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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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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文二十七年,春二月。
赤焰帅府。
春雨濛濛,芳草萋萋,檐下燕子衔来新泥。几株粉樱正当花期,细碎花瓣沾雨不落,蔚若云霞。
林秀童高髻广袖,纱裙曳地,于廊下款款而行。
她今日一身宫装,但是在觐见堂上贵人时,还是行了军礼:“秀童见过长公主殿下。”
晋阳长公主正在屋里调香。
见林秀童前来,便放下手上之事,一面盥洗净手,一面示意林秀童落坐,含笑道:“不过些许小事,秀娘怎么亲自来了?”
林秀童道:“祁王殿下有言,献仪于人,礼不可废。这几卷书画,皆是殿下亲笔手书,十中择一,方敢敬献诸亲长尊前。换做旁人,恐怕不熟悉帅府门户,辗转交通,难免耽误时辰,故而,唯有秀童代殿下走这一趟了。”
使女呈上画轴,晋阳长公主展卷,见是一幅《涧松图》,留白处以行草题诗曰:“郁郁高岩表。森森幽涧陲。岁寒终不改。劲节幸君知。”笔如怒猊渴骥,大气磅礴中自有章法,正是祁王手迹。
便笑道:“你家殿下正月里闭门不出,原来是在做这个。给言侯府的又是什么?总不成是什么缑山鸣鹤图吧?”
林秀童面露犹豫之色,还是答道:“……不是书画,是临摹的一幅字帖……王右军之《得示帖》。”
晋阳长公主心下微酸,摇头叹道:“这孩子,未免也太过谨慎了。”屏退屋中婢女,又问,“言侯可有话带给我?”
林秀童今日求见旧主,大半也是为了此事,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呈上,道:“言侯托我带一卷《太史公书》给您。”
晋阳长公主将那丝囊拿在手中把玩,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扎绳,却不急着展卷阅览,反调侃道:“上次他那半卷《春秋》,搅得北疆战事迁延半载,连我也算计入彀,这次又是什么?”见林秀童神色尴尬,便摆手道,“我不知道言侯是如何策动你的,总之,你虽是从我府上出来的,如今到底是祁王府的人。景禹逐了崔衔之,独留下你,为的是什么你也清楚。有些事,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林秀童俯身道:“是。”
晋阳长公主这才取出帛书,展开题头一瞥,果然是周太尉父子之传,不禁失笑:“这老伧,行事忒刻薄。”也不多费唇舌,只将帛书原样封装回去,道,“行了,我自会提醒侯爷——不谈这些了,京中可有什么新鲜事?”
自去年六月林燮离京北戍之后,晋阳长公主在金陵城中便如一个透明人一般,整日深居简出,外间邀约一律不与,除了宫中宴饮,至不过去宁国侯府陪莅阳长公主论玄论乐、赏花赏酒。虽然手上仍有不少探子在朝在野打探局势,但要说到贵妇人间那些无伤大雅的促狭八卦,自是不那么灵通了。
林秀童思忖片刻,笑道:“正月刚过,这天寒地冻的,贵人们都还懒得走动,也没什么新鲜好玩的事情。不过,要说传得最多的,自然还是您府上那一桩啊。”
晋阳长公主愣了一愣,也笑了起来:“可知三人成虎,圣人诚不我欺。不过是除夕夜上祖母一句玩笑话,怎么就传开来了。”
林秀童笑道:“也无怪他们多想,小殊和霓凰郡主关系亲厚,大家都是有目共睹。似这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也着实羡煞旁人了。”
晋阳长公主道:“霓凰是个好女孩儿,若他们兄妹之间真有什么小儿女情思,我倒是乐得成全。不过小殊这性子,也实在太让人头疼了,都这么大了,还没个定性,谈这些还为时尚早。”想了想,又慨叹道,“也说不清,儿子养大了,都学会在我这亲娘跟前存心思了。他爹说得没错,这小子,生来就是五行欠揍。”
林秀童不知长公主殿下为何突发感慨,也不好随意接茬,干脆顺着话题转道:“说起来,今日怎么不见小殊?”
晋阳长公主道:“进宫去了,也不知道要待到什么时候。景琰不是去郓州剿匪了吗,快两个月了还没回来,我看他也挂念着,这时候八成在悬镜司缠着冬娘打听消息吧。”
林秀童忽道:“说起悬镜司,倒是有件事情不知道是真是假……”
晋阳长公主笑道:“我跟前有什么可避讳的,讲吧。”
林秀童迟疑一瞬,道:“实在是有些捕风捉影了,依秀童看来,未必是真……说是正月里,夏夫人在掖幽庭……”
忽有嘈杂人声迫近,截断了这句话。
晋阳长公主盯着那名急匆匆闯进厅堂的家将,皱眉道:“什么事?”
主母明显颇为不悦,可那家将却顾不得请罪,只道:“郓州刺史急报,靖王与贼在牟水北岸交战,追击时为贼所袭,大败,阵溃,亡千余……”
两个女人都白了脸色。
骄兵轻进时被敌军反过来掩杀,大败之下的阵型溃散——这一切究竟意味着怎样的灾难,任何一个军旅之人都能明白其中意味。还是林秀童先反应过来,追问了一句:“靖王殿下呢?军报中有没有提?”
那家将道:“败兵杂乱,多逸散,军中……暂不见靖王殿下的踪迹。”
郓州这支匪兵,本来也不算多难缠。
以天下之大、六合之广,不管怎样的太平盛世,总会有流民群盗聚匪成兵。或盘踞山林,或攻劫乡县,官兵追击便解散逃亡,官兵退守复又屯结,很是令人头疼。地方屯田军的职责之一,便是剿灭本地贼匪。不过这支匪兵恰好盘踞在郓、衮、济三州交界处的宿山一带,若要彻底剿灭,非三州之刺史、都督配合联动不可,任一方出了纰漏,都有隐忧。地方为政者,自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谁都不想担这个责任,相互推诿至今,仍是不得解决。
恰好靖王殿下自请出京剿匪,皇帝便从西山营拨出两千兵马,希望以他的皇子身份统辖督调三州军政,彻底消弭此患。
据说那支匪兵不过千余人,又有当地屯田军配合,是以人人都以为靖王殿下此去必胜无疑。
谁料想,竟会出现这般局面。
对某些人来说,这是一个漫长无比的夜晚。
晋阳长公主收到儿子遣人带回的便笺,沉吟片刻,唤人进屋:“去螺市街,请十三先生过来。”
黎太傅自武英殿出来,却未回太傅府,而是径直转去尚书省——户部一干官吏,已在此久侯多时了。
双阙之下,言侯扶轼入车,车夫问他:“侯爷,回府吗?”
“不。”服紫挂金的国舅爷双目微阖,似在神游,似在沉思,“去祁王府。”
夜色遮掩中,有人悄无声息地扣开已经闭门下钥的北城门,一匹白马,一袭白衣,往西山大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夜,祁王府灯火通明。
参军、记室,武将、谋臣,祁王府上的人才济济一堂,你一言我一语地为自家主君出谋划策。
只是他们说得越多,上首那朱袍玉带的年轻亲王脸色就越是难看,到最后竟似动了真怒,将手中一迭简报重重掷下,冷笑道:“中军溃散,皇子失踪,这么要紧的局面,居然没一个人站出来主持?请罪诿责的札子倒是个赶个的写上一堆。好,好啊,这就是我朝的州牧?我朝的吏治?”
他是黎太傅教出来的端方君子,温文尔雅,进退有度,养气功夫修炼到了极致,说句喜怒不形于色,半点不为过。但也正是这样的主君,偶尔一动怒,便显得尤为骇人——议事堂上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皆伏跪于地,瑟瑟发抖。
言阙在寺人指引下迈步进屋时,首先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当下也顾不上见礼问安,匆匆一拱手,先劝解道:“殿下千金之躯,肩荷社稷万钧,宜珍重,李郓州庸怯之徒,尚不值殿下一动怒。且本朝祖制,军不议政,政不涉军,三刺史虽袖手旁观,也有理由可开脱这从权之责。来日御前,望殿下慎慎持重,勿作此怨望之言。”
祁王面色稍霁,起身向言侯郑重一礼,道:“侯爷此言,景禹记下了。多谢。”又见言阙一身公服,知其刚从武英殿陛见归来,忍不住低叹一声,意味深长道,“夜深雾重,不宜出行,侯爷还请速速回府吧。”
言阙长揖为礼,起身时却道:“臣知道,殿下此刻必定牵挂七皇子安危,是以等不得日出雾散了——郓州之事,臣有要紧消息报殿下知,殿下可否移席闭室,待臣细说。”
言阙带来的消息很简短,也确实很要紧。
郓州匪兵,一者,似不止千人之数;二者,似与北渝有所勾连。
祁王面色尚算平静,问道:“几成把握?”
言阙道:“是悬镜司的密报。”
祁王默然片刻,方道:“李思明尸位素餐,委实可恶。”
他从不轻易臧否人物,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可见心中恨极。
言阙劝道:“他顶上乌纱已是戴到了头,陛下未即时处置此人,也不过因为事发仓促,不便另遣人接管郓州政务罢了。待到七皇子平安归来之日,也是他李思明身投囹圄之时。便是为了阖家老小的性命,他也必定会全力搜寻七皇子下落,殿下不必太过忧心。”
祁王叹道:“他全力搜寻,怕也是无甚效用。陛下怎么安排的?”
言阙道:“正要向殿下禀告——小殊不知从何处听说消息,入宫求陛下调拨八百精骑给他驰援郓州,陛下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