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到眼珠》池未堕

1、第 1 章： 只看到眼珠

　　一碗冒着热气的，白滚滚的汤圆被端上了桌。

　　“今天是元宵节，吃碗汤圆。喏，是你喜欢的芝麻馅。”

　　汤圆的香味唤醒了床脚的宋老太，她慢腾腾的抬起脸，望着那一小碗糯白的汤圆，犹豫着是吃还是不吃。

　　玉白的浮圆子一颗颗大小整齐的盛在碗中，色白无暇，只需用牙齿轻轻咬开，黏口黏牙中，香甜的芝麻馅就能淌入嘴中，反复咀嚼，满嘴留香。以前宋老太吃的急了，就是一口一个。

　　“快趁热吃。”护工已经开始不耐烦。

　　宋老太终于还是接了过去，她先小小的喝了一口汤，暖了嘴巴。鼓足勇气，勺了一个汤圆。

　　咬了半口，滋味还是不变，香甜软滑，她有多少年没吃了？

　　蓦地，那剩下的半只汤圆滚了一滚，翻了个面。黑漆漆的瞳仁，惨白惨白的眼白。

　　它眨了一下，还是那只眼珠。软软的，黏稠的，温热的，死白的……

　　“啊！”宋老太砸了碗，嘴里那半只汤圆噎在了喉咙里。护工吓的大失颜色，立刻实行急救措施，宋老太憋的脸红脖子粗，狠狠一呕，吐了那半只汤圆。

　　已经半百年纪的宋老太哭的像个找不着妈的孩子，“她还不肯放过我啊！她还不肯放过我这个老婆子，我已经是要进棺材的人了！”

　　一直哭，一直哭，不到她累了不会停下来。

　　护工翻了个白眼，已经见怪不怪。她默默拿出扫把，清理好就赶紧离开。

　　宋老太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哭着闹着，她又一次意识到，恶梦远远没有结束……

　　宋老太捧着成捆的报纸，拖着个大型编织袋，又一次穿行在马路上。

　　她嘴里骂骂咧咧，“生完一个又一个，还要办酒席。有命生，没命养。生那么多，到头来还不是没人养……”行人匆匆，人流穿梭，没有人注意听她在说什么。

　　路过，看到一个饮料瓶。宋老太中气十足，一脚踩下，踩成薄薄的一片，再扔到编织袋里。喝剩的垃圾，到了宋老太这里就是另一样财富。一角几分，积少成多，也是钱。

　　儿女成群，却还吝啬给她个一角几分。她捡来的，也比他们给的多。

　　走了几分钟，又看到一个易拉罐。宋老太立刻弯腰去捡，谁料编织袋漏了一角。拾得一个，又掉了几个。

　　稀拉拉的散了四处，宋老太舍不得丢弃任何一个。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最剩最后一个易拉罐了。“碰”，一辆自行车撞了过来，碾了她的易拉罐，撞倒了宋老太，撞的她往后一倒。

　　宋老太年纪大了，撞伤没有，却被自己吓了个魂飞魄散。她脚扭了，眼睛红了，中气却不变。她要骂两句撒撒气，才刚起了个头，那人却脚瞪车轮，溜之大吉。

　　一口骂气就憋在了胸腔里，宋老太气鼓鼓的像只青蛙，又是掉的四处的易拉罐，又要重新捡。全世界都在跟她这个孤老婆子作对。

　　“婆婆，没事吧。”一把清脆脆，一双柔嫩嫩。小姑娘停了自行车，手扶着她，把宋老太搀扶起来。

　　“我刚才看到了，有一个人撞了你，可惜这里没有摄像头。”姑娘拾起她的编织袋，“我来帮你。”

　　宋老太心里有什么要宣泄，宋老太觉得自己需要帮助。

　　她又跌了下去，却使了一把力气，紧紧握住姑娘伸过来的手，“就是你，就是你撞了我。”

　　年轻的姑娘愣住了，她赶紧扯回自己的手，却敌不过一把年纪的宋老太。

　　不过一分钟，宋老太眼泪横流，涕泪交加，“撞了人就想逃啊，我站都站不起来，还有没有良心。我就一个孤寡老婆子，你撞了我也不扶我，还有没有天理了！”

　　杨乃武，小白菜，窦娥冤……怎么惨怎么来。

　　看的人多了，宋老太哭的狠了，又空出一只手捶胸顿足，恨不能把心脏吐出来让人看看她的清白。真是天理不公。

　　“就是她撞的我。”到了警察局，宋老太仍一口咬定。

　　姑娘气的眼睛发红，眼泪不止。雷锋之所以是雷锋，因为他没遇上宋老太。

　　没有摄像头，没有证人。两方各执一词，现代罗生门。

　　经验丰富的民警琢磨着，还要调查。

　　宋老太突然就晕了，医院里检查费两千元。“我头疼，我脚疼。对，她就是撞到了我的脚。我马上连走都不能走了，垃圾也捡不了，可让我怎么活！”宋老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儿子女儿来了一房间。

　　兄弟姐妹从来没有这么齐心过。

　　“公了还是私了。”

　　“小小年纪就不是人。”

　　“两千块就想了事，没门，赔钱。”

　　“……”

　　小姑娘被拎回了家，她看到了一件坏事，扶了一个人，做了一件好事。然后要砸锅卖铁，几千块，几万块，现在是十几万。

　　滚雪球压垮了她父母的最后一根神经。

　　一向不多话的母亲骂的最凶，“让你好好读书，你偏要出门。你是作什么死，你把灾星给引来了啊！”

　　父亲抽着烟，一言不发，懊狠的没处骂。

　　“你撞她了没有？”

　　小姑娘突然哭的比宋老太还惨，“死老太婆，我没撞她，我没撞她。”

　　“我不赔，我没撞她！”

　　隔几天，宋老太被抬上了门。她坐在一张软椅上，被儿子抬着来了。因为买不起轮椅，骨裂了，走不了。要治疗，却没有医疗费。

　　母亲紧闭着大门不松口，宋老太一家吵的惊天动地，隔壁邻居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

　　“我命苦啊！”凄惨惨的一声哀嚎，让来社区跑新闻的记者听了个耳熟。摄影机，话筒，准备就绪。

　　“阿婆，你有什么困难，我们会帮你登上报。”

　　宋老太哭的更厉害了。

　　话筒没有对准小姑娘，她的冤屈说不出口。宋老太会撒泼打滚，又有贵人相助，小姑娘被逼到了死角。

　　“不要冤枉我。”她的声音沙哑了，难听的令人不想再看她。

　　宋老太对着记者就趴了下来，“我要是冤了她，我全家死绝。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不学好啊！”

　　一场闹剧，邻居都称看烦了。

　　民警多方调解后，老太一家最终敲定了一个数字：二十万。

　　母亲当场气晕了过去。才小学毕业的父亲打听着要去找律师。小姑娘没法上学了，全校都知道她撞了人，校园网上还都是她的照片。

　　宋老太终于静下心来喝一杯茶，二十万，给那群混小子们分十万。剩下的她马上就要存起来。存哪里，银行？不行，银行会拿着她的钱钱生钱，却一点都不分给她。吸血鬼，啃人骨头，不能给银行。

　　钱，只有自己拿在手里，捂在胸口，才最贴心，最踏实。

　　她思前想去，终于决定在床头挖一个坑。十万块，垒高了一叠埋起来。

　　宋老太终于心满意足了，她下了软椅。从儿子家出门，要赶紧回家，先把洞挖好，到时候就跟存银行一样。不对，是自己动手存起来。

　　她才刚打开防盗门，“砰！”惊天动地的一声，从九楼摔下来，准备无误的砸在宋老太面前。

　　宋老太根本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腥甜的，罂粟一样散开，迅速扩流了地面。

　　一个人，马上就摔成了一堆死肉。血肉模糊，脑浆迸裂。

　　宋老太裆间湿了一片，她吓没了声音。一个东西蹦到她脸上，她立刻伸手一摸，软软的，儒儒的，湿润的，带着点腥气。

　　黑白分明的眼珠被血染就，死不瞑目的盯着宋老太。

　　被子上，那一个个圆圆的点，就像一只只眨巴的眼珠。圆口的杯子，那是一只巨大的眼珠。还有半圆的指甲盖，圆润的指尖，都长满了眼珠。

　　宋老太磨了指甲，咬了手指。滚皮球一样被丢来丢去，兄弟姐妹凑了钱，把她送到了特殊医院。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每天，宋老太都能看到那只眼珠。它会在白天造访，在黑夜降临，在梦里施压。密不透风的眼珠，都来找她了。

　　被遗落在望川河的无辜灵魂，徘徊着不肯离开。因为有她要找的人。她会循着最初的记忆，最后的记忆，紧紧抓牢，永不放手。

　　宋老太的枕头是素白的，被子是四四方。房间里没有垃圾桶，没有水杯。她扔掉了一切像圆的东西。可依然觉得恶心无度，就在刚刚，不到半小时，她吞了眼珠。

　　她突然就看到了，拖把上还沾着那半个汤圆。粘腻柔软的，还在看着她。

　　“放过我啊，放过我啊！”宋老太尖叫着从病房里跑出去，雪白的瓷砖照出她的脸。皱皮的脸，闪闪的眼珠。

　　四邻八舍都被闹醒了，又一个病人犯病了，拿头撞了墙。血淋淋的，看着都恶心。

　　好歹是救过来了，额头却开了个口，一道细圆的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