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御夜]沉痼自若》画沉黄昏寒霜落

7、柒 室迩人远

　　——让开，小狗朗。
　　——你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曾经对他温和微笑着的那人用刀指着他，眼中尽是冷意。
　　平日他见惯了的那个温柔的师兄似乎不见踪影了。
　　可怕，很可怕——那是狗朗从未经历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情况，师兄他，想要杀了一言大人，而挡在一言大人身前的我……
　　自身和师兄之间的实力差距在狗朗看来仿佛永远越不过的鸿沟，每一次和师兄一同的练习都令他感到有些沮丧，但是他从未放弃追赶师兄的脚步。
　　然而，现在，他要……站在拿着刀的师兄面前……
　　我……不可能赢过师兄……
　　我……会被你……杀死吗？
　　很害怕，很难过，想要退后，想要逃开，然而……不能退，不能逃。
　　身后的是亲人，是恩师，是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一言大人。
　　那人蓦地露出了极温柔的微笑，如平日一般，极为美丽，然而他的眼中依旧仅有一片冷意。
　　他抬手，落刀。
　　有艳色的液体溅到了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令人联想到白骨的白映衬着那抹艳色，竟显得有几分妖异。
　　夕阳金色的余晖映在他眼底，真的，非常、非常的漂亮——即便，那如血的残阳余晖仅仅映照在他的眼底，并未能温暖他的眼神一丝一毫。
　　他微微动了动唇，无声地说了些什么，眼中似乎还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永别了，狗朗。
　　他在笑着，眼底有着微微的光，那确实是很美的笑容。
　　所以，不知为何，躺在地上呆呆望着那笑容的他，也笑了起来。

　　梦醒了。

　　窗外的天色看起来还是凌晨，在这时便起床无论怎么说都太早了。
　　然而他也睡不着，于是只好用被子裹着自己，缩到了墙角。
　　好冷。
　　那寒冷深入骨髓，这并非是室温过低所造成的，夜刀神狗朗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很冷。
　　很可怕。
　　感觉……非常难过。
　　他低下头，把脸也埋进了棉被里。
　　这是御芍神紫离开的第三日，一言大人在入院不久后便被接走了，说是去七釜户那边疗伤，要狗朗不必担心，请狗朗自己照顾自己几日。
　　现在一言大人仍未归来。
　　这个家里只有夜刀神狗朗一人。
　　并非在生活上有什么不便，事实上，御芍神紫在家的时间并不算多，一言大人和御芍神紫同时出门在外的情况下，也常只有狗朗一人在家中。这样的生活，他早已经习惯。
　　但直到此时，他才惊觉，他已经只有一言大人了——这个家中，若是一言大人不在，便只有他孤身一人了——也只可能有他一人了。
　　即便如此……无论如何，这也比一直都孤身一人要好太多了。
　　睡不着。
　　很难过——身心都是如此。
　　这几日想起那个人的事情，想起三日前的事情时，都会感觉有点头疼。
　　不行，要做些什么才行……
　　晨练还太早，清洁一下屋子吧？孩子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起身，将被子叠好。
　　先是清扫庭院，再是清洁一楼……
　　天已经亮了。
　　接着，二楼……在狗朗提着水桶，准备上楼的时候，他听到了他极少能听到的声音。
　　叮铃铃铃铃——
　　是电话。
　　他很少见一言大人使用电话，平日狗朗也没有用得到电话的地方，会是一言大人吗？他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接起电话：“这里是三轮家……”
　　一开始，电话那头的人并没有说话。
　　沉默持续了几秒，然后狗朗听见了熟悉的轻笑声。
　　“过得还好吗，小狗朗？”
　　会用这样轻佻的声音叫他的名字的、会这样笑的人……
　　“师……”只一个字，声音便梗在了喉咙里。
　　夜刀神狗朗的心中已满是茫然。
　　他已经走了，御芍神紫已经……走了。
　　他伤害了一言大人，然后离开了这个家。
　　对于这样的他，狗朗还应该称其为“师兄”吗？

　　御芍神紫站在窗边。
　　阴云蔽日，看来是要下雨了。
　　若是有人会接电话，那么那人只可能是狗朗了。
　　三轮一言受了伤，为了以防万一，七釜户的那位大人一定会严厉监督他，直到他完全养好伤的吧。所以，这时候，一言不可能在家。
　　他静静聆听着电话那一边的沉默，勾起了唇角。
　　“以后，我大概也不会回来了。”他以平静的口气陈述着事实。

　　他说他不会回来了。
　　这是早就可以预见到的——你伤了一言大人，以如此决绝的姿态离开，还要如何回来呢？
　　是你亲手把你的退路斩断了啊……
　　夜刀神狗朗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他在苦恼与困惑之中痛苦挣扎，这份痛苦化作梦魇，连续几日来都纠缠着他。
　　你为何要离开？
　　你明明也和我一样尊敬着一言大人，却又为何要伤害他？
　　为何，你非要以这种方式诀别？
　　为何，最后一言大人是笑着目送你离去的呢？
　　此刻的狗朗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他在此刻，只能简短地发出鼻音来表示自己知道了。
　　“嗯。”
　　孩子低下头，握着电话的手在颤抖。
　　因为他实在是说不出“那真是太好了”一类违心的话语，也不想出声质问御芍神紫为何要做这种事情。
　　若是这样问了，这看起来就像是夜刀神狗朗的败北。
　　意味着——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通过软弱无力的话语来得知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他依旧在令头部疼痛的困惑之中挣扎。

　　“虽说是不会回来了……不过，房间还是帮我保持原样吧，小狗朗。”他倚在墙边，如此道：“我不太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孩子想起了紫的房间。
　　紫时常不在家，平时狗朗打扫房间的时候也因为一言的叮嘱不敢随意进入师兄的房间，而第一次被紫带进他的房间的那个夜晚，也是他第一次真正和自己的师兄亲近起来的时候。
　　然而，现在……他说他今后都不会回来了，像那样能够和师兄坐在一起说话、听师兄发出肆意的笑声的时光……大概再也不会有了。
　　在夜刀神狗朗看来，和师父以及师兄一同生活的那些日子是何等幸福、何等温馨，他完全无法理解将这一切舍弃、甚至对师父挥刀的紫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有太多的话想要问出口。
　　但是他不能就这样质问御芍神紫，他心底依旧是有着极为倔强的部分的——这样直接质问他，不就好像是我处于下风一样了吗？
　　我要变强，保护师父，再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这样的念头，在这几日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桓，然而每当他想到要锻炼自己、要变强，便会想起自己在几日前还深深刻在心底的目标。
　　——我要变得像师兄那样厉害。
　　——我要成为像御芍神紫一样的人。
　　长相漂亮、家务全能、剑术高超、头脑聪明、待人温柔的师兄，一直是孩子发自真心憧憬的对象。他从未觉得，想要变成像御芍神紫一样的人这样的憧憬、这样的目标有什么问题。
　　——直到三日之前。
　　那是现今的狗朗不知应用什么样的言辞来形容的感受，在他看来，那就象是将心底刻着些什么的地方，用手指一点一点抠挖至血肉模糊，直到甚么都辨别不出来，然而——即便如此，他却无法忘记那个人，无法忘记自己曾经的愿望。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和一言大人，为什么你要背叛我和一言大人，在你看来，我和一言大人真的只是在妨碍着你前行吗？
　　泪水就这样，在三天之后，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狗朗说不清这是因为什么——因为伤心吗，因为失望吗，因为愤怒吗，还是……
　　御芍神紫耳边是长久的沉默。
　　若不是他还能从听筒中传来的寂静中分辨出孩子的呼吸声，恐怕他都要以为狗朗已经把话筒丢到一边了。
　　那呼吸声逐渐变得有些沉重，紫轻声重复了一遍三日之前他对孩子说过的话。
　　“让我们再在什么地方相见吧，小狗朗。”
　　接着，他听到了明显是被强行压抑着的呜咽声——从喉咙之中发出的悲鸣。
　　你哭了吗？
　　这句话，紫没有问出口。
　　他沉默了片刻，听着狗朗喘息的声音，转身望向了窗外。
　　已经有细细的雨丝自天上落下，路上的行人纷纷加快了脚步。
　　那孩子，什么都没有问。
　　夜刀神狗朗心中定然是会有着迷惘与疑问的吧，然而他什么都没有问。
　　你又是因何而流泪的呢，这一点，你自己又清楚吗？
　　良久。
　　“小狗朗，”他轻声说：“总是紧紧抓着什么的话……”
　　声音中断了一瞬，狗朗恍惚间似乎听见了隐隐的雨声。
　　那人不知为何显得极轻、轻到甚至让人感到阴森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就会变得，哪里都去不了的哦。”
　　雨势渐渐大了，那淅淅沥沥的水声如果能盖过电话那边被刻意掩抑的细碎呜咽就好了。
　　紫沉默着垂下了眸。
　　而后——
　　“再见了。”他说。
　　他为何会打这个电话，就连他本人也不知道。
　　也许这也只是随性而为吧，就如同电话那边的孩子随性地哭了起来一般。
　　你不恨我。
　　但是你大概也不会承认身为你“师兄”的御芍神紫了，这样的称呼，你大约再也不能对着我叫出口了。
　　所以，御芍神紫不由得期待了起来——下一次见面时，你会如何称呼我呢？
　　——如果，日后还有机会相见的话。
　　他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不由得抿唇，微微笑了起来。
　　向窗外伸出了手。
　　雨水微凉。
　　隔着黑色的皮质手套，他感受到了雨水的微微凉意。
　　这雨水的微凉，和那孩子眼泪的微热，理应都是毫无意义的吧。
　　他如此想。

　　夜刀神狗朗来到了二楼最尽头的房间。
　　推开房门，房间内有淡淡的香水味，一如他之前被师兄带进来的时候。
　　房间内极为整洁，梳妆台上放满了各种护肤品。
　　狗朗有些茫然地对着这房间，一时觉得脑中空空的，什么都想不到。
　　师兄的房间。
　　他说，不要动，保持原样。
　　孩子不知不觉走到梳妆台前，他看到那些对他来说依旧有些陌生的瓶瓶罐罐上印着陌生的名词，他看到梳妆台明亮的镜子上倒映出自己苍白的脸和微红的眼，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不知为何在平静与挣扎间扭曲，显得极为狼狈。
　　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为什么……
　　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淡淡的香水味充斥了那个人的房间，包围了房间内的狗朗。
　　那个人喜欢的香水的气味、那个人身上时常带有的气味……
　　香水的气味萦绕在鼻端，头痛似乎稍稍被缓解了。
　　——身心都要保持美丽才行哦。
　　又想起了说过奇怪的话的他。
　　真是……奇怪的人。
　　下一刻会说什么、会做什么，完全难以预料。
　　是啊，他原本就是，自由而无拘无束的、犹若风一样难以捉摸的人啊。
　　难以形容的感情再一次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眼睛再一次感受到了酸胀，但是这一次，未有泪水落下。
　　他说——
　　让我们再在什么地方相见吧，小狗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