。
少年事,不过这么简简单单三个字,说出来如隔山岳,可谁又能真正忘记呢?
于是到底没摆开郡王仪仗。白龙鱼服,这类事情说出去委实不太讲究,好在他萧景琰也不是第一遭干了。万幸迎凤楼外负责戒严的欧阳将军认识他,不用挤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费劲张望。迎凤楼中不见霓凰;比武台上皆是些泛泛之辈,也没什么可看的;倒是望见那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两人在宁国侯府的锦棚里并肩而坐。誉王相对沉得住气一些,太子就明显地面露不耐,倒像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这念头一冒出来,萧景琰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除了武英殿上那一位,天下间还有什么人能让太子和誉王这般耐心等候的?
总之,萧景琰及时收住了脚步——在京时,光常朝就够受的了,他可一点不想都跟自己那两位好兄长私下多见一次礼。
难得进宫一趟,他决定顺便去掖幽庭转一圈,看看那孩子最近过得怎么样。
用梅长苏的话来说,他们的重逢,纯属巧合。
“我可真没想过会在那地方见到你。”多年后,梅长苏如是说道,“老实说吧,入京之前我就计算好了,要在什么时候见到你,要跟你说些什么话来诱你入彀,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就连眉毛丝该抬多少高我都在心里演练过。没想到刚走到掖幽庭外,突然就看见你一下子冲出来。这下可好,先前排练过的东西全不顶用了,只能靠临场发挥。当时我简直紧张得要死,晚上回去还犯了一次病,吓得景睿跑太医署请了个太医来。”
萧景琰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到最后还是心疼多一些:“先生算无遗策,居然也会紧张吗?”
“会啊。”梅长苏垂了眼眸,半真半假地说,“‘多算胜,少算不胜,况于无算乎?’,陛下这样的敌手,苏某又怎敢不严阵以待呢?”
——这是萧景琰带给梅长苏的第一个意外,幸运或不幸,亦不是最后一个。
萧景琰当时可真没想那么多。
掖幽庭外的复道上,好巧不巧让他撞见庭生挨打,尚未发作,霓凰的鞭子就“嗖”一声破空而来,把那阴阳怪气的内侍抽了个趔趄。待那一群宦官连滚带爬去得远了,皇子和郡主便有闲心平平淡淡寒暄几句。霓凰提到了祁王,而萧景琰打算问问霓凰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就应允了那个荒谬可笑的‘择婿大会’。突然间萧景琰注意到,那个跟在霓凰身后的白衣青年,此时此刻正蹲在庭生身边,轻声细语地从孩子口中套着话。又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句:“十一岁?”
或许那语气中并没有任何别样情绪,只不过是他萧景琰在这桩事情上几乎耗尽了前半生所有的小心谨慎,谨慎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庭生!”
那个人慢慢起身,冲着初次见面的皇子长揖一礼。
萧景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是谁?”萧景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