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苏]停云》陆桃花

15、第十五章

　　祁王送萧景琰入国子监时，特地与他约定：一不能惹是生非，二不能暴露皇子身份。
　　如今第一条他已经犯了，第二条……眼看着也快要差不多了。
　　他大概也没办法在国子监继续就学了。
　　奇怪的是萧景琰心中并无任何犹疑与焦虑，反而是一片尘埃落定后的澄澈——倒不如说，早在林殊那一句“七哥”出口之前，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摊不尴不尬、不冷不热的盘面已经拖延得太久了，不在意是真，不能畅快舒意也是真，若是让他来选，他也宁愿做那柄斩断乱麻的快刀，而不是在这一团污泞中徒然深陷、消磨意气。
　　总归还是要有个了局的。
　　只不过，若是换他来做，约莫也就是不声不响地抽身走人罢了，以他的身份、修养和心境，还犯不着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计较——君子断交，不出恶声，这也是祁王的一贯做派，他可是以长兄为标的，时时自省、勤勤拂拭的。
　　林殊却与萧景琰不同——既然都已经这般那般的不痛快过了，临走前为何不掀了棋盘糊上旁人一脸？让旁人也来尝尝这份滋味？
　　他是有这份不管不顾的率性与狠劲的，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有随心所欲、恣意妄为的资本。
　　萧景琰自然不会拦着林殊。林殊抬一抬脚，他不帮着架桥铺路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去当路障？何况林殊还是为自己出头，更何况，泛泛之交的同窗与亲密无间的好友，孰轻孰重简直想都不用想，也不用说什么帮理不帮亲——本来就是他占理。
　　便也只是淡定地一点头，把榻上几案往自己这边一挪：“你怎么来了？”
　　林殊衣摆一撩，在萧景琰身边盘膝而坐，随口胡扯：“明明说好了一起来同虞公拜寿，你怎么不等我？”
　　——竟然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交谈了起来。

　　他们两个是“旁若无人”了，被当成空气的那一大群人可不那么好过。
　　萧景琰入国子监时化名萧子圭，自承是高庙后裔，众人便先入而主地认定他应出自皇族中某一远支宗亲。
　　再一细问他父祖身份，他也只谦逊地答道：“先祖父已逝，家父名犯国讳，请恕在下不便直言。”“不曾仕宦，亦无爵封，想来诸位是没有听说过的。”“不敢妄谈功业，不过是维系家业不坠，抚恤族中子侄而已。”
　　于是众人便明白了，哦，原来还是个家道中落的远支宗亲。
　　虽然不知道这人是如何走通门路进国子监的，不过既然是宗亲，大概也算不上稀奇。
　　现在却人人都觉得稀奇了——莫非这人的身份还能尊贵过林世子不成？
　　再一看那两人同榻而坐，言笑晏晏，举手投足之间，俨然是极亲密的样子，一眼就能看出是两小无猜的旧识；再一细想方才林殊开口那句称呼，顿时个个都不寒而栗，悚然而惊。
　　——天下间当得起那一声“七哥”的能有几人？
　　能与林世子兄弟相称的，要么是相与莫逆的世交，要么就是实打实的平辈亲戚。前者不可能——统共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姓人家，都是门阀中的魁首，这一辈年龄相仿的子弟早就认识了个遍，那人自然不在其中；至于后者，林家亦有子弟在国子监就学，何必易姓化名伪托身份？算来算去，最大的可能还是林家夫人、或者太夫人那边的表亲。
　　林太夫人已逝，论其家世，后生小辈都不甚清楚；至于林燮的夫人……林燮国婚在身，天下间何人不知？何人不晓？且那人也是国姓，齿序、年龄，大致也对的上……
　　几乎所有人都隐约猜到了那唯一一个可能性，却又觉得太过惊骇，不敢细想下去。
　　然而事实已经是呼之欲出，似这般刻意自欺，到底是不能长久的。
　　忆及昔日的所作所为，众少年俱都焦虑不安起来，既不敢近前，又不敢告退，方才还巴不得虞祭酒早点退场，此刻却又盼着虞祭酒快点出来替他们收拾残局了。
　　这当中最最坐如针毡的一个，自然还是徐安议。
　　其他人的焦躁、烦扰、忧虑，统统加起来大概也及不上他的一半。毕竟，国子监诸多学生中，唯有他家与皇室关系最密，旁人还只是猜测、怀疑之时，他已于瞬间确认了萧景琰的皇子身份；毕竟，旁人至不过“轻慢失礼”而已，他可是把那位七殿下给货真价实地得罪了一个彻底；更要命的是，这段日子里，自己可没少对着萧景琰明里暗里人前人后地开嘲讽，似乎还颇有那么几句牵扯到对方父祖的……
　　还有方才林世子那几句话，仔细回味一番，竟似字字句句都别有用意……
　　一时间汗出如浆，几层衣料都湿了个透，真恨不得就此一跌昏厥过去。

　　林殊一边和萧景琰天南海北的胡扯，一边偷眼去瞥徐安议的形容，见他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像是随时随地都会一头栽倒在地，顿觉心下大快。估摸着也差不多到时候了，不管虞家下人再怎么磨蹭，虞祭酒肯定也已经得了通报往这边赶来，便提出：“走吧，还要去向姑母问安呢。”
　　萧景琰略一犹豫，觉得还是应该向虞祭酒好生致歉一番：“那你等一下，我先去向虞公辞行。”
　　——今日之后，他定然是要离开国子监了。承教三载，于情于理他都该去行个全礼的。
　　林殊一听就急了——他费了那么多心思才把虞君礼气走，萧景琰这个傻子，居然还要主动去跟人磕头——立刻抓住萧景琰手腕，生拉硬拽地把人拖走了：“辞什么行，不都说了自便吗？”
　　堂上诸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两人携手而出，一边终于能够松懈下来擦一把汗，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想着，不愧是天家近戚，林世子和……这位……这位贵人的关系，还真是好啊……
　　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之中，只听得清晰无比的“噗通”一声，却是徐安议终于栽倒磕地，彻底晕死过去了。

　　直到上了马车，林殊才松开萧景琰的手。
　　他可是再也憋不住了，当即扑在软褥上抱着隐囊来来回回滚了三圈，笑得那叫一个丧心病狂荡气回肠。萧景琰又好笑又无奈地看着他，正想说点什么，林殊忽然一骨碌爬起来，扑上去揉搓他脸颊拉扯他嘴角，嘴里还嚷嚷着：“快，给本世子笑一个。”
　　萧景琰没好气地拨开他那双作妖的爪子，努力想做出端正严肃模样，到底没绷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林殊还在那里眉飞色舞地回忆：“刚才你有没有看见那些人的表情？哈哈哈哈简直笑死我了。尤其徐二的那副怂样啊！痛快！真痛快！”
　　萧景琰很想说自己没看见，不过他诚实地拷问了一番自己的内心，不得不承认，自己好像是跟着偷偷看了好几眼……当时的心情……似乎、大概、确实……是挺痛快的啊……
　　完了，这下可真的被林殊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