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御夜]沉痼自若》画沉黄昏寒霜落

2、贰 雪泥鸿爪

　　清晨，他在与平日没什么分别的时间醒来了。
　　就算在离开了这里之后也是一样，总是在这个时刻自然而然地醒来。这些年在偏僻的山间养成的习惯就象是已经是深入骨髓的刻印一般，时刻提醒着他什么东西。
　　时间还早，他正在思考要不要晨练，便见到了已经拿着木剑匆匆朝着庭院跑去的狗朗。
　　“这么早？”他出声。
　　夜刀神狗朗这才发现了他，他笑着说：“早上好，师兄！”
　　“嗯，早上好。”御芍神紫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要去练习吗？”
　　“是，我准备去练习……”孩子望着紫，不知为何眼睛亮了一下，神色中隐隐有了期待。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他下意识地想要再去照一次镜子——莫非昨天晚上的护肤有了成效……？还是说，因为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最后上床睡觉时也已经很晚所以出现了黑眼圈之类的东西？
　　“师兄，可以陪我练习吗？”
　　孩子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在一闪一闪的。
　　又是这种表情？御芍神紫在因自己的脸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犹豫了一下。
　　说实话，他对于陪小孩子练习没有什么兴趣。
　　御芍神紫真正留在这个家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但他也见过一言和狗朗练习时的场面——在孩子刚刚能够稳稳地握住木刀的时候。
　　场面真是十分之惨——和最初学习剑术的御芍神紫所经历过的一样，浑身满是破绽的孩子冲上去，被一言大人用随手拿过来的一卷报纸轻轻松松地击飞了。
　　狗朗对于剑术确实有着热忱，只要紫在家中，狗朗便会请求紫陪他练习。
　　但是狗朗再想变强，再想练习，这对于紫来说都很无聊，像是一言大人那样直接把冲过来的孩子掀飞对他来说倒是没有什么难度，不过这样的话也太过于象是在欺负小孩子了吧。
　　御芍神紫想要的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他想看到的是对手在战斗之中绽放出的美丽，那是激烈、浓艳而危险的美，与他从前或是现在所能够轻易接触到的平和安宁的美完全不同的艳丽的美……
　　“师兄？”
　　“……”他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回绝。
　　然而夜刀神狗朗叫他“师兄”，好歹被视作兄长，平时也似乎没有尽到一点身为师兄的责任……
　　——好吧。他咬了咬牙。
　　“好啊。”最后，青年扯出笑脸，看向了孩子。
　　随身的真刀不能用是肯定的，不过像一言大人随手拿起塑料泡沫之类的东西在化解孩子的攻击同时把他掀飞……也实在是一点美感都没有。
　　“狗朗。”他叹了一声：“把我的木刀拿来吧。”
　　也只能这样了。
　　——为了免除下一次的麻烦。

　　气势汹汹的攻击再一次被格开，夜刀神狗朗满身都是汗水，然而他在气喘吁吁的同时也一直有努力地寻找下一次进攻的机会。尽管他的身体已经疲累不堪，挥舞着木刀的手臂已经有些酸痛，他也没有半分就此放弃的念头。
　　一言大人很强，师兄也很强，我是远远比不上他们的。
　　孩子的心中，有着如此明确的认知。
　　他想，他一定要勤加练习，早日变得和师兄还有师父一样厉害，这样才能挺胸抬头地站在一言大人面前，这样才能够保护师父。
　　所以，夜刀神狗朗每天都以超乎同龄人许多的毅力，不断地练习，即便是晨练也丝毫不敢懈怠。一言大人有称赞过他的勤力和进步，但……这远远不够。
　　孩子咬着嘴唇，在又一次被师兄手中的木剑击退后，踉踉跄跄地退后，若不是师兄拉了他一下，他恐怕已经跌坐在地了。
　　御芍神紫只是扶了一下狗朗，很快便放开他，让他自己凭自身的力量站立，但不过半分钟，御芍神紫便察觉到了不妥，扶住了孩子的肩。
　　没事吗？这样的话他稍微有一点问不出口。
　　要问为什么的话，当然是因为，这种情况算是他故意造成的。
　　师兄，再陪我练一次吧？
　　师兄，请再来一次！
　　师兄……
　　他没有拒绝狗朗的请求，只是尽心尽力地尽了陪练的职责，轻轻松松地将孩子的攻击挡开，将他推退几步，等他重整架势再度攻上来……
　　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中，御芍神紫几乎没有移动过脚步，即便他所需要做的事情对于他来说简单至极，无论做多少次都理应不会出现半点差错，他也渐渐地在这样的练习中感受到了乏味与一丝不耐，但孩子没有停下，他也就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自有打算。
　　然而总是有一点什么东西出乎意料——譬如他这个小师弟的毅力。
　　晨光熹微，被他扶住肩的孩子已经汗湿重衫，他终于因为乏力坐倒在地。
　　和预想中的一样——夜刀神狗朗已经站不稳了。
　　“到此为止吧？”紫如此道。
　　这次，狗朗咬着唇，点了点头。
　　他再度伸出了手，看着坐在地上的孩子，眼底有了几分笑意：“站得起来吗？”
　　狗朗试着自己站起来，只觉得全身都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脚更是不听使唤。
　　看就知道不行了。不等狗朗应答，紫便单手将孩子抱起，准备把他带到屋子里去。
　　狗朗先是一惊，接着挣扎了起来：“不、不用！我自己可以走！”
　　“走不了吧？”
　　“可……可以……”
　　“走不了呢。”紫以有些无奈的语气，如此断定道。
　　“……”孩子安静了。
　　最终，孩子被放到浴室前。
　　“总而言之，先把身上的汗水冲洗掉，我去做早餐。”
　　“早餐的话……”
　　御芍神紫盯着狗朗：“……由我来做。”
　　还是不要让师弟在一言大人回来之前把厨房烧掉比较好。

　　好累。
　　冲洗身体的时候，狗朗清晰感受到了手脚的颤抖，眼前的景物有些发暗，他甚至感觉呼吸时喉咙处都传来了火辣的痛楚。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练习太久了吗？
　　但是师兄看起来完全不累，果然师兄的剑术也很高明……我和师兄，还有一言大人，究竟差了多远呢？
　　我实在是太没用了，无论是家务还是剑术都远远比不上师兄，一定要继续努力才行……
　　孩子如此下定决心。

　　简简单单地做好早餐之后，御芍神紫听到了电话的响声。
　　咦，还会有人打这个家的电话啊。
　　不过平时会打电话来这里的……莫非是那位七釜户大人？御芍神紫漫不经心地走到电话边，接了电话：“你好，这里是……”他的语气依旧散漫——怎么可能是那位黄金之王呢，三轮一言现在在外也一定是他叫出去的吧。
　　“啊，果然是已经回来了！”
　　电话那头隐含欣慰与喜悦的声音，也只可能是……
　　“一言大人？”
　　“紫，我就长话短说了，这次的事情有点棘手，我可能还要晚几日才能回来。”
　　“需要帮忙吗？”
　　“不，请你照顾好狗朗吧，那孩子还太小，我有些不放心。如果能有你在家照看他一下的话，我就能安心了。”
　　嗯，确实不能让人放心。御芍神紫想要赞同地点头——如果昨天不是他及时回来，这个家会不会失火还是未知事项。
　　“还有，希望在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也能给予他适当的指导……紫？”
　　“我知道了。”他干脆地回答道：“虽然为人师表好像是你的责任……”
　　在这时候也还想着狗朗啊。
　　“教导别人也能让你获益良多。”
　　“嗯——”紫拖长了声音。
　　——我就知道啊。
　　御芍神紫略略有些无奈地想着，现在一言大人还真是在全心全意为狗朗着想呢，在分身乏术的情况下都还记挂着狗朗……算了，也差不多要习惯了吧。
　　对话由于一言那边时间不足而很快结束，御芍神紫走回餐桌前，正好望见换好衣服的狗朗从走廊的另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于是他笑着道：“小狗朗，快点过来。”
　　狗朗果然加快了脚步，不过在途中险些跌倒。
　　紫坐在桌边，望着狗朗，突然出声道：“身体吃不消了吗？”他轻轻松松地如此一问，眼中还有着笑意。
　　“呃……是的……”孩子低下了头。
　　“做什么事情都要量力而为，一言大人没有教过你吗？”
　　孩子果然激动起来：“不、不是一言大人的错，是我自己……”
　　“好了，我也没有说过是一言大人的错啊……”紫轻叹一声，道：“象是你现在这样……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对吧？”
　　狗朗怔住了，他望着紫，突然低下头道：“谢谢师兄的教导！”
　　“什么教导？”
　　“剑术方面，还有……”孩子思考了一阵，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好的，所谓教导也就是说让他知道了就可以了吧。紫点了点头，笑道：“开饭吧。”

　　这一日过得很快，早餐之后，狗朗便背上书包上学去了。紫并没有什么事可做，他将这个家清扫一遍，然后想起冰箱已经空了，便出门买了些食材放进冰箱里。
　　时间很充足，那就做咖喱好了。
　　他随随便便地凭心情决定了今日的晚餐，然后心情不错似地开始准备。

　　午膳时间。
　　夜刀神狗朗打开便当盒的时候受到了惊吓。
　　这是师兄早晨为他准备的便当，也是狗朗第一次收到师兄做的便当。
　　所以，夜刀神狗朗在丝毫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吓到了。
　　这是什么，这个造型……
　　花花绿绿的颜色组成了很漂亮的图案，那是狗朗之前连想都没有想过的装饰方式。
　　看起来很费时间也很费心力……先不论是否有必要这样做……狗朗犹豫着动了筷子，只尝了一口鸡蛋卷。
　　很好吃。
　　和今天的早餐一样，不知应该用什么词汇来赞美，总而言之非常的松脆好吃。
　　想到今天早晨的早餐，再联想到昨日的晚餐，夜刀神狗朗的心中便充满了无力与自责。
　　在料理这方面，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师兄。
　　酸痛疲累的身体在此刻提醒他——师兄的剑术和厨艺一样高明。
　　师兄真的好厉害。
　　不行，要更加努力！他再次这样告诉自己。
　　剑术高明、家务做得无可挑剔的师兄，是此刻的他最想成为的人。
　　——想要成为御芍神紫那样的人。
　　这样的念头，在孩子的心底发芽。

　　“我回来了！”
　　刚踏进门，狗朗便闻到了香辛料的气味。
　　咖喱？他带着猜测走进厨房，果然看到了站在灶台边的御芍神紫和一锅冒着热气的咖喱。
　　好香……
　　“狗朗？”紫转过身，看到了一脸崇拜的孩子。
　　啊，这种表情，昨天在厨房也见过。
　　对了。
　　“把便当盒拿出来吧。”他问：“明天的午餐想要吃什么？”既然都答应了一言大人要照顾狗朗了，这种程度的事情总是要做的。
　　谁知道狗朗只是摇头：“不用了。”
　　“不用？”
　　“教小学的老师病了，所以明天不用上课。”
　　御芍神紫哑然。
　　是了，这偏僻山间唯一的一所学校是小学和初中的结合体，并且……总共只有两位老师。
　　“那明天就算是休息了吗？”
　　“嗯。”狗朗一边乖巧地点头，一边将便当盒拿出来自己洗了。
　　御芍神紫瞥了一眼便当盒——很好，似乎没有浪费食物。
　　“有不合口味吗？”他有些多心地追问了一句。
　　“不，十分美味！”孩子猛地转过头来，肯定地道。他的脸上又有了那种介于赞叹与崇拜之间的表情：“师兄真的好厉害！”
　　“哪里，狗朗也跟着一言大人学习的话也很快就能学会的。”
　　“是这样吗？”
　　“嗯，所以不必心急……对了，有功课吗？有的话先去写功课吧，开饭的时候我来叫你。”
　　“知道了……”狗朗转身，刚刚踏出了两步便又回过头：“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孩子用清澈的目光望着紫。
　　莫非是想要学料理之类的吗？还是说，只是单纯的想要帮忙？无论是哪一种……
　　“很遗憾，今天算是没有了呢，小狗朗如果想要帮忙的话就留到明天吧，反正明天我们也都很闲，对吧？”
　　狗朗用力点头：“是，明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一定交给我！”
　　“那就麻烦你了。”
　　紫挥着手，待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所及之处时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种交流方法……应该没问题吧？他不确定地想着。
　　不过，和狗朗这样的小孩子说话也算是轻松吧，虽然也没有比照对象呢……

　　晚餐的时候，夜刀神狗朗再一次地，受到了惊吓。
　　他以为御芍神紫只会把便当那种东西做得很漂亮，但没想到他在正餐上也会这样花心思——
　　熊猫咖喱饭。
　　这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呢？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于食物的外形呢？夜刀神狗朗最后还是忍住了这样的疑问。
　　师兄喜欢漂亮的东西，这一点狗朗还是知道的，但是他没想到师兄的爱好会在这种地方得到体现。
　　“怎么样？”
　　“呃……很好吃。”夜刀神狗朗望着明显是用了心思，做得异常好看的晚餐，犹疑着加上一句：“也……很可爱……”
　　然后他看到师兄笑着点了点头，以似乎是很高兴的语气道：“嗯，小狗朗喜欢就好~”
　　狗朗因为紫的语气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后低下头认真吃饭。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师兄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非要说的话……很像是综合杂货店的大姐姐。
　　但是师兄说话的语气还有爱好都是无伤大雅的小细节，师兄无论怎么看都是十分出色的人。
　　嗯，没错，没有理由去对他人的爱好与习惯加以指责。狗朗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轻易地接受了师兄的兴趣。
　　——没什么奇怪的。
　　他这样想。

　　晚饭后，在狗朗的坚持之下，紫先去浴室洗漱，之后才轮到狗朗。
　　狗朗洗过澡之后，穿上睡衣来到二楼的走廊，准备回房间睡觉，没想到就在走廊的转角和师兄迎面撞上。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在地上，幸好被他撞到的人扶住了他的肩。
　　“对……”
　　狗朗本来是想要道歉的。
　　他抬头，在看到御芍神紫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连最简单的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能继续说下去。
　　说得更准确、更直白一点——夜刀神狗朗被直接吓呆了。
　　他看到了一张惨白的脸。
　　“……”
　　孩子直勾勾地盯着上方那张惨白的脸。
　　啊？
　　他愣了很久，终于在混乱和恐惧中稍微解脱了出来——莫非是……
　　“怎么了？”白色的东西下面传来的确实是师兄的声音。
　　狗朗在反应过来之后猛地摇了一下头，似乎是想要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用几乎有些颤抖的声音问：“……师兄，你……在做什么？”
　　看样子，师兄是把一张白纸，或者说白布，贴在了脸上，只留了嘴唇、鼻孔和双眼在外面，脸上其他的部分都被那层白色的东西覆盖。
　　这是什么？
　　师兄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是……某种修行或者仪式吗？
　　御芍神紫终于反应过来了。
　　“啊，你说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脸，有些好笑地看着狗朗：“是保湿面膜啊，有什么问题吗？”莫非是被吓到了？还真是可爱啊……
　　狗朗面对这个对他来说很新鲜的名词，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紫的眼睛。
　　这是什么反应？
　　御芍神紫有些纳罕地弯下腰，平视孩子：“……你都不用的吗？”他以有些不可思议的语气如此猜测道。
　　这并不是用或是不用的问题，事实上，他在此前并没有听过这种东西。
　　总而言之，之后他被师兄拉去了洗手间，看师兄把脸上那张东西揭下来，然后又被师兄拉到了师兄的房间。
　　师兄对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虽然狗朗有努力去理解师兄说的话，但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他终于忍不住期待起这额外教导的结束。最终，在御芍神紫的长篇大论之后，狗朗能够记得、能够理解的也只有最后一句话——所以自己的脸也一定要好好保养，知道了吗？
　　狗朗这次用力点了头。

　　“唔……”
　　好奇怪的感觉。
　　脸上凉凉的，皮肤上被涂上粘液一样的东西，倒是有点像……沐浴乳？
　　真的不用洗掉吗？他对此表示怀疑。
　　但是紫还在仔仔细细地用指尖将孩子脸上的乳液抹匀。狗朗本是有些不适地闭着眼，现在他稍稍感觉适应了便试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师兄极为专注认真的神情。
　　狗朗心中微微一动。
　　此前他和御芍神紫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他所见到的师兄是无论何时都带着游刃有余的笑容，将所有的一切都漂漂亮亮地完成的超级厉害的人。他无论何时看起来都是极轻松的，仿佛在他的面前任何事情都轻而易举，狗朗完全没有想到，他第一次在师兄脸上看到真正认真的神情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因为是兴趣所以会很认真吗？狗朗想，这样解释倒是很正常。
　　以前，哥哥和姐姐在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的时候，也会非常、非常地认真和专注，像是恨不得将自己的灵魂都注入其中一般……
　　师兄的手终于离开了狗朗的脸，没想到他擦了擦手，又拿起了别的瓶瓶罐罐。
　　狗朗看着在梳妆台上一字列开，几乎要排成一整排的、写着他无法理解的字句的瓶子，几乎是有些战战兢兢地道：“可、可以了吧……？”
　　“嗯？”紫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笑了笑，很自然似地伸出手来摸了摸狗朗的头，揉乱了孩子柔软的发丝：“还不行哦，还差一点，再忍耐一下吧，马上就结束了，狗朗。”
　　头上的那只手十分温暖和温柔，青年的话语中有的也仅是善意。
　　胸口似乎有什么热热的东西翻腾了起来，咕噜咕噜地冒出细小的泡沫。
　　——再忍耐一下哦，狗朗，马上就好了。
　　姐姐拿着剪刀，仔细地修剪他的发梢。
　　——还不行，狗朗现在太小了，要努力长大哦。
　　哥哥爽朗地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眼前的世界似乎颤抖了一下，随即模糊得让他连事物的边缘都看不清了。
　　御芍神紫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怎么了？”他轻出了一口气，垂眸望着眼前差一点就要哭出来的孩子，这样问。